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你說來,你們中國人真的有那麼大公無私嗎?果真不求回報,只願付出?世界上不可能有這種人,我猜,那唐朝僧人最初的想法不過是沽名釣譽罷了,後來僥倖渡海成功,成名於我扶桑島上,建廟塑像,名垂千古。我到中國五年,從未見過真正大公無私的人,你們中國人全都是假仁假義、假公濟私,滿嘴仁義道德,背後卻幹着男盜女娼、中飽私囊的勾當……”又有一人舉手反駁。
“中原人是一面鏡子,你是什麼人,在鏡子中看到的就是什麼人。歷史就擺在那裡,你隨時可以翻閱,只要你眼不瞎、心不黑的話,一定能爲自己的疑惑找到正確的答案。貴國特務機關爲了取得中原政治、經濟的機密而上下鑽營,以金錢美色腐蝕我政府官員,反過來卻要諷刺那些下水者是無恥小人——試問一下,能夠腐蝕無恥小人的,豈不更無恥、更小人?”我淡然反問。
那人啞口無言,悻悻然低頭。
“好,我問你,既然你說日本的先進文明都是從中國傳來,那爲什麼到了今日,中國軍隊卻在我關東軍的攻擊下落荒而逃?照你說的,你們大國軍隊不應該是威武之師、堅不可摧嗎?那怎麼會像過街老鼠一樣,我們還沒喊打,國民黨就已經退過山海關、逃到長江以南去了?哈哈哈哈,你給我個解釋,好好解釋解釋,哈哈哈哈……”又有一人大聲詰難,並且自覺說得有理,說到最後忍不住得意地大笑。
國民黨在中原大地上潰不成軍是事實,從濟南的淪陷過程就可見一斑。我是濟南人,也是中國人,對這個問題也是感到義憤填膺。
如何恰當地去迴應這個問題,的確很困難。
我稍一沉默,四面的日本奇術師自以爲得勢,跟着那人哈哈大笑。
“很好。”我舉起手,輕輕地鼓了兩次掌,“這位老兄說得很精彩,直接講出了中原戰場的實情。那我問你,就你所知,中國軍隊分爲幾部分?每一部分的轄區在哪裡,其指揮權又歸誰?我知道,日本軍隊屬於天皇指揮,天皇的命令高於一切,一聲令下,幾十萬大軍甘願剖腹‘玉碎’。這,就是帝制的好處,全國都處於皇帝的領導之下,臣子人民對皇帝絕對忠誠。我想說,如果中日戰爭發生在一兩百年前,那戰鬥結果絕不會這樣,在我大清朝皇帝的號令之下,很可能你們有多少士兵登陸中原,就有多少無頭屍體被拋進大海。我的意思是,你們今日的‘勝績’只不過是針對中國某一政權、某一部隊的勝利,絕對不要把它當成是戰勝了全中國的軍隊。那樣的話,最終你們會把牛皮吹破,被國際人士當成無知的傻子。作爲奇術師,你不懂政治和軍事,並不可笑,大家的笑聲可以停了,可以停了。”
中原無比廣大,日寇沿着朝鮮、鴨綠江、東三省、北平、濟南一線向南,直撲上海、廣州,目標只是沿海富庶城市,企圖佔領中原的經濟制高點。如果縱觀中原版圖,就會發現其佔領之處不到大國的五分之一。更何況,國內軍閥混戰的亂局剛剛結束,日寇以舉國重兵攻擊某一軍閥派系,其勝果並不值得誇耀。
比如眼下,日寇佔領濟南,卻無法將據點安插到長清、章丘、南山去,即便勉強設置炮樓崗哨,最終也會被當地民團全殲。爲了安全起見,日寇只盤踞於城內,集中力量自保,根本談不上“征服”濟南。
如剛剛那位日本奇術師所言,他的視野過於狹窄,把一城一地的得失看成了一國一洲的成敗,沾沾自喜,以爲軸心國將天下三分之後,日寇已得其一。淺見如斯,不反駁他也罷。
“辯論這些幹什麼?誰掌握了政權,誰就有發言權,誰就是這個城市的主人。你說得漂亮,但今天你走不出這兩扇大門,你說的話只有我們能聽到,轉眼間就煙消雲散了。書生空談,無濟於事,唯有金戈鐵馬戰陣上見,纔是治國安邦的大將之才!”佔據了“一”字桌的十人中有一人高舉雙臂,言辭咄咄逼人,氣焰來勢洶洶。
“我走不出那大門?”我笑了,“我想出去,只怕沒人能阻攔得了。”
“那你就試試看——”那人齜牙咧嘴,立刻變得面目猙獰。不過,他的話音未落,張全中已經化作一縷輕煙,由“九”字桌撲向“一”字桌,腕底雪刃向那人喉管上一抹,又飄飄然回來,傲然站在我的腳下。
很顯然,走不出鐵公祠大門的是那人,不是我。
“閣下到底是誰?值得張神算如此保你?”這次出聲詢問的是佔據了“八”字桌的那名濟南奇術師。
我點頭回答:“我剛剛說了,我姓夏,名天石。”
“夏天石”這個名字就算放到2016年的濟南都很少有人知道,更不用說是在此時此地了。
“我聽你說的很有道理,但今日的死局到底怎麼拆解?外面的真槍真炮怎麼躲?”他又問。
靜官小舞麾下一百刀斧手是突破外面包圍圈的關鍵力量,但那是後話,眼前我要解決的,就是樑上那超級高手。
“稍安勿躁,釦子得一個一個解。”我低聲回答。
“那好,我常大鵬拭目以待。”他大聲迴應。
我沒有能力擊殺“十世之敵”,這已經超出了我的可控範圍。如果硬着頭皮迎戰,就等於是將自己硬生生架在火上烤。
“請下來說話吧,我留了最好的桌子給你。”我仰面向上,先拱手,再發聲。
