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是,是淑妃娘娘……”年酒倫似是被沈醉憤怒的神情嚇到,想閉眼,可是卻又沒有足夠的眼瞼來遮擋瞳仁,只能慌亂的轉着眼球。

沈醉身體一震,將年酒倫扔在地上,身體無力地往後退了一步,裴菀書忙伸手抱住他。

“後來呢!”沈醉緩緩問道。

年酒倫又跪趴在地,“淑妃娘娘神情呆滯,似是喃喃地說‘是她。是她!’然後就慌忙跑了。再後來老奴就回了自己的屋子,戰戰兢兢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後來,……後來就發生了大火,然後有人說有刺客,要殺楚王殿下,有人說刺客要殺皇上,宮中大亂,然後老奴去正殿就被砸暈了……”

裴菀書抱不動沈醉,只好跌坐在錦墊上。她感覺沈醉身體僵直不動,忙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沈醉擡手握住她的手,淡淡道,“我沒事!我們回去吧!”

說着起身,看也不看年酒倫對沈徽笑了笑,“二哥,謝謝你幫我找到這個人,後面的還請二哥多多費心。”

沈徽頷首,神情肅穆,“你要記得,我是你二哥,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和你站在一起,與你一起面對,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沈醉斂袖長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正經,“多謝二哥!”拉着裴菀書便往外走。

馬車不緊不慢地走着,沈醉闔眸倚在車壁上,俊容蒙上一層淡淡的灰色,似是無限疲累一般。

風吹動車簾,陽光在他臉上灑下深淺不一的暗影,長睫輕輕地顫了顫,卻沒有睜開。裴菀書靜靜地看着他,想說話見他沒有要開口的意思便垂下眼簾,從他臉上幾乎看不出什麼表情,不知道他到底想什麼。

這一刻裴菀書寧願他還是那樣一臉的痞氣邪氣,也不要這樣木然的沒有一絲煙火氣。“也許你淑妃娘娘聽到什麼,所以才被人?……”裴菀書沉默半晌,終於開了口。

沈醉沒說話,嘴角卻動了動,頭微微晃了晃睜開雙眸直直地看着她,眼神有點迷離如同初睡未醒一般,讓她的胸口緊漲得發痛。

“你還是沒有證據。”她不禁提醒他,希望他能說話。

忽然沈醉薄脣微抿,牽扯一絲笑意,懶懶的,眼睫一擡淡笑勾着她,“嚇到你了!”

裴菀書淡淡的嘆了口氣。

一時間無人說話,車內靜默下來,只有窗外風聲嗚咽,馬脖子上的銀鈴叮鈴鈴地脆響。

裴菀書抱緊了手爐,抿着脣看了他一眼。此時沈醉那雙宛如靜夜新月的雙眸正深深地凝注她,微笑了笑,緩緩道,“你會鄙視我麼!”

詫異地看他,“爲什麼要鄙視?我,我只是覺得你受了太多苦。”她微微噘着脣,雙眼流露出憐惜的神色。

沈醉不置可否地笑笑,斜睨着她,然後仰起頭,用力呼了口氣。

“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不是皇后娘娘的親兒子?”裴菀書微微挪了挪身體,避開他深深的凝望。

雖然距離不近,可是這樣的凝望讓她覺得心慌,好像他的眼眸是清澈的湖水,她是那水面的雨燕,整個天地都是她的。

“十三歲那年去景容宮玩,那裡一片荒蕪,碰到一個老宮人,他說那裡的人都陪葬了。還說她有個兒子是被皇后帶走了。再後來德妃娘娘說我是淑妃的兒子。淑妃是因爲得罪了人被害死的。她和二哥幫我查母妃死因,我幫他對付太子!”他似是而非地笑了笑,不知道是嘲笑自己還是冷笑。

“你相信了嗎?”微微捏緊了手爐,扭頭看了他一眼,對上他深切的眸子,忙又轉開。

“十三歲的我,不由得不信,可是如今我已經二十五歲,爲什麼還要輕信?”他哼了一聲。

裴菀書忽然輕鬆地笑起來,沈醉雙眸微眯,不解地看向她。

“幸虧你不是那種軟耳朵,別人一說就信,然後一腔熱血的要報仇報仇,被人擺佈玩弄於鼓掌之間,否則我……”話未完,猛地打住,擡手捶了捶肩膀,轉過身背對他假裝看向窗外。

“否則什麼?”沈醉淡笑,狹長的眸子眯着她,“不會愛上我?”

