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皚皚的天庭，萬年如一日地平靜。
已是深冬。
自打改革天界的飛妄天神創下這一年四季的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天界便與人界少了隔膜，那些新成的仙人能很快適應神仙生活，像爲人時一般自在，熙熙攘攘，熱熱鬧鬧。可說比做人時快活上一千倍。
風光，自然是有的。天界的領屬地遍佈雲端。放眼望去，浩浩蕩蕩幾千萬樓閣，看也看不盡。單是每日拜訪一家神眷，便已是千千萬年過去，絲毫也沒得閒暇。
然而，依舊是寂寞。
神仙的生命沒有盡頭，無人能預知自己將何時前往那未知的虛妄世界。在那之前，你的身份是神，你的職位就是你的名字。日子久了，難免忘卻自己是爲神了多少年，更幾乎沒有人再記得自己塵世的俗號。
一個失去名字的人，是爲神。
“我叫柳三變，至今已成仙一萬七千年。”當然，我是說總有例外。
一片青碧色的琉璃林中，一襲青袍的青年男子正在把一個鬼符畫到紙上。紙是琉璃木製的，透明輕薄，閃爍着熒光，一看就知道是仙物。而這男子便是主掌這片樹林的琉木仙人。
“琉木仙人，千年之約，老朽來晚也！”雲端忽而飛來一道紫色光芒，瞬息落入樹林，卻是一個紫衣使者。
雖口上說老朽，人卻一點不老。濃黑的眉毛下一對神采奕奕的眸，脣角揚着輕笑，一看而覺俊朗不凡，是爲仙家良品。
“我叫柳三變，成仙一萬七千年。”青袍男子並未擡頭，符還未畫完，剛剛被他一打岔，又忘了如何下筆，此刻已微皺起眉來。
那紫衣人快步走近，看着那滿紙的鬼符取笑：“還在畫這鬼玩意兒，成仙都多少年了，誰還理你姓甚名誰？”
“一萬七千年。”青衣人絲毫也不含糊，他記得清清楚楚，有多少個鬼符就有多少年，數數總歸是不會數錯的。一年數一遍，下一年也就到了。
“好好。你叫柳三變，想當初是個文人，家道中落愛上富家小姐，科考失意混跡秦樓楚館，最後寫詞揚名天下可是？”紫衣人徑自到旁邊的棋臺邊落座，這琉木傻歸傻，約定倒是沒忘記的。
“你怎知道？”琉木仙人大吃一驚，成仙一萬多年，連他自己都早已記不得爲人的歲月了，唯一留下的只有這個名字和年份，而就連這，都不得不用億年不朽的琉璃木記下，方能不忘記。
“人間的書都這樣唱，你沒有聽過？哦，我忘了，你日日數你那年份，哪有時間下界。”
“你又偷偷下界？”天規第一條，成仙者不得私自下界。偏這九幽大仙向來我行我素，連玉帝都得敬他三分，於是行爲日漸猖狂，近來已公然明目張膽。
琉木仙人將紙筆收好，細心藏於最大一棵樹木中，便來到棋臺邊坐下。
“老規矩，若是你贏了，一千年後我便到你九幽谷去。”話雖這麼說，琉木卻從未出去過琉璃林。只因這九幽雖是個上天入地無所無能的神，卻偏偏是個棋癡，棋藝爛到發癡。想不贏他都難。
琉木仙人說罷，正要伸手去落棋子，九幽卻突然伸手攔他。
“次次這樣玩，早無趣了，不如我們換個玩法如何？”九幽嘿嘿一笑，眉眼輕挑，不知想到了什麼妙法。
琉木素知這九幽頑劣成性，好法子肯定是想不出的，壞點子倒是信手拈來，比吹花摘葉還輕巧。
心下正猶豫，卻聽那九幽又道：“我們賭一把。贏的人可以提一個要求，對方一定要做到。耍賴的就得去替嫦娥妹妹的懶兔子洗一千年的腳。如何？”說完已笑上眼梢。
“賭什麼？”琉木幾乎脫口而出。
“簡單。若是我贏了，我便要你燒了你那些破符。從此不再記你那該死的俗世名字。哈哈哈！這次我一定贏！”
“那要是我贏了呢？”上次因畫符延誤了與九幽之約，琉木早知他耿耿於懷。這不，報仇的來了。
“你自己說。普天之下，還沒有我九幽辦不到的事。”紫衣男子意氣飛揚，俊朗的眉目如仙如畫，忍不住讓人看得癡去。
他雖不是最年長，卻是闢天神飛妄天神唯一的兒子。想當年飛妄天神有大刀闊斧開天闢地之舉，使得天界風氣大變，革弊陳新，是爲闢天神飛妄。自其去後，天界輩分中便屬九幽最高。只要他說一句話，整個神界都要爲之震盪，更別提區區小賭。
琉木自是瞭然於胸的，目光忽而漂移至琉璃木梢，眼神一轉，只見他眯眼笑指那梢端的晶瑩琉花道：“我要你賜她一個魂魄。”
“簡單。”九幽想也未想。點石成金於他，只可謂信手拈來。
琉木笑笑，忽而舉手落下第一子，輕道：“然後，愛上她。”
***************
天元紀九千九百九十九萬年，天界北端琉璃林忽遭大火，整片樹林付之一炬，無一木殘留。玉帝大怒，下旨貶掌林仙琉木仙人下界歷劫，不經一百萬年休得重回仙界。
與此同時，飛妄天神獨子九幽大仙爲救好友，擅自在流放途中攔截官差，帶琉木逃出玉帝控制，並使得琉木仙人未入地府輪迴，而是進入神界輪迴道，再次投作仙身。
玉帝聞訊，震怒。只礙於九幽輩分，有怒難言。恰不久前收服邪魔一枚，於是轉求邪魔鬼力神人相助。
想那九幽早已是天下邪魔之公敵，玉帝此舉，正中邪魔下懷。不久便使計誘九幽入甕，終將九幽制服，並投入地府，使其受萬萬世輪迴之苦，不得超生。一代大仙就此隕落。
天界遂安穩如初。
特紀年，名曰重安，普天同慶三百日。大赦罪仙。並大肆發放延年益壽神丹，見者有份。
故史家曰，九幽之隕，乃萬仙之福也。
竊不知琉璃木見證之賭約，乃億萬年不腐，亦早已落入輪迴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