秦三世皇帝二年,春。
奉命前往雍城祭祀上帝的趙佗,回到了咸陽。
他面色冰冷,彷彿還沒有進入春天,依舊身處寒冬中。
他走過被中尉軍控制的咸陽街道,進入秦宮,但沒有直接去見皇帝,而是來到深處的天保臺上。
高臺聳立,風聲呼嘯。
一個碩大的金人站在這裡,迎着烈風,高傲的眺望遠方。
始皇帝想要大的。
趙佗和扶蘇就給他弄了一個大金人,身高一丈八,是皇帝喜歡的六之倍數。
其服飾、面貌也都是照着始皇帝弄出來的,栩栩如生,讓人一見,就像是看到了那位千古帝王站在眼前。
趙佗走到始皇帝像的前方,看着面前威武的帝王,感情自心中升起。
他輕嘆着:“陛下啊,兒孫輩被人蠱惑,不知道輕重,差點壞了大事。現在弄成這樣子,我也很難辦啊。”
沒有人迴應他。
趙佗的親衛由彭越帶領,站在數十米外,不敢接近。
只有風聲在趙佗身邊吹過,嗚嗚咽咽,彷彿是有人在低語。
趙佗看着始皇帝像,沉默了。
他這次前往雍城,並沒有料到咸陽會發生這種變故。
小皇帝才十多歲,尚未加冠親政,他趙佗是二世皇帝指定的託孤之臣,掌握國政,代皇帝行事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並未覺得有不妥之處。
如果說有不妥,那可能就是爲了防止李於這個法家廷尉搗亂,趙佗對其多有壓制。
這使得李於怨恨在心,最終攛掇出了這場亂子。
幸虧趙佗的舊部在咸陽多佔據實權位置。
像涉間、黑臀、鍾離眛等人於中尉軍、衛尉軍、郎衛軍中一待就是十多年,紮根很深,軍中許多將吏和士卒都聽他們的話,哪怕是中尉、衛尉等人也要倚仗他們來治軍。
這才讓李於和小皇帝投鼠忌器,不敢冒險調用咸陽的軍隊,意圖依仗宗室,最後反被趙徹等人拿下。
左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去疾等人當夜知道這件事後非常的震驚,但此時事態已經完全被趙氏掌控,他們無法干涉。
涉間等人以宗室叛亂爲由,通過主管軍事的太尉府下達軍管戒嚴令,控制整個咸陽城,特別是秦宮和文通侯府邸被重重包圍,就算是王綰、馮去疾等人也無法進入宮中見到皇帝。
咸陽被軍隊控制。
一切,都等着趙佗回來解決。
“解決……”
趙佗輕輕低語着。
他剛回來見到趙徹和陳平、酈食其等人時,兩位謀士就向他說出了那個權力鬥爭上難解的問題。
政治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到了趙佗的地位,又剛剛發生了這種事情,如果他們趙氏不下狠手,日後定然會遭受君王清算。
從古自今,沒有君王能夠容忍這樣掌握了軍政大權的臣子。
哪怕你能平安壽終,但死後家族也難逃一劫。
霍光、張居正等人便是一個例子。
只有趁勢進取一步,方能世代安穩。
趙佗對此不置可否。
他只選擇了進宮,來看看始皇帝。
一人一像,默默對視。
半晌後,趙佗對着巨大的金人點了點頭,嘆道:“我知道了。”
他沒有去見三世皇帝,而是徑直出了秦宮。
數日後,咸陽城封鎖解除。
同時那晚發生的事情也有了官方定論。
諸宗室公子受奸人蠱惑,趁着鎮國侯郊雍之際,突襲文通侯、鎮國侯府邸和秦宮,意圖控制皇帝,以此謀逆。
皇帝念及血脈之情,諸公子又是受人慫恿,故網開一面,只廢除他們公子身份,貶爲庶人,終生幽禁於驪山,在始皇帝陵前守孝贖罪。
而隨從諸公子叛亂的那些人就沒有血脈庇護了,上千人盡數被斬殺於渭水河畔,以儆效尤。
整場事件中,因爲趙徹這位中尉丞反應及時,調兵進行鎮壓,鎮國侯府並未出現什麼損失。
但文通侯府卻沒有幸免,因爲府邸被叛軍攻破,文通侯李於不願受辱,自盡於府中。
亂軍見文通侯死,遷怒之下盡屠李氏,使得李氏一族損失慘重,近乎被滅門。
當然,那些衝入了文通侯府的亂軍,也在事後遭受了腰斬的刑罰,算是給李氏一族報了仇。
事情定性下來,在軍事管理下驚慌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咸陽民衆這才鬆了一口氣。
“原來是那些宗室公子搞的鬼啊,真是可惡,害乃公擔驚受怕了好長時間。”
“就是說嘛,只可惜文通侯真是倒黴啊,居然就他一家被叛軍殺了,慘慘慘。”
“嘿,還不是咱們那位趙小君侯反應果斷,若非他及時處置,別說是文通侯了,說不定連皇宮都要落在那些叛軍的手裡。趙氏一族,真乃帝國支柱啊!”