裴菀書心臟猛地縮一下,立刻道,“你胡說什麼?我是說否則我纔不會想要幫你!”

他笑起來,聲音清朗,一擡手握住她的肩膀,“來,我幫你捏捏,會舒服一點!”

裴菀書忙要躲開,身體卻被他握住動彈不得,只得靜靜地坐在原地不動。

他的手纖長有力,握着她圓潤秀巧的肩頭,非常合適。“韋姜,--”他頓了頓。

裴菀書眼皮突地一跳,忙道,“我好了!”

“她幫二哥做事!”沈醉猶豫了一下飛快道。

“所以你瞞着她和二皇子很多事情?”她低聲問道。

沈醉頷首,“是的,包括我對你的心思。我不能讓她們知道我那麼在乎你。只能讓她們覺得我是迫不得已才接近你!以後你聽到什麼,或者感覺到什麼,不要胡思亂想,知道嗎?”

他不希望自己好不容易走進她的心裡,卻讓自己敷衍韋姜的那些話成爲和她決裂的威脅。

她點頭,轉眸定定地看他,他水溶溶的鳳眸含着無限情意那樣深深地凝視她,一瞬不瞬,毫無躲閃,一時間似是癡了。

兩人都沒有說話,車行得很穩,車內暖意融融如春,風吹起他身後的錦簾,暖陽斜照,春光魅惑,她忙別開眼不敢再看。

“你大娘要過生日,不如去選幾件首飾送她!”沈醉突然笑了笑,此時車停下,明光低聲道,“爺,夫人到了!”

裴菀書一愣,那日不過是隨口扯了個藉口跟皇帝說商,沒想到被他知道了。推辭道,“不用,大娘的禮物我早就準備好了,那日不過隨意找了個藉口而已!”

沈醉輕笑,伸手來握她的手,道,“若讓夫人總以爲我不過是個眠花宿柳,不解溫柔,高傲自大,放浪形骸之人的話,那豈不是爲夫太過失敗?”

裴菀書忙將手藏在袖子裡躲開,垂首低聲道,“沈醉,現在不用跟我演戲,沒必要!”

風吹拂他的衣襬落在她裙裾上,沈醉轉首認真地看着她,笑道,“我跟所有人演戲,唯獨你沒有!”握着她的手走進店內,裴菀書擡眼一看竟然是珍寶軒,門口兩個俊秀小廝看到他們,立刻閃身進去。

“你到這裡來見柳清君?”說着心下明瞭,手抽了抽,仍被他緊緊握住。

“他約我有事要見!”沈醉低笑,垂眸看她用力地握着她的手,不肯給她抽回去。

裴菀書想起已經有些日子沒見他,且近來連書信都少,她問過解憂,他支支吾吾就說公子舊疾犯了,身體不好。心頭一直牽掛想着能找時間偷偷來看看他,沒想到沈醉會帶她來。

柳清君在後院小花廳內,烹茶煮酒,一身青衫清俊雅緻,遠遠看去,熱氣騰騰,清顏如畫。

看到相攜而來的兩人,他沉了沉眼,視線自沈醉握住的手上一掃而過落在裴菀書雙眸裡,深深地看進去。隨即卻垂眸淡笑,臉上的傷情一閃而過。

“兩位請坐!”

裴菀書抽回自己的手,走到柳清君跟前想幫忙,淡淡的清酒,釅釅紅茶,碧盞白瓷,相映成趣。擡眼卻愣在當下,看見柳清君竟然瘦了很多,兩頰微凸,雙目凹陷。整個人似乎消減了一大圈。心下關切剛要開口,柳清君卻垂眼先開了口。

“菀書,你坐着吧!”輕輕地看了她一眼,輕的來不及流露什麼情緒給她看。

裴菀書一愣,手便停在半空,前面一盞白茶盅,似觸未碰。柳清君看她詫然模樣,笑了笑將茶盅塞進她的手裡。

她似乎能感覺到什麼,但是卻又理不清楚,今日的柳清君,份外的疏離,不禁擡眼看向他,暗暗地問他:爲什麼?

