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啪”,有人一邊鼓掌一邊從樹林深處走出來,正是一臉燦爛笑容的齊眉。
“真是……令人感動,人生最大的坎莫過於生離死別,送走逝者,心若所失,迎來新生,璀璨光明……小夏能從悲傷中迅速跳出來,唐小姐居功至偉。我想,此刻夏老先生在天之靈一定倍感安慰,不再放心不下。”他說。
我向他背後看,燕歌行並未出現,看來兩人已經晤談結束。
唐晚放手,我們兩個緩緩分開。
齊眉說得沒錯,幫我脫離悲傷的人的確是唐晚。
“齊先生好。”唐晚不卑不亢地向着齊眉點頭致禮。
齊眉走到我們身前十步之處停下,上下打量唐晚。
“齊先生,夏老先生患病久矣,此刻逝世歸天,對於所有人都是一種解脫。逝者已矣,來者可追。我能夠有機會幫助天石擺脫失去親人的痛苦,是榮幸,也是責任,請勿見笑。”唐晚說。
齊眉嘴角的笑容變得高深莫測,眼睛眯起來,也就把他的真實思想完全遮住,讓我無從窺探。
省城官面上有很多圓滑、世故、精明、機智的人,每個部門都有,混得風生水起。畢竟這是在一省之主城,雲集了全省的官面高手,基本是拔尖再拔尖、精選再精選的。我每次看電視新聞,都爲這些高手的精彩言論、精緻表現而感嘆,深知自己一輩子不可能做到他們那樣,在各種場合下長袖善舞、進退自如。
看到齊眉,我就知道,那些所謂的機智人物都是流於表面的,只爲衣食住行、生活瑣事奉獻着自己的智慧,永遠都是一介小官,無法魚躍龍門,成爲驚天動地的大人物。而齊眉給我的印象,則跟那些官面上的“老油條”完全不同。他更像是一把深藏在古木鞘中的絕世寶刀,始終保持着極深的靜默,因其足夠靜、足夠沉、足夠深,所以已經不再能引起別人的警惕性,很多人都將他遺忘掉了。可是,無論他怎樣韜光養晦,刻意隱藏自己,他都是那一把絕世寶刀。刀一出鞘,大殺四方,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故此,當唐晚說他像是一隻餓虎時,我亦深有同感。
“唐小姐,你學過‘摸骨術’?”齊眉開門見山地問。
唐晚深吸了一口氣,還沒開口,齊眉即舉手示意:“真人面前,我不打誑語,你要是說假話搪塞,那也就沒意思了。”
“對。”唐晚後退一步,緩緩地回答了一個字。
她用“退步”的物理方式來幫助鞏固心理上的防線,是聰明之舉,也是不得不做的被逼之舉。
高手過招,出手立判高下。
齊眉只不過說了兩句話,已經將唐晚逼退一步,其移山倒海、摧城拔寨的磅礴巨力已經顯露出冰山一角。
“你跟小夏在一起,自然用‘摸骨術’幫他瞭望過未來?”齊眉又問,每一句都直指唐晚要害。
“對。”唐晚無法改變語言上的敗勢,只能用同一個字來應答,免得露出更多破綻,遭到對方四面開花一般的圍攻。
“呵呵,你有沒有想到過,他的命——”齊眉指向我,“他的命相根本是不確定的。你那樣做,豈不是刻舟求劍、掩耳盜鈴?”