頭髮已經發白的絡腮鬍男子在食肆中對着衆人吹噓,滿臉的驕傲。
而相比所知有限的民間,秦國朝堂上的公卿諸臣雖然也不太清楚此事的真相,但隱隱能猜到一個大概。
他們一個個戰戰兢兢,不敢對此事多言。
哪怕是頗有骨氣的忠良之臣,也不好多說。
事情發生的時候,人家鎮國侯正奉了皇帝的詔令在雍城祭祀,此事和趙佗半點關係都沒有。
首先就排除了趙氏的問題。
而出兵叛亂的也確實是宗室諸公子,誰也無法否認。
不管宗室的真正目的是什麼,聚斂那麼多僕從手持兵刃上街,就已經是觸犯了律法,更別說還意圖攻擊列侯府邸,誰敢爲他們辯護?
至於文通侯李於的死,因爲當時軍隊控制全城,諸位公卿並不清楚他到底是怎麼死的,哪怕有所猜測也不敢多言,只能認了趙氏給出的解釋。
事情得到解決,趙佗仿若無事一般,繼續和往常一樣盡心處理國政。
但朝堂也陷入可怕的壓抑中。
因爲文通侯李於的死,左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去疾等人皆對趙氏一族心生畏懼,在政務上不敢忤逆趙佗的話。
再加上一向和趙佗不對付的廷尉李於死了,新的廷尉由章邯所推薦的太僕丞趙高擔任,朝堂上已經沒了敢公開反對鎮國侯的人。
至於三世皇帝,因爲舅父文通侯李於的死,這個十多歲的少年已經被嚇到了,再加上他尚未加冠成年,本來就沒有執政的權力。只能在朝堂上看着趙佗代爲處理國政,絲毫不敢多言。
只是小皇帝的心中,記着他母親的話,尚還存有希望。
“趙賊勢大,竟敢滅我李氏,但看他如今的模樣,尚不敢弒君篡位。吾兒暫且忍耐,先假意配合趙賊,任憑其處理國政,以求取生機,讓他不敢行大逆之事。趙賊年歲已經不小了,而吾兒則如朝陽初升,只要熬下去,一定能將趙賊熬死,待趙賊死去之日,便是吾等團結朝臣,對趙氏清算之時!”
母親的話在三世皇帝腦中迴盪。
是的,趙佗這老賊今年已經四十三歲了,而三世皇帝自己才十七歲啊。
他有的是時間。
但趙佗卻沒多少年好活了。
熬下去,熬死了趙佗,小皇帝就有了翻身的機會。
在此之前,他不能給趙佗把柄。
在這樣的打算下,三世皇帝不再對趙佗形成桎梏。
趙佗在撕破臉後,也沒有客氣,將能抓的權力盡數抓在手中。
特別是軍隊。
槍桿子裡出政權,他對這個道理非常明白。
除了中尉軍和衛尉軍之外,就連宮中郎衛也被其黨羽滲透。
至於朝堂上的那幾個大家族,亦是各有態度。
太尉王賁於當年病逝後,其子王離繼承武城侯爵位,被舉薦爲太尉。
王離曾追隨趙佗滅齊和攻取河南地,算得上趙佗的舊部。
趙佗又是他大父和父親的舊部,趙、王兩家的關係糾纏不休,相比於陌生的三世皇帝,王離自然是傾向趙氏更多一些。
“大父和父親皆言,朝堂之事多做少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情況我還是不參與的好。”
王離嘆息着搖頭。
相比王氏的中立,蒙氏的蒙毅則對趙氏專權非常不滿。
只是可惜新任的廷尉趙高以河西蠻夷多事,律法難以通行爲由,舉薦了蒙毅這位法律高手前往河西張掖郡爲郡守。
對於這個舉薦,將作少府章邯,治粟內史王戊等人紛紛贊同,最後在趙佗奏稟皇帝后,將蒙毅送到了張掖郡當郡守,去治理那裡的月氏人和羌人。
蒙氏之後,楊氏的楊熊是趙佗好友,辛氏因昔日辛梧的關係和趙佗多有往來,並非敵手。李氏的李信就不用多說,唯有馮氏因爲有女子嫁給文通侯李於的緣故,和趙氏有些不睦。
但馮氏的當家人馮去疾是個老江湖,知曉分寸,有他在,馮氏並沒有露出敵意。
王綰、馮去疾年歲已大,沒了多少銳氣,爲了家族着想,儘量避免和趙佗衝突,使得整個秦國朝堂徹底成了趙佗的一言堂。
他說一,沒人說二。