他肯定讀懂了她的眼神,所以躲開去,垂眸用小銀勺慢慢地挖着茶葉。

“柳兄,朝廷正在商議是否允許西涼的武器馬匹在境內自由貿易。”沈醉從桌上的白瓷碟裡抓了一把茴香豆,慢悠悠地嚼着,看到那兩人之間涌動的幾不可見的尷尬,便開了口。

柳清君笑了笑,端了紅木托盤走至小桌旁坐下去,又一一將茶盞放在各人面前。

沒有裴菀書專屬的粥和茶。

沒有曾經那種淡淡表露的關懷,哪怕是那樣一個會心的笑,關切的眼神。

什麼都沒有。

她垂了垂眼,安靜地坐下,雖然不明白柳清君爲什麼會疏離,卻也不想問出來,她沒有資格來問。他們是朋友,不說出口的話從來不問,問了就是錯。

現在的氣氛有點詭異,從前沈醉會非常囂張地表明什麼,而如今他也是一本正經地和柳清君說話。柳清君同樣彬彬有禮,那兩人之間沒有機鋒,就像是多年的好友一樣說笑,反而她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西北的喀爾塔塔人不斷揮兵南下騷擾西涼和大周邊界之地的百姓,只怕就算是我們皇帝願意,那邊也沒有什麼精力專心做生意了!”柳清君笑了笑,輕輕地抿了一口紅茶,轉眸間對上裴菀書探究的眼神,長睫一斂,躲開她的視線。

“他們遊牧之人,靠放牧牛羊爲生,每年都會南下擄掠,我們也甚爲頭痛。”沈醉轉首關切地看向裴菀書,她似乎有點茫然,臉上瀰漫着淡淡的似傷痛的東西,細眉柔順地垂着,沒有一絲活力。他的心莫名地痛了一下。

“其實,西涼國君很有興趣和我們合力打擊喀爾塔塔人,一同結爲邦交之好!”柳清君目不斜視,神態淡然。

沈醉笑笑,“每次問你都不肯透漏,怎的現在肯承認是西涼人了?”

柳清君搖搖頭,正色道,“殿下此言差矣,在下就算不是大周人,也絕對不是西涼人,生意人以生意爲國爲家,並不講究出身。”

說着禁不住瞥眼看向裴菀書,她一直用那樣困惑的眼神盯着他,那眼神裡沒有埋怨質疑,有的只是關切和不解,柔順的像清晨映着朝露初開的山茶花,讓他有點坐不住。

“我出去走走!”裴菀書感覺他的爲難,看他眉梢微微地擰起,用力地嘆了口氣,起身走向院子。

柳清君垂首斟茶,用力地閉了閉眼,擡眼卻見沈醉一臉冷沉地盯着他,不禁冷笑一聲,“王爺還有什麼好擔心的?既然她願意留在你身邊,你不會讓她連個朋友也沒有吧!”

沈醉哼了一聲,“既然自己晚了就該願賭服輸,何必耿耿於懷?早幾年你在她身邊,你沒有出手,如今晚了就是晚了。錯過了,便是錯過了,現在她是我的。以後也是我的。”

柳清君挑眸冷冷睨着他,“世事難料呢!”他對她的瞭解,難道會比沈醉少嗎?

“我若是你,就該對她一如既往的好,不要她難過內疚,你這樣對她,她並不知道如何,只能心裡猜疑,於你於她,有什麼好的?”沈醉嗤了一聲,端起小巧的瓷杯,將茶一飲而盡。轉首看着院子裡梅花樹下煩躁地走來走去的裴菀書,眼眸沉了沉。

“你以爲我不想,我不過沒你那麼自私,自己不清不楚卻要拖上她。”柳清君冷笑,挑了眉眼,冷然地盯着他,“沈醉,不要以爲我不能帶走她!”

沈醉哈哈大笑,將茶盞頓在桌上,微微仰頭看着柳清君,“如此本王倒是越發鬥志昂揚!”

柳清君慢慢地幫他斟茶,“既然王爺如此自信,那來日方長!”

沈醉無所謂地攤攤手,“隨你了。若是你想用冷落她的方式讓她難過,心心念念,那你打錯算盤了。”

“是不是錯了,只有她知道。若你不是用了卑鄙的伎倆,難道她會答應你麼?”柳清君靜靜地看着他,臉上淡然的沒有一絲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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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也沒自詡高尚。不過是認準了便出手而已!”沈醉清笑,凝視他。

柳清君嘆了口氣,神情一緩,垂眼注視白瓷茶盅,長睫斂去萬般的幽痛。

沈醉凝眸看他,突然道,“你看起來不對勁,受了重傷?”說着擡手搭向他的手腕,柳清君拂袖躲開,將茶盞塞進他的手裡,“不勞殿下費心,舊疾而已!”

