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時, 一道紫光已飛快衝向巫雲真，麒雲眼疾手快上前阻擋，卻被九幽一道光隔開, 飛出老遠。
巫雲真呼吸不能, 瞪大眼睛望着眼前那張熟悉的臉龐, 心中幾乎絕望。再用力一點, 只要再過片刻, 九幽掐住她脖子的雙手就能了斷她的性命。
死亡，又一次離她只有咫尺距離。
她本就只是一縷天地間孤魂，若被九幽殺死, 也只是回覆成一縷魂魄而已。她並未承受失去，因爲她本就一無所有。說起來, 她的存在不過是萬年前的一次偶然, 她的誕生, 也不過是爲了完成九幽的重生。她對於他來說，此刻只是一個道具而已吧。
多可笑。她是爲了他而生, 此刻又要爲了他而死了。天理循環，因果報應，有什麼比這更理所當然。索性，就這樣了結這一世，重新迴歸那茫茫的雲海, 徜徉在至廣博的天地間, 也未嘗不可。
可是, 不甘心。
難道自己曾經所經歷的一切, 就只能消散在風中, 不復被任何人銘記。那樣鮮活的一切與血液中流淌着的感情，只能就此伴着自己長眠, 不得超生？
這樣轉世爲神的機遇，她還能碰到幾次？
“不……”巫雲真拼着最後一絲殘存的意志，從喉中吐出一個字。她感到自己的意志已幾近渙散，這瀕死的絕望她已體會得透徹。說不定，還是早點死了乾脆——
可是，她不想死！
電光火石間，飛妄將九幽從巫雲真身邊帶離。烏靈靈飛快帶巫雲真離開，一飛就飛了九重天，不復回頭。
耳邊是風聲，把耳膜塞得滿滿的，沒有思考的餘地。
巫雲真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她與九幽坐在玉碧湖湖邊，九幽照常以霸道的方式攬她在懷，呼吸掠過她的發跡，溫溫軟軟的，絲毫不見他平日的乖張，彷彿只是一個一心擁着愛人的普通男子，平順溫和。巫雲真靠在他懷裡，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像極了一個心滿意足的小女人。望着平靜的湖水，她的心中漾起平凡的幸福，只想就此天荒地老，不復經歷其他。
可是突然間，湖面上狂風大作。不可思議的巨浪向他們二人襲來，眼看將要他們捲入湖中。巫雲真驚慌失措，連忙要拉九幽逃開，誰知一回頭，卻見九幽瞳孔發紫，妖異異常。他的手緊緊箍住巫雲真的上身，並不逃跑，也不準巫雲真逃，決意與她一同赴死……
巫雲真嚇得冷汗直髮，張嘴要喊醒九幽。身子一晃，一張眼，卻猛地發覺自己身在一片樹林之中。頭頂是師兄焦慮的臉龐。
她，沒死嗎？
喉嚨十分乾澀，巫雲真想要說話，卻發覺脖子上一陣劇烈疼痛，說話十分痛苦，聲音也沙啞了：“師……兄……”
“我在。”麒雲注視着巫雲真，彷彿千百年來都不曾移開過目光。他的表情是從始至終的溫
柔。輕風徐來，吹亂巫雲真的髮絲，麒雲輕輕撫開巫雲真的額，心疼道，“沒事了。”
“師……”話一出口，已是一陣猛烈的咳嗽，腥甜的味道瞬間從喉嚨裡衝上來，巫雲真當下噴出幾口鮮血。鮮紅的液體從嘴角流下，十分可怖。
“不要說話。”麒雲輕拍的她的背，皺眉道，“我已經用法術封住了你的仙脈，明天就會恢復原樣。今天先乖乖的不要說話，好麼？”
巫雲真止住咳嗽，微微點頭。記憶與夢境重合，雙雙襲上心頭，她又有話說，麒雲早已拿了一張輕薄透明、發着熒光的紙給她。巫雲真感激地看着師兄，隨即在紙上寫：“母親呢？”
“已經回去了。女王離開西界便會有性命之憂，當時拼死救你出來，損耗極大。我已送她回西界，並答應她好好照顧你。”
巫雲真感激地望着他：“謝謝師兄。”