在這種政治環境下,趙佗並沒有理睬陳平、酈食其,甚至黑臀、鍾離眛等人的勸進之說,他只將心思放到國家大事上,認真的革除舊弊和進行創新。
秦三世三年,因爲沒有了李於等法家門徒的阻撓,趙佗的諸子學室計劃順利在天下推行,狠狠收了一波天下士人之心。
除了法家門徒外的所有士人,皆言鎮國侯開明,願意傳承諸子學問,乃是世之賢臣。
諸子學室的推廣,培養出了一批知識分子。
其中的佼佼者被舉薦成爲官吏,剩下的人也各有出路,比如一些人就在政策激勵下,胸懷壯志前往蠻夷地區進行文化宣傳,好換取資歷,以獲得更好的前程。
總之秦國在思想文化上,正從壓制轉向開放。
到了秦三世四年,率軍前往遼東征伐的李信回來了。
他帶回了叛賊冒頓的首級,以及上千個胡人俘虜,親手解決了他昔日在東北留下的禍患。
對於咸陽發生的那些事情,李信不清楚,他也不想知道。
李信已經五十多,快接近六十歲了,數十年的征戰,讓他滿臉風霜,兩鬢已被霜雪染成白色。
在奏捷儀式後,李信彷彿是完成了他這一生所有的任務,兩個月後便舊疾復發,臥於牀上。
“李將軍。”
趙佗跪在李信榻前,看着面前衰老的男子不由淚流滿面。
李信笑了笑,虛弱的說着:“你如今可是堂堂鎮國侯啊,對於生死之事當已看開,沒什麼好哭的。”
趙佗說道:“不管我趙佗此生是何身份,李將軍皆是我趙佗的伯樂,若無將軍當年賞識,豈有今日之趙佗在此。”
這些話,勾起了李信的回憶。
他嘆聲道:“你身居高位,居然還記得這些往事,我心中不勝喜悅。只是伯樂二字,我卻不配啊,說到底,我李信只是一個剛愎自用的將領罷了。”
“當年伐楚之戰,我沒有聽你趙佗的諫言,妄自尊大,結果遭受逆賊所害,使得二十萬大軍覆於楚地,成爲我李信一生之痛。雖然承你之言,我能有伐遼東而再起的機會,但昔日往事,永遠在我心頭難以抹去。”
說到這裡,李信握住了趙佗的手。
他看着趙佗,彷彿是用盡了一生的力氣說道:“趙佗,我只想告訴你,我李信錯了,當年沒有聽你的話,一切都是我的錯。”
李信竟然在彌留之際,向趙佗誠懇的承認了當年的錯誤。
趙佗哀聲道:“李將軍,無需如此。”
當着趙佗的面,承認了自己當年的錯誤,彷彿讓李信徹底卸下了一生的負擔。
他微笑道:“趙佗,此生能遇見你,是我李信之幸。”
隨着話語落下,李信的手失去了力量,眼睛也慢慢閉上了。
趙佗也閉上眼,臉上滿是哀容。
他的腦海中,浮現的是當年伐燕歸來的場景。
咸陽城外,他站在李信身側,同車而凱旋,盡情享受榮耀時刻。
李信,對他趙佗的人生很重要。
“此生能遇李將軍,亦是我趙佗之幸。”
趙佗喃喃着,胸口揪心般的疼。
李信的死,彷彿拉開了一個時代落下的大幕。
秦三世五年。
年逾七十歲的左丞相王綰,終究抵抗不住歲月的侵蝕,於府邸中溘然長逝。
其左丞相的位置,由御史大夫馮去疾補上。
只是馮去疾和王綰的年齡是差不多的,也都是七十老朽了,在這個時代已經算是高壽。
在當上左丞相的第二年,馮去疾也離開了人世。
連續兩年死了兩個左丞相,讓秦國朝堂瀰漫着一股哀傷的氛圍。
轉眼便到了秦三世七年。
趙佗這一年四十八歲,三世皇帝二十二歲。
按照禮制,三世皇帝在雍城舉行冠禮後,便代表成年,可以親政了。
可趙佗卻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在皇帝加冠後,並未還政給他,依舊牢牢緊抓權力不放,軍中更是遍佈趙氏手下。
此時王綰、馮去疾等老臣皆已逝去,剛剛接任的馮劫也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並沒有和趙佗爭鋒的勇氣。
滿朝之上,皆是趙氏黨羽。
皇帝的話,不如趙佗的話管用。
三世皇帝無奈下,只能儘量忍耐。
“趙賊,你已經四十八了,而朕才二十二,朕倒要看看你還能再活幾年!”