唐晚額頭突然滲出冷汗來,隨着齊眉的手指望向我。
那是個大問題——唐晚的確使用“摸骨術”幫我展望一生命運,如果我曾被“逆天改命”,今後還將有命運上的撥亂反正,那麼她用“摸骨術”體察到的,可能只是我命運的一小部分。一旦命運改變,她看到的就全都失效了。
“對。”唐晚回答了第三個“對”字。
面對齊眉,她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我可以清楚地告訴你們兩個,凡夫俗子的命運是一成不變的,而絕世高手各有各的命運騰挪之術。小夏,依我看,你的未來生機無限,有‘山舞銀蛇、原馳蠟象’之兆。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你的命運格局巨大,未可知也。”齊眉轉向我。
他的五官、身材、衣着、聲音都是無可挑剔的,任何人見了,都以爲他是個溫順、和氣、優雅、公正的好人,也是值得老百姓信任的官面上爲數不多的清官,能夠爲民請命、爲民做主。
“過獎了齊先生。”我謹慎地表示感謝。
“我總願意接近運氣好的人,避開運氣差的人。那樣,我就能從你身上沾點喜氣。這是幾千年來老祖宗傳承下來的生存之道,如果連這一點都看不清,那就太愚蠢了。怎麼才能做到有效地趨利避害?那就需要總結前人的經驗,而我們齊家的祖先教給後世子孫的唯一技藝就是‘結繩記事’。這是很有趣的一門功夫——小夏,如果你感興趣,改天我教給你,大家互相交流交流。”齊眉微笑。
我心裡一亮,立刻把“結繩記事”跟辦公室裡那整整一書櫃的筆記簿聯繫起來。
“結繩記事”是人類沒發明圖畫記事、文字記事之前的一種極其神秘的記事方法,考古學家曾經在商周時期的古墓中發現過那種用來“記事”的古繩索,上面用大小、偏正、個數、距離都不相同的方式打着很多結,每個結都代表着不同的歷史事件。
破解這種記事方法的難度遠高於文字學家去解讀龜甲文字、鐘鼎文字,那些繩結就像失去了密碼本的秘密電文一樣,任何一條繩索都能逼得一名文字專家皓首窮經、思考一生。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善於記錄,真的是一件很了不起的本事。”我控制自己的情緒,務求每一個字都不給對方留下追問的縫隙。
“是啊,據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句話就是我齊家的祖先率先發明的,呵呵呵呵……”齊眉笑起來。
唐晚一直在旁邊沉默兀立着,到這時候,在齊眉的笑聲裡,突然開口自問:“奇術能夠幫人預測未來,能夠把每一個固定對象今後的命運軌跡計算清楚……是啊,劍掉進水裡,失去寶劍的人卻身在疾行水上的船裡。他就算刻下再精確的記號,又怎麼可能找回寶劍?刻舟求劍的人,等同於緣木求魚,傾畢生之力投注下去,最後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怎麼沒想到呢?這麼簡單的問題,我怎麼沒想到呢?”
“啪啪”兩聲,齊眉鼓掌,似乎是對唐晚的感悟表示贊同。
刻舟求劍是中國最著名的寓言成語故事之一,正如齊眉所說,唐晚對我未來的預測——也不僅僅是唐晚,如果我的命運的可以改變的,那麼任何奇術師看到的現在的我,都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
“以前都是錯的?”唐晚又仰面自問。
“以前是錯的,不假,而你現在所說的自己的錯,到下一秒鐘,則會變成另一個錯誤。你的判斷就像被齒輪傳動着的精密鏈條一樣,一個齒尖錯了,後面所有的齒尖與鏈條的齧合位置都是錯的,一路錯下去,根本沒有更正的機會。唯一的辦法,就是完全停下來,不再思考對錯,也不再思考齒輪和鏈條的工作——完全停下,讓生命停止!”最後兩句,齊眉的語調斬釘截鐵,像是要用斷喝來叫醒一個沉睡着的迷途者。
他的話是如此鏗鏘有力,其中蘊含的道理又不容置疑,以至於連我這旁觀者聽了,都覺得他是一萬個正確。
“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唐晚重複了三遍,閉上雙眼,擡頭向天。
“當然要停下來,哲學家告誡過我們,在錯誤的路上停步,就是最正確的前進。”齊眉說。
唐晚思索了一陣,緩緩作答:“好吧,我就停在這裡,一動不動地停着,直到下一季的雨水讓我甦醒。”
“好極了。”齊眉再次鼓掌。
之後,唐晚就一動不動地站着,彷彿已經全然忘記了身外的世界。
齊眉伸手摺下了一根樹枝,繞着唐晚的雙腳劃了一個圈,直徑僅有兩尺,恰好把她圈在當中。
“雨季來臨前,這個小小的花盆,足夠讓你修行下去。”齊眉說着,把那樹枝放在唐晚的手裡。
唐晚夢囈一般重複:“雨季來臨前,我在花盆裡修行,直到雨水落下來,讓我甦醒……”
世界上凡是被尊稱爲“第一”的,一定有其極高明之處,眼前的齊眉正是如此。
他通過不着痕跡的催眠術控制了唐晚,並且用“畫地爲牢之術”,把唐晚的身體也固定住。從頭至尾,他使用的催眠道具只是那根隨手可得的樹枝,而使用的語言則簡單到極致,不過是一個“刻舟求劍”的寓言成語故事而已。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小夏,你也看到了,只有使用催眠術,才能讓唐小姐迷途知返。”齊眉做完這一切,攤着手,有些無奈地向着我說,“現在,沒有外人攪擾,我們可以談談正經事了。”
我明白,他說的正經事應該跟那些筆記簿有關。
“小夏,燕歌行找過我,爲了筆記簿中記錄的2013夏季大洪水事件。你可能不知道,記下這些事的正是內人。她複姓哥舒,雙名長袖,是這殯儀館裡的一個普通員工,只負責檔案室,平時深居簡出,很少跟外人見面。所以,在這裡工作數十年了,好多員工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存在。”齊眉說。
他的語速很快,似乎企圖讓我忽視哥舒水袖這個人,而是把注意力全都放在筆記簿上。
齊眉是個深沉低調的人,哥舒水袖是他妻子,兩人的性情脾氣自然接近。所以,哥舒水袖就像另一個女版的“齊眉”,潛伏在殯儀館中。
“她喜歡記錄,從小最大的心願就是做一個世界的記錄者,把每一天、每一分鐘的事都記在本子上——當然,必須是古怪難測、需要推敲的事,才值得被記錄下來,對不對?內人的記憶力遠遠超出常人,曾經是全國背誦圓周率位數大賽的亞軍,只不過那時她使用的是假名參賽,否則的話——”齊眉笑起來。
“否則怎麼樣——難道齊先生是那一屆記憶力大賽的冠軍?冠亞軍都被賢伉儷包攬了?”我問。
齊眉點頭:“正是如此。”
我忍不住讚歎:“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兩位的記憶力如此驚人,又擅長用文字記事,普天之下,還有誰能跟你們的資料累積能力相比呢?”