麒雲揉揉她的頭髮，微笑道：“不謝。”
巫雲真亦微笑，彷彿這一切稀鬆平常。笑着笑着就是一愣，猛地意識到與師兄這般親暱有些不尋常，於是微微側了頭，猶疑片刻，寫道：“九幽怎麼樣了？”
麒雲臉上晃過一絲不可覺察的苦笑，目光卻依舊溫柔得能滴出水：“我送女王回去時，他已恢復正常，並且全然不記得曾傷害你。”
想起九幽對巫雲真出手的情形，麒雲至今心有餘悸。
在空雲山被雷丘禁錮時，麒雲遇到受雷丘保護的鬼力神人。彼時，他就已經從鬼力神人口中得知九幽得到如意混沌珠後的真相。抱着誓死保住手中混沌珠的決心，他告知巫雲真九幽可能恢復不了法力。可當時他已被鬼力神人逼得獻出真身，生怕萬一自己死了，無主的珠子就會回去九幽身邊。於是拼着最後一絲氣力，勸巫雲真離開九幽。
他以爲，即便真的有朝一日被九幽恢復法力，也不過是忘了巫雲真而已。可誰想到，他竟是要殺了巫雲真！
一邊是萬年的至交好友，一邊是一直悉心呵護着的小師妹，麒雲的心境，不可謂不復雜。而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要讓巫雲真與九幽離得遠遠的。只有這樣，九幽纔不會殺了師妹。
可是，師妹會甘心嗎？九幽能善罷甘休嗎？到底是命運弄人，居然造就了這一個兩敗俱傷的死局！
麒雲陷入沉思，望着遙遠的天際，半晌不語。
過了不知多久，巫雲真拉了拉麒雲衣角，微笑着舉起琉木紙。
上頭寫着：“師兄，帶我回麒麟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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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之外，位於崑山的麒麟巖自然是一個絕佳去處。那裡常年下着潔白的雪，很容易讓人心情寧靜下來。
一天之後，巫雲真已經能夠說話，恢復如常。幾年之後，她似乎忘記了過往的一切，只安心過她的日子。她的性子已然沉靜了許多，不再蹦蹦跳跳，一天中有半天坐在岩石上，靜靜望着白雪發呆，時時微笑，笑容卻不似從前那般沒心沒肺，總覺得有心事一般。
麒雲一如既往地呵護她。對於巫雲真，他永遠只會溫柔。捨不得讓她受委屈，捨不得她哭，捨不得見她不開心。他曾向巫雲真提議去人間走一走，說都是九重天之外，沒有關係。可是巫雲真笑着搖頭，靜靜地看着雪發呆，似乎又進入了她的世界。
每每此時，麒雲只是靜靜陪在師妹身側，一句話不說，偶爾給她添件披風，任由她遐思。至於他，就只是那樣溫溫潤潤地呆在他身邊，寵溺她，呵護她，包容她。他從未向巫雲真索取過什麼。
想必是早已看清這一場變故無可挽回，巫雲真開始學會關心身邊之人。她逼着麒雲講述了他所遭遇的一切，在責備他隱忍的同時，積極練習法術，想要自己有朝一日強大起來，保護師兄。
他們也聽聞過天庭那場變亂的後果。
就如史家載入史冊中所言，天元紀一億兩千年，新天帝推翻腐朽舊政，創立新政。登基之初，妖族、地府聯合攻打玉皇寶殿，被新天帝巧妙化解，一干妖魔悉數被殲。雷家爲護新帝不遺餘
力，特封賞雷丘護天神將一職，雷家家眷皆論功行賞。
新天帝驍勇無比，計謀無雙，在他當政期間，大量任用新人，革除軍政弊端。將天界治理得井
井有條。唯兩件事情爲後人詬病。一是放任邪魔鬼力神人下界，不予根除。顯然爲日後邪魔崛起留下隱患。二是終身未娶，後宮之中只尊着一具衣冠冢，時時灑掃祭拜。天界自此無帝母之名，設女官，處理一干仙女事宜。