三世皇帝咬牙切齒,恨不得奪權之後盡誅趙氏。
李姝也是氣憤之極,不過她還有辦法:“朝堂之上多趙氏黨羽,就怕趙佗一去,其子趙徹依舊攫取權力而不罷手。吾兒等尋臂助纔是,婚姻之事便是一條出路。”
爲了這條出路,太后李姝甚至拉下了面子,請宗正子嬰出面,讓天子娶王離之女。
在李姝和三世皇帝看來,王氏是朝堂上唯一能和趙佗相比的列侯,王離雖然看上去保持中立,但其父、祖皆乃秦國老臣,心裡定然會偏向皇帝一點。
只要皇帝能娶王離之女,日後趙佗一死,皇帝若想奪權,王氏就是一個臂助啊。
對於李姝和皇帝的算計,趙佗沒有干涉,甚至還主動促成了此事。
王氏之女成爲皇后,王氏成了秦國外戚,這讓三世皇帝和太后多了一絲安心,便繼續等待趙佗死去的那一天。
秦三世皇帝八年。
秦人在東瀛列島上發現大量金礦和銀礦,並引發了一陣熱潮,燕、齊、遼東、海東、日照等地多有人偷渡跨海,欲要前去東瀛尋金髮財。
東瀛列島上有野人部落棲居,常與秦人發生矛盾。
趙佗順勢將東瀛列島納入秦國治下,但因爲地理遼遠,需要跨海通行,殊爲不便。所以趙佗在東瀛設立了不同於郡縣的都護府,給予派去治理的官吏更自由的權力,以掌統當地諸蕃。
在這一年,秦國航海名士徐巿,病歿於東瀛。
秦三世皇帝九年。
三世皇帝的嫡長子出生,皇帝爲其取名爲昭,並迫不及待的立其爲太子。
按照陳平等人的猜測,這名字說不定是來自於秦昭襄王的“昭”字。
秦昭襄王時期,同樣是王權旁落,被宣太后和穰侯架空了整整四十餘年,直到他六十歲才奪權成功。
說不定三世皇帝是想以這個先祖的事蹟來激勵自己呢。
趙佗聽聞,只是笑笑。
一月後,他以天子爲至尊,當享世間美色爲由,將從西域和東瀛等地送來的數十個美豔女子送入了宮中。
對於趙佗這種做法,三世皇帝私下裡十分憤慨。
“這趙佗是把朕當什麼了!這些蠻夷女子也配得上朕?”
到了秦三世十年,宮中新誕下皇子數人。
三世皇帝眼見奪權需要時日尚久,鬱悶之氣難以釋放,只能暫時沉湎於美色之中。
同年,趙佗麾下最爲聲名赫赫的謀士酈食其已經七十餘歲,進入了彌留之際。
酈食其在臨終前,心態非常的好,對前來看望的趙佗笑道:“鄙人前半生無尺寸之功業,只能做一酒徒以自娛,直到遇見君侯,方纔一展心中所學,立下了滅國大功。君侯之恩,酈食其沒齒難忘啊,還請君侯能與我痛飲一場,以此告別。”
“先生啊先生,到了這時候,還不忘喝酒。”
趙佗笑了笑,讓酈商取來酒水,爲兩人倒上。
“你這小子,怎麼不給我倒滿啊,你兄長我哪怕死了,那也得喝個滿杯才行。”
酈食其瞪了酈商一眼,讓其給自己滿上後,這才與趙佗笑着舉杯。
“滿飲此杯,鄙人酈食其,與君侯別矣!”
酈食其哈哈大笑,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片刻後,趙佗手下這位立下了諸多功勳的謀士長者,離開了世間。
趙佗默默看着酈商在榻前大哭。
他今年已經五十一歲,他的那些友人或是老部下,也差不多都是五十到六十多的年齡。
歲月侵襲,恐怕沒人能擋得住。
相比趙佗的哀傷,三世皇帝聽說這個消息後卻是高興的拍手稱快。
“母后說的有道理,如今酈食其死了,相當於斷了趙賊一臂,而他手下黑臀、鍾離眛等人,也都年近花甲,沒幾年好活了!朕只需靜靜等待他們死去就算贏了,時間就是朕最大的幫手!”