筆記簿中每一頁的文字都娟秀清晰,頁頁如此,可見那位記下這麼多古怪事件的哥舒水袖是個耐性、耐力、心勁都很強大的奇女子。
正如諺語所說,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默默支持的偉大女人。
那麼,“省城第一門客”齊眉之所以成功,他所獲得的榮耀,也有哥舒水袖應得的一半。
齊眉長嘆:“我們齊家數千年來人才輩出,歷朝歷代都有過萬中無一的智者,靠的就是記錄能力、記憶力與推敲技藝。這三種長處加起來,才能保證齊家始終在江湖上佔有一席之地。至於官面上大家送我的‘省城第一門客’,實在讓我汗顏,非我所追求也。”
實際上,我們要討論的不是齊家的“記錄”奇術,而是跟2013大洪水事件的那幾頁記錄,也就是筆記簿中跟“神相水鏡”相關的部分。
齊眉“啪啪”擊掌兩次,立刻轉換了話題:“小夏,燕歌行找我談,就是要跟我合作,尋找‘神相水鏡’。我做事的原則是追本溯源、直達病竈,既然你在這裡,我又何必捨近求遠去跟他合作?我有資料,而你夏家是‘神相水鏡’的擁有者,你我合作,找到那神器是早晚的事。”
他的擊掌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也可以看做是提醒自己迴歸主題的一個開關閥。由此我斷定,他在心理學上有極深的造詣,已經能夠在任何情況下主動提醒自己保持絕對的清醒與理智。到了他這種境界,只會催眠別人,自己卻絕對不會遭別人催眠。
我搖頭:“齊先生,我也想跟你合作,但現在我手上一張牌都沒有,怎麼合作?”
齊眉也學着我的樣子搖頭:“呵呵,沒有牌就等於是沒有負擔,濟南人喜歡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豈不正是這個道理?”
話雖這麼說,我很清楚像齊眉這樣精明的人,是絕對不會做虧本買賣、絕對不會打無準備之仗的。
果然,他接下來說出了這樣的話:“我已經把夏家的家族譜系全都推演出來,自今日一直上溯到有遠古先人結繩記事爲止。在漫長的夏家歷史中,無論文字還是畫像,都有一些跟‘神相水鏡’有關的蛛絲馬跡留下來。你要做的,就是依據自己的第六感,把有用的東西挑揀出來,由我做第二次分析組合。這種過程周而復始,到最後一定能得到最接近真相的結果。小夏,這個世界是屬於聰明人的,智者強強聯手,天下謎題,無不可破——”
齊眉說話時,不時地揮動一下右手,以加重自己的語氣,但我也同時注意到,他一直都刻意隱藏着自己的左手。
他的手腕上戴着一塊極普通的精工男表,鐵青色的錶殼與錶帶,應該很少能引起別人的注意。如果沒有之前唐晚的提醒,我也會忽略他戴的表以及那表身上過厚的錶殼。手術刀片很薄,如果能經過機牀打磨,把刀脊的厚邊切掉,那麼刀片就只剩下半毫米的厚度,可以隱藏在錶殼之內。我甚至能猜到,那隻表能至少藏得下三枚刀片,既可以在貼身肉搏時削斷敵人的筋絡、咽喉,也可以在十步之內當做飛刀彈射出去,直刺敵人要害。
關於冷兵器,江湖上有“一寸短一寸險”之說。眼下齊眉所用的,真是短到極點,也險到極致。
“殺楚!”他向前探了探身,突然又說了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