沈醉一笑,“無大礙便好!”說着放鬆下來,“出兵的事情,不該來問我,”眯了眯眼睛,看向門外,“桂王雄韜偉略,關乎天下大計,你該去找他!而且你們不是已經見過了嗎?”俊目一轉,冷冷得睨着柳清君。

柳清君輕輕地呷着紅茶,微微轉首看向門外,恰好裴菀書站在樹下,定定地朝他看過來,她的神情茫然疑惑,帶着不肯掩飾的受傷。

躲開她的視線,回首對上沈醉清冷的眸子,淡淡道,“出兵之事,只怕也需要王爺說話才行。畢竟殿下是西邊戍衛大將軍。”

沈醉哈哈大笑,換了個方向靠在自己腿上,“柳兄不說,本王倒忘記那麼久遠的事情了!”說着毫不掩飾地打量柳清君,忽然笑道,“柳兄從十歲出道便是氣度不凡,想必尊師更加不凡才是。”

柳清君擡眼直視他,沒有絲毫退縮,笑了笑,卻不語。

沈醉修眉微挑,“西涼之南有富庶之國高隆,雖然地小人稀,但是多金礦,產珍稀藥材,可算富家西南之地。”

“不知道王爺到底想說什麼!”柳清君斂袖執壺,幫兩人斟了茶。

“你知道。”沈醉微眯了眸子,望定他。

“這麼說在西涼暗中查探在下信息的人是王爺派的了!”柳清君放下紫砂壺,深邃的眸子寒意凜凜。

“柳兄早就心知肚明,不是麼?”沈醉笑了笑,擡手理了理自己的袖口,氣定神閒。高隆在西涼之南,兩國向來交好,且西涼是高隆的保護傘,脣亡齒寒,所以柳清君纔會想辦法讓大周出兵。

他讓人暗中給沈徽、唐大人,左右相等人送禮,只怕也是爲此。

“王爺有什麼條件交換嗎?”柳清君淡然看向他,能猜到他身份的也只有沈醉,因爲和裴菀書的關係,太多的蛛絲馬跡露在他面前,況且自己並不打算隱瞞他。

“你的身份我沒興趣,聽過就算。至於出兵西涼,我會想辦法配合你。不過這不是一件小事,需要費些時日。朝廷要在接見西涼使臣之後纔會召集羣臣商議,到時候我會安排。”說完笑着看向柳清君,揶揄道,“原來柳兄也不是外間說的那麼不食人間煙火!”

柳清君凝眸望着他,半晌不語。

沈醉施施然起身,揮袖掃了掃錦袍,“告辭!”

裴菀書任由沈醉握住她的手,一步步朝外走,月洞門處,她回頭飛快地看了一眼,見柳清君站在梅樹下神情悲凝地看着她,映着斜日,他的脣角一絲紅線,待要細看他卻轉身背過去。

心動既傷

寒夜無月,星子清冷,細雲纖卷。沈醉坐在書房的窗下,頭枕着交叉在椅背上的雙手,慢悠悠地搖着腿。他曾經在很多個夜裡這樣靜靜地想,那樣一個臭丫頭會在做什麼,也曾經無數次偷偷躍上房頂跑到裴府趴在她窗外看,看到她託着腮坐在窗下長吁短嘆,要麼就揮毫潑墨,或者用難聽的琴聲來鋸他的耳朵。她宜靜宜動,讓他很不服氣,自己怎麼會對她有好感,可是一日日過來,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所有的孩子氣都撒在她的身上。有一日大雪,他躺在她的房頂上,披了大雪睡到半夜,惹得敏感的她直對水菊說窗外有人。

他不知道別人是如何喜歡一個人的,只知道像自己這樣一遍遍地假想然後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是一件很甜蜜也很丟人的事情。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這樣的心事,不讓任何人知道,直到父皇忍無可忍逼他選妃。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孩子氣和任性實際早就消失了,不過是被她勾出那麼一點點,讓他流連難捨而已。

萬幸,這樣的事情沒人知道,他的心思也沒全然落空。

不由地笑起來,暗夜裡如同燦爛的月光花。

“爺,您不點燈,偷笑什麼呢?”翡翠端着琉璃燈探身瞧了瞧,笑問道。

沈醉瞥了她一眼,笑道,“沒什麼異常吧!”

翡翠將燈芯挑亮,放在紫榆木案桌上,擡手搓了搓臉,“沒呢,他們幾個來了!”