三世皇帝寄希望於依靠歲月擊敗趙佗,接下來的日子裡對朝政更是不聞不問,一心享樂。
事情的發展也和他猜想的一樣。
在接下來的數年裡,趙佗那些年齡過了六十多歲的舊部,一個個接連踏上死亡的道路。
“我黑臀這輩子全靠了君侯扶持,否則一個甕牖繩樞之子豈能坐上如此高位,只可惜君侯被君臣之義所困,否則只要一句話,我黑臀拼了命也要砍了皇帝,扶君侯或是小君侯登上皇帝的位置。”
黑臀臨死前充滿了遺憾,但看到趙佗默默看着他後,黑臀又哭了出來。
“君侯啊,我還是想回到當年咱們伐燕的時候,我只想在君侯手下做一小卒啊。”
哭着哭着,黑臀的聲音戛然而止,沒了聲息。
趙佗低着頭,輕輕嘆了一聲。
酈食其和黑臀,只是開始。
在這之後是涉間。
這位趙佗曾經最親密的夥伴,身材一向消瘦,在人生的最後階段,更是顯得形銷骨立,像是變了一個人,讓趙佗最爲心痛。
“君侯,我有一個請求。”
涉間倚靠在榻上,虛弱的看着趙佗。
趙佗坐在他的旁邊,柔聲道:“吾等共起於微末之中,情意比他人更甚。何談請求二字,你要和年輕時一樣,有什麼話給我說就是了。”
涉間微笑着點頭,輕聲道:“我想聽君侯再念一念那首詩。”
趙佗一怔,目光越發柔和。
他看着涉間。
涉間也看着他。
就像是回到了數十年前的那個冬天。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在趙佗的聲音中。
涉間安詳的閉上了他的眼睛。
淚水,順着趙佗臉上的皺紋滑落。
他曾經最親密的戰友,走了。
時光最易把人拋,到了秦三世十五年的時候,盧綰也離開了。
他對於趙佗充滿感激,但在臨終前卻不停呼喚着另一個人名字:“劉季你這狗賊,躲到哪裡去了啊!我真想找到你,狠狠的往你臉上吐上一口唾沫!”
接着是鍾離眛。
這位楚人出身的男子頗爲灑脫,臨死前還對趙佗笑起來:“君侯啊君侯,我鍾離眛到現在都記得,當年就是在那淮水被你騙上了船,這一騙,就是一輩子啊!”趙佗也笑起來,說道:“那叫騙嗎?我那叫救你!要不然你早和楚國一起沒了。”
鍾離眛是笑着離去的,他覺得自己這一生最正確的選擇,就是上了趙佗的船。
秦三世十六年,盤踞在漠北的匈奴人南下侵襲陰山放牧的南匈奴和月氏部落,秦將韓信率兵出征,遠赴漠北,犁庭掃穴,大破匈奴,斬首三萬,立下大勝。
在這場大勝下,一直在南方百越主持大事的秦將蒙恬因病去世。
同年,大秦左丞相馮劫壽終正寢。
秦三世十七年,昔日趙佗麾下大將樊噲去世。
臨死之前,他嘴裡還不停嘀咕着他是君侯的星星,對於當年趙佗向他和曹參、蕭何說的三星入夢之事,念念不忘。
秦三世十八年。
秦國在西域正式建立統治,成立西域都護府,都護由趙佗弟子彭越擔任。
秦三世十九年。
趙佗六十歲,鬚髮已經出現白色。
他年紀雖大,卻因爲長期養生鍛鍊,精神非常好,朝堂上的權力依舊被他緊抓。
特別是隨着先帝老臣一個個去世,他在朝堂的勢力很龐大。
陳平認爲時機成熟了,再次向趙佗進行勸諫。
“今君侯已入花甲之年,皇帝則春秋鼎盛,若是日後君侯有不測之事,那趙氏危矣。不如進上一步,保趙氏與吾等安穩。”
趙佗搖頭,再次拒絕了陳平的提議,順手將他外放爲一地郡守。
而對於趙佗六十歲這件事情,三世皇帝報以冷笑,越發覺得他的忍耐是對的,趙佗的壽命就快到頭了。
只是相比他期待趙佗的壽終,太后李姝卻是在整日的怨憤與壓抑中首先堅持不住,在這一年崩於宮中。
她在離去之前,對自己的兒子囑咐道:“忍住,趙佗沒幾年了,你一定要熬死他!”
