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晨曦已推開了薄霧,灑落一片金黃。
沫瑾從敞開的殿門往外頭望去,只望到殿前一株大樹的樹梢,褐色的枝條上只餘下幾片黃葉,還在作着垂死掙扎,不願隨着初冬的寒風離去。
她覺得,有時人亦如這些樹葉,明知逃不開最終落葉歸根的命運,偏生要予浮世苦苦掙扎,以爲真得能與之所抗衡,最終卻又無奈的只能選擇隨波逐浪,屈服於命運。
若說,她註定要遇到李旭,隨他離開高光國,過無依無靠的日子,那麼,如今她已想明白了,她屈服於這樣的安排,哪怕自己最終被這宮牆困死,逼瘋,她都不會反抗,不如省下些力氣好吃好喝好睡的過日子。
“太后還未起身?”
正當她兀自出神時,突然聽到李旭熟悉的聲音,擡頭,他正與樑晴並肩踏進殿內,一撞上她的目光怔了怔,許是也沒料到她來的這般早。
“我方纔瞧時還未起呢,太子哥哥今日來得好早。”
樑晴一如以往那般與他說笑,好似那日的事情不曾發生過,然明明他們三人都知曉,只是李旭以爲樑晴不知蘇沫瑾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而樑晴以爲李旭不知沫瑾聽了壁角罷了,這說不清理還亂的糾葛,還真是讓人頭疼。
沫瑾緩緩起身,衝着李旭執手曲膝微微一禮,也不管他是見沒見到。
“我想着早些來,也好多陪太后說些話,我也是難得纔有閒暇過來陪她老人家。”李旭大步走來,經過她跟前,走到正位,反剪着雙手背對門口而言。
沫瑾見他背對着自己,便肆無忌憚的打量起他的背影來。
說來,打從那日在殿外聽到他對樑晴的一番真心剝白之後,他們便不曾再見過了,這世間有哪對夫妻如他們這般的,一見面冷眸怒對,一旦不見面,那是半月一月都說不準的事兒。
誠然,她有時是刻意想要躲着他的,來向太后請安起得早,也是想避開他,只是沒料到今次他也來得這般早。
“太子哥哥和瑾姐姐都想到一塊兒去了,只是你們都來得太早了,先坐會兒吧。”
樑晴笑了笑,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掃了數次,而後招來宮婢奉上香茗。將將吩咐妥當,後殿便來傳話,道是太后醒了,要她去伺候。
“那太子哥哥同瑾姐姐先說會兒話,我去去便回。”樑晴笑盈盈地說着,望向沫瑾時,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
沫瑾自是明白她的意思,無非是覺着自個兒這是替他們二人制造了機會,讓她好好的同李旭談談心,說說話兒。
只是,樑晴一進了後殿,兩人便似河蚌閉口,連條縫都不肯鬆,沉默如張大網籠罩着殿內的角角落落。
沫瑾覺得十分別扭,連呼吸都壓得輕柔低微,李旭仍是背對着她站着,她想,反正他見不着她的舉動,自己又何必同雙腿過不去,便輕輕坐了下來,顧自神遊太虛。
許久之後,樑晴纔回來,見着一坐一立的兩人,便猜到他們之間的交流定然不順,不由皺了皺眉。
實則她瞧着沫瑾也是個認死理的人,既便是如今太子瞧着對她無意,但她怎就不曉得試着去爭取一番呢,情愛這東西,便如兩人站於長河兩側,若不是其中一人試着過河,又怎能走到一塊兒去。
她嘆氣,含笑說道:“太子哥哥,瑾姐姐,太后已經漱洗好了,進來吧。”
李旭也不出聲,提步就往後殿走,沫瑾只是瞪了他的背景一眼,慢慢地跟了進去,稍後她只向太后請個安便先回去,待午宴之時再將賀禮送來便好。
“唉,瑾姐姐,你送太后的賀禮可準備好了?”沫瑾到了樑晴身邊時,聽到她問道。
那日她替大哥將東西捎進來,彼時便想問她準備了什麼,只是後來一忙到忘了,也不記得問她是否準備妥當,不過想想有大哥在,也斷然不會讓瑾姐姐鬧笑話的。
沫瑾點點頭:“自是準備好了,只是沒帶過來,我尋思着稍後午宴時再送上,介時人人都有禮,只有我空着一雙手,瞧着彆扭。”
她自認爲一番合理的安排,換來的卻是樑晴的一個白眼:“午宴?那都是不能出席晚上宴席的那些不受寵的後宮妃嬪纔會現身的,你怎麼說,也得跟着太子哥哥出席晚宴吧,這禮自是要待到晚上再送。”
沫瑾張口欲言,卻又沒說出口。彼時,他們已到了後殿,太后正坐在正中的檀木桌旁進食,聽着腳步聲擡頭,伸手召他們過去。
“沫瑾見過太后,祝太后松柏長青,青春永駐,萬壽無疆。”
李旭是含笑迎着太后的手靠了過去,可她卻不同,怎麼說她都是個外人,免不得還是要先行一番虛禮。
“好好好,快起來,快起來。”太后鬆開李旭將將抓住的手,轉身微俯去扶沫瑾,自然,樑晴是不會讓太后親自出馬,她不過是扮個樣子,樑晴已先行扶起了沫瑾。
“你們有心了,這麼早就都過來了。”太后溫婉的看着兩人,伸手拉起沫瑾的右手,輕拍了拍:“沫瑾啊,旭兒這幾日可有冷落你,若是有,你跟哀家說,看哀家怎麼治他。”
冷不妨太后拋出這樣的問話,沫瑾頓時被問得不知如何作答。