沈醉一聽,哦了一聲,也不起身,反而將檀木搖椅晃得更加愜意,“讓他們進來,我有事情要說。”

翡翠在紗罩外的幔帳處說了句,明光他們便輕快地進了房內。

沈醉歪了歪頭,看向臉色沉靜如冰的夜海,淡聲道,“讓你查的人怎麼樣了?”

夜海身挺如鬆,聲音冷淡,“回王爺,師傅他老人家隱藏太深,宮內,京城,我讓人搜遍了,根本找不到他老人家的蹤跡,江湖上也有朋友幫忙查訪,依然無果。”

沈醉嘆了口氣,笑了笑,朝他伸手,夜風自窗口吹拂寬闊衣袖捲住他的胳膊,“帕子給我吧!”

夜海忙從懷裡掏出遞到他的手上。

“從今天開始,你集中精力查一個宮內叫年酒倫的太監,他駝背,臉上全部燒傷,如今在冷宮打雜。”沈醉慢慢地將那方帕子展開,上面繡着一朵半開的牡丹花,帶着一絲嬌怯的味道。

夜海應了,見沈醉無事便迅速地退下去佈置。

沈醉看了半晌,嘆了口氣,師傅從小教他功夫,可是卻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教會自己基本功夫便又消失不見,饒是他多年來不間斷地尋找卻如大海撈針,再不見他蹤跡,心頭不禁唏噓。

“爺,您不要難過了,師傅他肯定去別的地方玩了,畢竟宮裡不適合他嗎!”翡翠笑嘻嘻地上前將窗戶關牢。

沈醉起眼看了看他們笑起來,見胭脂靜悄悄地立在當下,便問道,“謝小天的底細摸清了嗎?”

胭脂緩步上前,柔聲道,“他的身份卻是不錯,目前爲止還沒有見到他和京城內什麼人聯繫,如今呆在翰林院也是安分守己,平日整理文籍,也從不告訴人他認識夫人和裴大人。”

沈醉微微頷首,“繼續讓人盯着他,要加倍小心。”

“爺,太子妃和李側妃,確實和幾個神婆混在一起,要不要從旁警告她們一下。”胭脂的聲音柔柔的,彷彿永遠充滿了憐憫的感情。

“不用去管。”他將手帕塞進懷裡,細細地哼了一聲。

翡翠一聽他說不管,有點急道,“爺,她們可連夫人都咒了!”

沈醉呵呵笑起來,“李紫竹那點本事也就是能裝裝神婆,管什麼用?”說着目光清冷起來,一臉的冷意。

翡翠也知道牽扯到東宮,她們不能多管閒事,聽沈醉說不會威脅到裴菀書便也不再去管。

沈醉卻笑着看向她,朝她勾了勾手指,翡翠立刻跑到他跟前,俯身在他耳邊。

“你去閒逸居住,可以保護她!”

翡翠嘻嘻道,“爺,夫人那裡有西荷,而且解憂似乎功夫不俗,我還是照顧爺吧!”

“爺什麼時候要你們照顧過?還不是替你們操心?你先去幫爺我探探風。”他一臉壞笑地眯着她。

翡翠撅了撅嘴,不樂意道,“爺是讓我去做奸細,夫人會生氣的!”

“那我讓胭脂去!你去做別的!”沈醉勾了她一眼,歪着頭不理睬她。

翡翠蹙起眉頭,委屈道,“好吧!”然後轉身走出去,到了紗罩帳外,回頭道,“爺,現在就去嗎?很晚了!”見沈醉點頭,知道故意難爲她,便撅着嘴去收拾東西。

沈醉笑起來,轉首看向胭脂,繼續道,“韋姜那裡好像來了個南疆的巫師,你去調查一下他的蹤跡,打探一下底細,不要讓他靠近夫人。”

胭脂點頭告退,“小心點。”雖然知道胭脂心細如髮,沈醉還是出聲提醒她。

胭脂回頭柔柔一笑,然後轉身出去,經過窗外腳步輕巧的幾乎聽不見。

“爺,我呢?”明光見大家都有安排,獨自己晾在一邊,有點急了。

沈醉白了他一眼,指指肩膀,“給爺捏捏肩膀,你們都出去了,難道爺連馬車也要自己趕?還是你覺得這府裡到處都是可以信賴的人?”