三世皇帝哀聲應下。
然後扎入溫柔鄉中,將奪權的希望交給了時間。
趙佗進入花甲之年後,見到舊友一個個死去,傷感之餘,也多次邀請昔日故人相見。
比如農橫,那個他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個讓他感到暖心的人。
如今的橫已經六十多歲,頭髮花白,妥妥一個老農模樣。
他麾下兒女成羣,已開始享受天倫之樂。
在趙佗征戰的這些年裡,橫在治粟內史府下任一農吏,專門研究各種農業技術,日子過得平平淡淡,心態也十分祥和。
這讓趙佗很難將他和那個與秦軍不共戴天的趙國少年重合。
“多虧了君侯昔日恩惠,若非君侯,我恐怕早就因爲荊軻之事,慘死於咸陽了。”
說到當年往事,讓兩人原本因爲階級而出現的隔閡迅速拉近了不少,紛紛嘆息不已。
荊軻刺秦。
說起來已經是四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因爲地位差距太大,說完當年往事之後,橫便木訥不語,不敢多言。
趙佗暗歎。
歲月悠悠,終究是讓人越行越遠。
到了秦三世二十年,秦國在西域設立的都護府與大宛國發生了衝突,秦使被殺,幾個爲都護府管轄的小國遭受侵略。
趙徹記起昔日他徵西將軍的豪言,親自領兵前去。
這時候趙徹已經四十餘歲,膝下兒女已經成年,更有弟弟在咸陽,並不需要擔心他離去後,趙佗一旦薨去,趙氏會遭遇危險。
秦三世二十一年到二十五年間。
死亡再度席捲了舊時代的老人。
趙佗曾經的舊部蘇角、趙廣、西乞孤、張賀、白榮等人接連故去。
除此外,就連垂垂老矣的廷尉趙高也堅持不住了。
“吾弟,我趙高這輩子能當上廷尉,身居九卿,全都是多虧了你啊。你當年從蒙毅手下救了我一命,我一直銘記在心,不過我亦救了你趙氏一劫,可沒有辜負你呀。”
趙高臨死之前,與趙佗見了一面,那張臉上滿是笑容。
這讓趙佗很是感嘆。
趙高,這個歷史上的大奸臣,在他趙佗的參與下,最終沒有走上那條路,反而變成了秦國廷尉,爲秦國的建設奉獻了下半生,真是讓人有種難言的感覺。
在趙高離去後。
他的弟子公子胡亥也沒有堅持多久。
這位耽於享樂的公子在臨死前還有些鬱鬱寡歡。
“我真是聽了老師的胡話,還以爲姊丈會廢了啓明,讓我來當皇帝呢。可恨啊,我胡亥竟然沒有做皇帝的命!”
這一年,趙佗六十六歲,秦三世皇帝四十歲。
常年練習養生之術的趙佗依舊生龍活虎,健步如飛。
而沉迷美色,整日以酒澆愁的三世皇帝則日漸衰弱。
被掏空了的身體,終於在第二年再也無法堅持了。
“爲什麼!爲什麼趙賊還沒有死!”
秦三世皇帝臥病在榻上,發出憤怒的吼叫。
宮中女子皆被那聲音嚇得瑟瑟發抖,無人敢應答。
“可惡,爲什麼我活不過趙佗這惡賊啊!”
三世皇帝在憤怒中崩殂。
天子駕崩,趙佗表現的很平靜,爲扶蘇的這個兒子主持了隆重的喪禮,並扶持太子昭登上皇位,是爲秦四世皇帝。
對於這個新的小皇帝,趙佗作爲“託孤大臣”沒有對其進行過多的壓制,而是向他送上了更多的美人,以及少府釀造出來的各種美酒。
少年天子,自出生以來就活在趙佗的陰影下,連自己的父皇都被鎮壓的戰戰兢兢,無力反抗。
四世皇帝根本沒有抵抗的想法,更別說他現在還未加冠,連掌權的理由都沒有,便學着他父皇的模樣,一頭扎進溫柔鄉,在其中尋找天子的尊嚴。
秦四世皇帝三年。
趙佗七十歲,也就在這一年,他受到了巨大的打擊。
在無數人舊友離去後,他本以爲自己能夠接受一切,但當他面對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妻子即將逝去的時候,還是滿心悲傷,
“趙佗,答應我,不要篡取皇位,至少你和徹兒不能。”
嬴陰嫚臨終前,想到了她的父皇和兄長。
她不想讓自己的丈夫和兒子竊取這個國家,變成和代齊的田氏一樣,惡名遠揚,而且也讓他們無顏去見始皇帝和二世皇帝。
但對於以後可能發生的事情,她很清楚,所以不做多的強求。
趙佗笑了笑,柔聲道:“你放心便是,只要我在,這天下就不會易主。”
“我相信你。”
嬴陰嫚笑着點了點頭,看着趙佗那滿頭白髮,臉上已是皺紋遍佈的模樣,她伸了伸手。
趙佗將頭湊了過來。
嬴陰嫚用瘦弱的手爲趙佗理了理耳邊的髮絲,動作輕柔,一如這幾十年的模樣。
她輕輕說道:“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趙佗哭了。
“嫚嫚。”
他握着嬴陰嫚的手,淚水如同雨下。
“不要哭,我很慶幸能與你相遇,這一生都在慶幸。”
嬴陰嫚笑着閉上了眼睛。
妻子的離去,讓趙佗在一段時間裡受到打擊。
但他挺了過來,因爲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趙佗堅持着養生與鍛鍊,哪怕七十餘歲,依舊耳聰目明,牢牢掌握着這個國家的權利,他在趙氏一族中乃是祖輩,擁有巨大的威望,以及衆多的兒孫。
不需要他的特意安排,趙氏已經牢牢佔據了整個秦國所有權力機構。
在這些年裡,皇帝的身份日漸虛化,似乎成爲了一個只負責祭祀的吉祥物。
天下只知有鎮國侯,而不知有天子。
但趙佗依舊恪守着他的底線,只要有他在,任何人都不能染指大秦的君位。
與此同時,歲月依舊在收割着每一箇舊時代的生命。
秦四世皇帝四年,秦太尉武城侯王離薨。將作少府章邯卒。
秦四世皇帝五年,張掖郡守蒙毅卒。秦將曹參卒。
秦四世皇帝六年,治粟內史蕭何卒。秦將酈商卒。
秦四世皇帝七年,秦將任囂卒。
人一個接一個的死去,但趙佗還活着。
在他七十六歲的那一年。
他的女婿韓信到了最後時刻。
“婦翁,你可知道信這一生永遠忘不了的場面是什麼?”