他背靠着一條斜木,雙手插在褲袋裡,彷彿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
“上來說,這裡清閒。”他說。
所有人都看着我,容不得我打退堂鼓。
“好。”我點了點頭。
刺鼻的血腥氣在祠堂內瀰漫開來,大家仍然安靜,但各人的眼睛裡卻已經開始爆出火星。戰鬥一觸即發,形勢即將失控。
木樑高約四米,桌面高度爲一米。我只要輕輕縱身,就能勾住木樑,翻身上去。不過,以這種平淡無奇的方式上去,不足以震懾這羣日本人。
“常大鵬常前輩是吧?”我向“八”字桌的那人拱手。
“嗯,正是。”他用力點頭。
我記得,他的名字曾經出現在《歷城縣志》上。常家祖上是歷城縣數得着的大戶之一,其家族歷史能夠追溯到大明開國元勳常遇春一脈。錢和名都是小事,常家還擅長名爲“梯雲趕蟬步”的祖傳絕技,是一種讓人看一遍就一輩子記住的高明奇術。
“常前輩,可否借用貴府‘梯雲趕蟬步’一臂之力?”我問。
他自稱“常大鵬”,而常家“大”字輩人才濟濟,沒有一個弱者。今天張全中能特地請他來,可見他在家族中的輩分不低。
“夏兄弟,你年紀輕輕,也知道‘梯雲趕蟬步’?”他雙眉一挑,先看看我,再看看張全中。
此人挾技自踞,以爲是張全中泄露了自家的底細,所以纔有這樣的下意識動作。
我不再囉嗦,指向木樑:“常前輩,借我九步即可。”
中國人自古以謙虛爲美德,稍有修養與身份的人,都不肯在公開場合炫技。眼下,爲了中原奇術師的面子,我不得不請常大鵬出手。
張全中大叫:“老常,露一手給鬼子瞧瞧吧!”
常大鵬略一沉吟,騰身躍上桌子,從懷中掏出一根青色的古香。古香只有半尺長,香頭是焦黑色的,應該早就點燃過。
他右手擎着古香,左手從香頭上緩緩拂過。嗤啦一聲,雖然沒見他用火鐮、火柴之類取火,那香頭已經燃亮起來。
中國是制香古國,與全球知名的印度、泰國、斯里蘭卡並稱爲“四大香都”。
我平時經常聞到香燭氣息,但這支古香飄散出來的香味卻令我倍感陌生。
“那古香是有聲音的——”我意識到了這一點,不禁大感詫異。
它被點燃之後,不僅僅是有火頭、香味、煙氣,而且同時帶來了一種夏日蟬鳴之聲。
祠堂內沒有蟬,更不應該出現蟬鳴。
恍惚之間,我似乎穿行於大明湖畔的密林中,蟬鳴越來越響,也越來越密,漸漸匯成了一曲澎湃合唱。
“去吧。”常大鵬嘴脣噏動,吐出了兩個字。
他一開口,脣舌間就有氣息迸射出來,直吹到那古香冒出的青煙上。
青煙破空,直送到我腳下,竟然幻化成了一層兩尺寬、一尺高的階梯。
我毫不猶豫,一腳踏了上去。
常大鵬深吸了一口氣,口中發出清晰的“嘶”的一聲,響徹了祠堂內的角角落落。隨着他那一吸,除了我腳下的“臺階”外,古香剛剛冒出的剩餘青煙都被吸入他腹中。
“咄——”他猛地開聲大喝,腹中青煙一起吐出,在我面前連築了八層“臺階”,直通木樑。
我腳下不停,直登樑上。
這些臺階雖然是青煙化成,踩上去的感覺卻是堅實無比,與磚石樓梯、木製樓梯沒什麼兩樣。
“好,好。”倚着木樑的那人率先鼓掌。
我向下看,青色的“臺階”慢慢變淡,最終消失無蹤。
“譁——”不分中國人還是日本人,祠堂內的所有奇術師一起鼓掌。
“雕蟲小技,獻醜了,獻醜了。”常大鵬收起古香,向四面拱手致謝。
其實,在奇術的世界裡是沒有中日國籍之分的,只有“技藝高低”的差別。如果這些日本奇術師不是受命於皇室和軍部,而是以私人身份到中原來,那麼兩國奇術師還是能夠像盛唐年代那樣,以極其友好的心態交流切磋,其樂融融。
戰爭改變了一切,給所有奇術師貼上了“中、日、正、邪”的標籤,也就註定了每個人的生死。
“閒話少敘了。”那人說。
他臉上的笑容有些落寞,大概是看了常大鵬露了那一手“梯雲趕蟬步”的緣故。
“是啊,這不是聊閒話的時候。直說吧,放濟南奇術師一條生路可以嗎?”我比他更乾脆。
他笑起來:“生路?我死的時候,誰曾替我求過情?現在,你要我放他們一條生路,我很不好回答,畢竟我要爲渡過黃河的四萬關東軍士兵負責。天皇有旨,關東軍所過之處,寸草不生,一命不留。如果你是我,誰輕孰重,總分得清吧?”
我當然明白,這是死局,必須有大批人倒下,才能了斷。
“那麼,談不成了?”我又問。
他向下掃了一眼:“他們都死了,我們還可以談。只要想談,天下沒有談不成的生意。”
底下鴉雀無聲,所有人仰面向上,呆若木雞,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樣,盯着我和那人的一舉一動。
“別逼我殺你。”我的心漸漸下沉,被對方引向了絕路。
“你殺得了我嗎?”他又眯縫着眼睛笑,語氣中充滿嘲諷。
我嘆了口氣,也像他那樣,靠在斜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