明光一聽笑着跑上前,一邊給他捏肩一邊講自己聽來的事情。

沈醉看似不感興趣,聽到他說夫人的時候又聽得份外專注。

自從見過柳清君之後,一連幾日天陰沉沉的,濃的像山巒跌宕彷彿要沉入地下一般。裴菀書的心情如那天空一般一連幾日沉悶得不開晴。

這日趴在書案上給柳清君寫信,突然間卻提筆難言。從前不管是請他幫忙還是向他示警,都是信手塗鴉,隨便寫一張字條就好,可是到了如今,竟然不知道如何下筆。

寫了撕,撕了寫,卻沒有寫出一封滿意的。

水菊一直站在旁邊,靜靜地看着她,半晌,忍不住道,“小姐,您到底怎麼啦?”

裴菀書哼了一聲,“我倒是想知道怎麼啦!”

她自己都想不清楚爲何會這樣,柳清君不必說什麼,只要給她一點臉色她便能如此清楚的感覺出來。

“水菊,解憂去看過柳公子了嗎?”

水菊點頭,“去過了,柳公子舊疾犯了,不是很舒服。但是也沒有大礙!”

“他,沒說什麼?”提着筆,在淡藍色信箋上點了點,一個字也落不下。

“沒有,他讓解憂以後不要再去找他,說府裡府外的,不方便!”水菊撅了撅嘴,“小姐,您和公子吵架了嗎?”

裴菀書蹙眉道,“我倒是想他和我吵,可是他什麼都不說,然後一副不待見人的樣子。倒像是我哪裡得罪了他!”擡袖摸了摸額頭,煩躁地用力嘆了口氣。

終於寫不成一封信,將筆用力地一摔,“備車,去迎福酒樓!”

水菊一聽立刻跑去讓解憂準備。

裹了狐裘,又親自包了那件銀狐霞光,匆忙跳上車。沒走幾步卻被人攔住。

“小姐,是王爺!”解憂低聲道。

不等裴菀書說話,沈醉哼了一聲快步走過去,手在車轅上一按便飄了上去,一扯錦簾鑽進車裡。

水菊見他滿身戾氣,眼神冷寒,忙下了車。

“你有事嗎?”裴菀書見他氣沖沖的樣子,詫異道。

“夫人要去私會男人,爲夫能坐視不理嗎?”氣哼哼着,在她旁邊坐下,“爲夫陪你去!”說着伸手抓過淡紫色的包袱,用手摸了摸,“爲夫就奇怪,怎麼有人手那麼快,早先買了去,待我去買就只有珍珠雪裘。”說着將包袱扔在裴菀書懷裡。

“沈醉,你別鬧,我心煩着呢!”裴菀書知道自己不該發火,更加不該遷怒別人,可她就是沒有辦法心平氣和。

柳清君是她的朋友,兄長,老師,是她從小建立的友誼,那不是隨意可以抹殺,隨便被人取代的。

她要知道原因,爲什麼他突然對她這般冷淡,不要說她敏感,很明顯就是。

“小歡,聽話,不去行嗎?”沈醉握住她的手,憐惜地看着她失落的雙眸。

“沈醉,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不問是爲什麼!”她咬了咬脣,憋住從喉嚨處涌上來的淚意,吸吸鼻子道,“如果是我錯了,不是也該敞開了說嗎?這樣算什麼?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我受不了!”

“那我陪你,行麼?”他笑了笑,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擦過她的眼底,沾到微微溼意,眯了眼戲謔地瞧着她,將手指放進脣間。

如他所料,看到她臉頰紅起來,“原來你也會哭!”他呵呵笑起來,“可是我不喜歡。尤其是不喜歡我的女人爲別的男人哭!”他握住她的下巴,微微揚起她的頭,目光柔軟地看着她,拇指輕輕摩擦着她的脣,輕聲道,“小歡,我不想你難過,不管爲誰,都不想。”

裴菀書忽然笑起來,淚水流下臉頰,擡手拍掉沈醉的手,啐道,“少來肉麻我,你是沈醉?還是被鬼附身的沈醉?”

“不管哪一個都是要你的沈醉!”朝她擠擠眼,然後趁着她臉紅失神的空檔,飛快地在她脣間一啄,“我不會給你傷心的機會!”說着拍拍她的胳膊,“去吧!我相信你!”說着一挑簾飛快地跳下車。

裴菀書呆愣了半晌,才讓解憂趕車。

沈醉站在原地,靜靜地望着馬車離去的方向,不知道何時太陽鑽出雲層,正午的陽光將影子逼得很短,但是沒關係,當斜陽籠上,影子會很長。

柳清君,就算你用這樣的辦法,也未必是本王的對手!他笑得自信滿滿,仰頭望着麗日,陽光刺目,他卻如孩子般與太陽對視。

片刻,有點頭暈目眩,才笑了笑,“明光,備馬,進宮!”