趙佗笑道:“莫非是你在淮陰城外,見到我時的場景。”
韓信搖了搖頭,笑道:“我忘不了的其實是婦翁與僞王熊啓交戰的那一夜,那時候我趴在山上偷偷觀看。只見到四面楚歌起,楚軍便四散而逃,那時候,我就知道婦翁定是天下最強的名將,那副場景我韓信永遠也忘不了啊。”
趙佗有些驚愕。
四面楚歌。
原來對韓信的震撼這麼大。
韓信說完之後,突然又嘆道:“不過我還有件遺憾的事情,一直難以忘懷啊。”
趙佗輕聲道:“是何遺憾,竟讓你韓信到現在也忘不了。”
韓信苦笑道:“婦翁可還記得劉邦此人,當年他舉報逆賊項籍,又受命前往南方追捕阿屠骨,可這一去就從此沒了蹤影,他那數百金的賞賜還在我府上,我一直爲他保管着啊。唉,此金無法交給劉邦,我韓信終究難以忘懷啊。”
“劉邦啊。”
趙佗眯着眼睛。
上一次說的這個名字,已經是幾十年前了,讓他竟有些恍惚。
“或許死在了南邊吧,不過也說不定是在南邊安了家,就不回大秦了。”
他幽幽一嘆。
劉邦、項籍,這些名字聽着真是恍如隔世。
韓信帶着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
繼韓信之後,曾向趙佗獻納進取之計的陳平也走了。
他在離世前,長嘆道:“可恨不能見到君侯登頂君位,君侯若肯聽吾謀劃,則萬事無憂矣。”
趙徹,是在趙佗七十九歲的時候離去。
“徹兒,你可曾後悔沒有坐上皇帝的位置?”
趙佗站在衰弱的趙徹身前,問出了他的問題。
趙徹笑道:“父親你說錯了,我這一生最大的志向並非是當什麼皇帝,而是曾經我向外翁說的那樣,我趙徹要做大秦的徵西將軍!”
趙佗笑着點頭。
他的兒子在西邊滅亡了大宛國,揚威西域,如此也算是夢想完成了。
趙徹死後。
趙佗爲他親自刻下了碑文。
大秦徵西將軍趙徹之墓。
在趙徹死後的第二年,沉迷酒色十餘年的秦四世皇帝也走向了人生的終點。
他的兒子,十多歲的秦五世皇帝登上了帝位。
只是這一次,趙佗沒有再用對付三世和四世皇帝的手段,而是將趙徹的孫女嫁給了五世皇帝。
“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了,君侯啊君侯,你可真是下了一盤大棋啊。”
滿頭白髮的張蒼挺着碩大的肚皮來到趙佗的身前,用乾癟的嘴對着趙佗發笑。
趙佗指着他的嘴笑道:“你這廝可真是活得長啊,聽說你牙齒都掉光了,全靠人乳爲食。”
張蒼苦笑着搖頭道:“已經快死了,不過也多虧我活到現在,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何必呢?”