若按實說他們已許久未見,這不是擺明了告他的狀嘛,且還是當着事主的面告的,若昧着良心說謊,只怕他也未必會領她這個情,反襯得自己謊話連篇,
此時,她還真想太后別這般疼惜她,她如今的身份雖說是個和親公主,但實際上,不過是個普通人家的庶出之女,這些,他們都是知曉的。再者,她就不信太后會不知她與李旭之間水火難融的關係。
不過,她既然問了,她自然也不好不應。
“又讓太后掛心了,太子與沫瑾還需些時日,才能學會相濡以沫,沫瑾還要求太后得空時,教沫瑾一些爲妻之道呢。”沫瑾笑着說道。
如此一來,她避開了太后的問題,既不說好,也不說壞,應該是兩邊都不得罪吧。
果然,李旭掃了她一眼,薄脣緊抿沉默不語。
都說,薄脣的男子亦薄性,她當初怎就沒看到這一點呢。
“好,你有空便多來哀家這裡坐坐,哀家活到這把歲數了,吃過的鹽比你們吃的米還多,就不信制不了這個小兔崽子。”說着,太后瞪了李旭一眼。
沫瑾面上笑着,然心裡卻止不住的嘆息。
她方纔不過是客套話罷了,可不想真的隔三差五的就來安寧宮聽太后說那些爲妻之道,御夫之術,她呀,對這個夫婿已完全放棄了,還不若替自個兒尋些開心事呢。
李旭一把拉開太后身旁的凳子,顧自坐了下來:“太后也太過偏心了,對着她們一個個都恨不得寵上天去,對着孫兒就連番的打擊,孫兒今日可是不依了。”
沫瑾見慣了他陰沉着臉,滿身肅穆的樣子,何曾見過現下這般拉着人似近孩子般撒嬌的模樣,看得她渾身都泛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這與她印象中的模樣落差實在太大,大得她都有些承受不住,忙轉開了頭去,看着一旁的九曲玲瓏香爐。
“行了,你這招在哀家這裡無用,沫瑾是個好女子,你可不能虧待了人家。”哀家正色地對着李旭說道,“哦,對了,晚上的宴席,你們二人可要早些來啊,旭兒,不是哀家說你,往年都是你父皇派人三請四催的纔來,這回可不能如此了,否則,哀家可是要生氣啦。”
太后正色的同李旭交待,沫瑾覺着也不知是自個兒聽錯了,還是怎的,在太后說出這話時,她隱隱聽到身旁的樑晴的一聲冷哼,不由稍稍偏頭望去。
只見此時的樑晴斜斜地勾着脣角竟是冷冷笑着,也不知是在嘲諷什麼,想來她這神情應該不是衝着太后去的,那麼便是對着李旭嘍。
“太后,我記得去年,三哥比我來的還晚呢,您怎麼就不說他,盡抓我的錯處呢。”
“待他來了,哀家自是要說的,要不,你便在這裡等着,看他晚些來了我怎麼說他?”太后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沫瑾緊抿着嘴,強忍着已到脣邊的笑意,今日的李旭莫不是撞了邪,怎跟換了個人似的,明明方纔在外殿時還冷漠的要凍死人,不過眨眼的功夫就變了個樣,他這變臉之迅速,真是讓人歎爲觀止,
看來,從今日起,她對李旭又要重新認識了。雖說她覺着日後他們二人間不會有過多糾葛,只是畢竟她還是他的妻,旁人說起來,若她這個爲妻的連自個兒夫君的性子都沒摸透,定是要被人笑話吧。
她轉開頭,看到一旁的樑晴卻是正色的很,雙眼眨都未眨,好像入了定,也不知是在想什麼,許是李旭今次這模樣,她見得多了,早便見怪不怪了。
“沫瑾,記着可要早些到,也讓那些外臣的家眷好好瞧瞧,早些天,莫王府的那位還跟我嚷嚷着要見見你呢。”
莫王府?
那又是哪號人物?
她怎地從未曾聽說過?
她不由轉頭看向樑晴,只奈何她還是一動不動的站着,根本不曾看向她。
“沫瑾?”
她一個激靈回神,忙應了一聲。
“是,太后,沫瑾一定會早些到的。”
看來,她原本打的那個主意是不成了,太后都這麼說了,她自然是躲不過的,還真是被樑晴說中了。此時想到要她面對那麼多文武百官,以及他們的女眷,她就覺心中忐忑,整個人都開始煩燥起來。
“好了,若沒事,你們就先回去吧,他們也都快過來了,留在這兒定會被她們幾個煩死,這罪啊,哀家這個老婆子受着就成了啊,你們啊就快走吧,走吧。”
沫瑾這還是頭一遭被太后趕,也樂得早些離開,便又說了些吉祥話後,隨着李旭出了安寧宮。
樑晴送他們二人到了殿門口,望着沫瑾一臉的欲言又止,沫瑾想,她難不成還指望着她和李旭在這不長不短的路上還折騰些什麼嗎?便衝着她淺淺一笑,快步離開。
李旭走在前頭,沫瑾邁着碎步跟在後頭,眼中只看到他提起腳步時,鞋後跟掛到袍擺時的微微聳動,一步跟着一步,如一浪緊追着一浪。
走着走着,他卻突然停下了步子,沫瑾猛地回神收住了步子,身子卻還是險險地往前晃了晃,輕按着胸口安拂着被他險些嚇出胸膛的心臟。
“你先回去吧,晚些本宮去你那兒接你。”
她還來不及安撫下心頭的悸動,便聽到前頭的人突然冒出一句話,隨即便甩着衣袖子往另一個方向離去,獨留下沫瑾呆站於原地,久久回不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