一路到了迎福酒樓,一直伺候柳清君的小廝長天和波瀾接待了她,告訴她公子不在。

“長天,你們公子病了嗎?”裴菀書徑直走進柳清君的書房兼臥室,爲了方便,他的房間和她曾經的一樣,書房和臥室連在一起,雖然小但是因爲擺設簡潔,並不擁擠。

房間被褥整齊,只有書案上堆了一堆亂糟糟的書簡,信箋等。

信步走近,長天忙後退,波瀾卻出聲阻止,“夫人,公子那些東西不允許人動的。”

伸出去捏住紙片的手頓住,裴菀書蹙了蹙眉,從前他的小廝對她都是笑臉相迎,而如今他們的恭敬裡摻雜了幾分疏離,關鍵在這裡她第一次聽到夫人這樣的稱呼。

心刷得一下,如被什麼刺過。不明白爲何會這樣難受。

這樣的淡漠和疏離比冷臉相對更加讓人難堪。

長天忙拽了拽波瀾的袖子,讓他噤聲。

裴菀書扭頭看了看他們,斂袖拎起一張淡藍色的信箋紙,上面是雋秀的小楷,“一歡相遇,再歡相聚,復歡相隨,終歡不棄。終歡,終歡,終至無歡……”

手抖了抖,凝眸挑眉,看向長天,“你們公子到底去了哪裡?”從前她懵懂,單純,可是如今被沈醉裡裡外外明明暗暗的訓導,終於對感情之事明白一二。

這一刻突然就明白了,不用人來挑明,猛然間醍醐灌頂一樣,心裡感覺一陣陣地揪痛。

原來柳清君淡笑的脣,溫潤的眼,柔軟的話語,那其中是不是包涵了對她……

從前不懂,如今,竟然是晚了,一瞬間那些感情如潮水般涌至,自己也不知道如何理順,愣愣地不知所措。

這樣的境況讓她情何以堪,明白一個男人對她的感情,是靠着另一個男人的啓發。那麼她……

晚了就是晚了,人生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後悔,悲傷是註定的,可是能不能請快點到來,再請快點離去?

起手將那張紙揣進袖中,波瀾看見撅着嘴還想嘟囔,被長天立刻推了出去。

“小姐,我們公子,他,沒事。”長天笑笑。

“什麼叫沒事?解憂來過那天,公子將自己關在房間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然後就病了。這叫沒……”

那一日便是沈醉點了她的穴道,趴在她耳邊喁喁低語。

“你別說了,公子不讓說的!”長天猛地急赤白臉起來。

波瀾哼了一聲,轉身跑開。

長天訕訕地非常赧然,搓了搓手,“小姐,您,您別介意,公子,他身體不好,最近去別莊休養去了。”

裴菀書突然很難過,難過的無法自已,沉了沉眼,緩緩道,“長天,我想坐一會,你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吧。”

長天應了,忙給她端了茶,送了細點,然後關門退下去。

慢慢地翻檢那些紙片,有的揉成了一團,有的撕碎了又拼好,還有的被墨跡染黑不辨字樣。

“小歡,是不是晚了,就再也沒有機會……”

“說不出口的,拿不起的,就該勇敢的放下,不要給她傷害……”

“不能承諾到底,不如吾一人悲傷……”

“小歡,不是我不想,只是不想讓你受傷害……”

“天意弄人,還是命運如此……”

“有緣無分,終到別離?”

……

一張張模糊的信箋,彷彿是他坐在對面,滿眼憂傷,深情而痛苦地對她訴說。

爲什麼?她早先不明瞭。爲什麼不肯早點讓她知道?她苦笑,將紙片一張張慢慢理平,如同是整理自己的心情和感情。破損的便像從前幫他修補書頁一樣,一張張地黏合起來。又扯了一張素蘭色的封皮將信箋夾住,拿了大粗針穿線,將之穿釘成冊,最後提起柳清君平時用的細狼毫,在封面寫了無歡二字。嘆了口氣,翻開封面,在扉頁寫下幾個小字:從前不知,如今瞭然。君之友誼,終生難忘。情之殷切,至死不渝。在後面寫了落款:王小歡。