趙佗平靜道:“每個人所追求的東西不一樣罷了。”
張蒼搖了搖頭,嘆道:“可惜啊可惜,要是你心狠一點,說不定我那徒弟就能當上皇帝了,我張蒼在後世少不得也會有一個帝師頭銜。”
聽到這話,趙佗就氣不打一處來,罵道:“你這肥廝還好意思說,要不是你教壞了徹兒,讓他找了數十個妾室,壞了身體,他說不定能活到吾等的年紀。”
“君侯你這可就冤枉人了,你看我張蒼府中妻妾上百,還不是活到現在。”
張蒼翻了個白眼,說着說着他又嘆道:“可是我知道我快死了,君侯啊,我張蒼要是死了,這天下可就沒幾個人能和你這般說話了。”
趙佗打了個寒顫。
半個月後,張蒼於妻妾懷中逝世。
最後的友人離開,可怕的孤獨如浪潮一般向趙佗襲來。
他扛住了。
趙佗在等待着,直到那個名爲詢的孩子出世。
這是五世皇帝的嫡長子,也是趙佗曾孫女的兒子。
血脈的合流,既延續了始皇帝的皇室傳承,亦保障了趙氏世代的安全。
和之前的皇帝不同,趙佗將這個孩子帶出了皇宮,由自己親自來培養。
在歲月的流逝中,趙佗撫養着這個孩童一日日長大。
八十五歲。
九十歲。
九十五歲。
一百歲。
昔日的舊人,一個接一個的死去。
趙佗在時光荏苒中前行,他將自己一生的所學,所有的思想盡數教給了這個孩子。
直到秦五世皇帝崩殂,趙佗親自養育的這個孩子憑藉嫡長子的身份,在趙氏的支持下登上了皇位。
這數十年來一直壓在趙佗身上的擔子纔算是真正的放下了。
他將所有的權力,都交給了這位新的皇帝。
在人生的最後階段,趙佗再度來到了秦宮。
“高祖,請小心。”
六世皇帝是個器宇軒昂的年輕人,他親自扶着趙佗慢慢登上天保臺。
他本該叫趙佗是外高祖父,但因爲從小撫養的關係,他與趙佗極爲親密,竟以高祖相稱。
趙佗聞言,對六世皇帝搖了搖頭。
“詢兒,只有二世皇帝纔是你的高祖,我不是。”
趙佗糾正了這個稱呼,六世皇帝笑了笑,沒有多言,他是趙佗親自養大的,在趙氏度過了他的前半生,對於趙佗與趙氏一族,充滿了感情。
六世皇帝小心的攙扶着趙佗來到臺上。
趙佗放開了他的手,自己顫顫巍巍的來到臺前。
“高祖,那裡風大。”
六世皇帝擔憂,想要爲趙佗披上衣衫,被眼前的老人拒絕了。
趙佗擺了擺手,邁着蹣跚的腳步來到了那座高聳的巨大金人面前。
因爲每一年都有專人維護,始皇帝像在夕陽下依舊金光璀璨,看上去神武威嚴。
趙佗先看了看臺下的風景。
天保臺高聳,秦宮與咸陽城顯得很是渺小。
在這一刻,趙佗突然有了一種很強的孤獨感。
“我的敵人,都死了。”
“我的朋友,都死了。”
“我,還活着。”
他輕輕嘆息着。
待到從悲傷的情緒中走出來。
趙佗轉身,努力睜大眼睛,盯着面前的始皇帝像。
“陛下。”
他輕輕的喚了一聲,
在夕陽中,趙佗彷彿看到了眼前的始皇帝像活了過來,金色的眼睛看向了他。
趙佗輕輕說着。
“陛下啊,你看看這個天下吧。我趙佗,未負大秦,未負陛下。”
在趙佗數十年的治理下,如今的秦國已經變得無比繁榮富強。
其疆域遼闊,西至於蔥嶺,北到漠北,東並瀛洲,南盡百越。
就連青海和藏地,亦有秦人出沒的跡象。
四海之中,萬邦族羣,盡以秦人爲尊。
九州郡縣之內,府庫充盈,糧秣溢倉,錢繩腐爛。
黔首萬民,人人皆滿面歡笑,無凍餓之苦。
至於科技上,更有火藥開山裂石,熱氣球飛天而起……
在治國上,趙佗足以挺得起胸膛,向始皇帝彙報他的努力。
至於其他方面。
趙佗望向了遠處的六世皇帝。
“九百年前,秦與趙同爲一家。”
“九百年後,秦與趙再度合爲一家。”
“陛下,你的後裔依舊是秦國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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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趙氏則能和秦,與國同休,相扶到最後。”
“我趙佗是秦將,趙氏也將永遠是秦將。”
趙佗輕輕說着。
他看到了金色的始皇帝像在光芒中對他點了點頭。
高臺外,夕陽落下。
趙佗露出了他人生的最後一個笑。
秦六世皇帝六年,大秦鎮國侯趙佗,薨於咸陽,享年一百二十歲。
充裕的時間,悠長的壽命以及巨大的權力,可以解決掉大部分的問題。
感謝各位書友的一路支持,願諸君和趙佗一般長壽。
後續會有一章兩千年後的番外,大概在下週和完結感言一起發了。
內容應該是公輸殘卷,趙佗,劉邦,張良和李由,以及秦陵考古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