有人說，那衣冠冢中供的人，便是天帝此生摯愛。天帝此生能爲一女子如此專情，實在令人敬仰。
而更多目睹過當日情形的仙家閉口不言。他們永遠無法忘記，當天帝看到掉入天縫中那具血染的屍體時，臉色多麼蒼白，那一聲聲嘶力竭的“丫頭”又是多麼震懾六界。在那之後，天帝下令殺光了妖族之人，尤其是妖王的妻子花西墨，據說受盡一萬種酷刑而死，至今陰魂不散，遊蕩在六界。閻王大公子被網開一面放回地府，卻被嚴加看守，終身不得再出地府。
麒雲曾回過西界一次，去看烏靈靈和九幽。到那裡時，飛蓬樹下兩個仙人一般的身影正在對弈。一派喜氣的飛妄和愁眉苦臉的九幽面對面坐着，形成了鮮明對比。九幽一見他，立刻丟了棋子朝他訴苦：“琉木！你來得正好！你來陪這糟老頭子下棋！我受不了了！”
飛妄嘿嘿一笑，容貌俊美得與九幽不相上下，乍一看不像父子，倒似兄弟：“怎麼？陪你爹下棋就喊累，早些年不是很愛找琉木下棋麼？”
“那怎麼一樣！”九幽皺眉，冷哼。
“有什麼不一樣。”飛妄笑得如風華正茂的少年，“沒見你爹我如今越發青春，有什麼比不上
琉木。琉木你來，快勸勸這個敗家子！”
麒雲微微一笑，只聽九幽恨恨道：“你先給我撤了這個補天結界，我就陪你下棋！”
飛妄冷笑：“沒有結界，還不放虎歸山，我去哪裡抓你這猴崽子。”
九幽堂堂一代大神，而今居然被親爹說成猴崽子，豈不大怒。二話不說要對飛妄出手，飛妄嘿嘿一笑，只幾招制止了兒子的攻擊，樂呵呵望着兒子怒得臉都開始扭曲。
九幽憤憤然，但自知不是父親對手，大怒着甩袖離去。
麒雲這纔在飛妄對面坐下來，道：“天神，用補天結界困住九幽，再消磨去混沌如意珠的靈氣，果真可行？”
飛妄望着棋局，道：“這是如今唯一的辦法。那混沌如意珠唯一的弱點，便是耐不住無用之寂寞。或許萬年之後，那珠子遇到新的寄主，便會脫離小九。哦，丫頭那邊，仍是沒有進展嗎？”
“我探察過師妹混沌如意珠的虛實，怕是早已與師妹精魂合爲一體，很難分開了。”麒雲頓了頓，又道，“師妹經此一事，性子沉斂了許多，不過我會好好照顧她。請天神代爲轉告女王，請
她安心”
“恩。也罷。”飛妄嘆息道，“小九被我強行封了萬年記憶，一時也不會想起她來。雖然每次
都只能維持百年，但總是等到珠子沉寂下來比較好。只是苦了那丫頭，要忍受欲見而不得見之苦。幸而神的生命很長，即便等待百年千年萬年，也不過是白駒過隙，瞬間而已。”
麒雲點頭，神情不辨喜怒。
再敘了一會，便告別飛妄天神，飛向雲端。
至西界的一座雪山，九幽正站在山頂，一身紫衣迎風飛舞，聽見來人，便抱怨道：“琉木，你看這雪景，還不及我九幽谷的十之一二，真真難看得很！”
麒雲走上前，與他並肩而立，微笑道：“你九幽谷多美，我如何得知，說了這些次，從來也沒叫我親眼見過。”
九幽笑：“那還不簡單，等那老頭子放了我，你跟我去九幽谷住上千年！咱們日日賞雪下棋，豈不自在！”
麒雲微笑，忽而眸色一斂，想起什麼來，溫和道：“九幽，你可還記得我們萬年前那場賭約？”
九幽聽他問得奇怪，不由疑惑：“咱們賭得多了去了，誰記得哪一場？反正我沒贏過就是了。”
麒雲心中一嘆，望着銀白色的天地，心如天地般曠達。
“萬年前那一局，我與你賭的是一個魂魄。記得嗎？”
九幽一怔，訝然望着麒雲。
麒雲的聲音幾不可聞，恍惚間被風吹成散亂的雪。
他喃喃道：“萬年前，我們在琉璃林中打賭，你說若你贏了，便叫我忘了我姓甚名誰，不再畫符。而我賭的是，你要賜給琉花一個魂魄，並且，愛上她。”
“那一局，你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