又呆呆地坐了半晌,感覺陣陣冷寒,才驚覺日頭已經西斜,金色的餘暉落在窗口,將窗前花几上一盆君子蘭鍍上一層金色。

高潔雅緻,如蘭悠遠。那是她第一次見他的感覺。

慢慢起身,將頭上那隻銀簪拔下,放在書頁上。

如果還願意做朋友,請還回來吧。心頭默唸着,悄然離去。

夜幕降臨,掌燈宮女將華美的琉璃燈盞掛在鎏金的燈架上,瞬間溫暖的光線在清光殿內流瀉。

皇帝坐在御案前,喜怒不顯,黑幽幽的眼睛深邃如琉璃,視線在下面站着的幾個皇子臉上不斷地逡巡。

每看一次,在心裡便有一分評價,二兒子沉穩內斂,堪稱大才,三兒子滿臉書卷氣,卻迂腐至極,胸無大志。老四一臉的懶散,嘴角叼着滿不在乎的笑容。老六因爲年底被從邊關召回,雖然風塵僕僕,卻英氣俊朗,器宇軒昂。可惜只喜歡做武將。小八……

皇帝目光一轉,卻見他抿着嘴角,一臉鄙夷地盯着老四,不禁咳嗽了一聲,下面幾人立時凝神看向他。

“關於西涼的聯盟請求你們有什麼想法,都說出來聽聽!”說着目光掃向老三。

三皇子沈斐忙低下頭,皇帝哼了一聲看向沈徽。

沈徽上前一步,行禮道,“父皇,兒臣以爲此時不宜和喀爾塔塔部起爭端,北部經歷了幾年戰亂如今才平定了十幾年,實在不宜再起戰火。而若是我們出兵幫助西涼,那麼喀爾塔塔部必然會聯合其他八部南下擾我大周邊境安寧。父皇,兒臣覺得不宜出兵。”

皇帝點點頭,依然記得自己年輕時候北方戰火連連,近二十年才終於消弭戰火,保一方安寧。

接着看向沈醉,“老四,你帶過兵,你說說吧!”

沈醉聳聳肩膀,嘴角噙着一絲懶散的笑意,“父皇,我帶兵也是您下的命令,如今您若下令兒臣依然如此,該不該打,兒臣不知。”

皇帝盯着他的眼神慢慢地凌厲起來,沈醉卻依然笑嘻嘻的一副絲毫不在意的樣子。

笑了笑,皇帝沒言語。

“父皇,還猶豫什麼,脣亡齒寒,西涼與我國向來交好,兒臣願帶兵打過金水河,一解西涼之圍。”六皇子沈衛似是不耐煩沈醉的推脫,主動上前開口道。

他的聲音朗朗錚然,擲地有聲,餘音嫋嫋。

皇帝笑了笑,朝他揮了揮手,“衛兒,你先退下,沒那麼簡單。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情,要考慮周全!”說着看向沈徽道,“桂王,你留下,小八,你和老四去商量一下行商司的細節,還有冬至大典的事情你們也該熟悉一下,有些儀式要代替朕去完成。”

二人行禮告退,走到殿門口,皇帝突然道,“老四,你去跟內務府商量一下,這幾日你十三叔他們要來朝。楚王有很多禁忌,你去溝通一下,到時候別惹他不開心!”

沈醉聞言躬身行禮,然後轉身離去。

沈睿跟在他的身後,看到沈醉腳步不停,似乎急着回府便道,“四哥,怎麼那麼着急,永康唸叨你好幾天了,不去看看嘛?”

沈醉腳步不停,“改天吧,今日我還有事!”

沈睿急忙追上,“四嫂好嗎?”

沈醉哼了一聲,“好得緊,不必你掛念,我走了!”

“父皇讓我們商量行商司的事務呢!”沈睿不滿地瞪他。

“改天吧,我今天有事!”說着加快了腳步,他不想回家不見了她,不想見到她的時候她跟他說要和柳清君走。自己到底是大度還是自私,到底舍不捨得放手,這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如果她堅持,若是她痛苦,答案也是不言而喻。

“喲,四哥什麼時候這麼戀家?反正我有事情要和小歡商量,不如一起!”沈睿勾了勾脣角,快步走在他身旁。

沈醉猛地站定,冷眼睨着他,“沈睿,收起你那些小心眼。她是你四嫂。”

沈睿冷笑兩聲,“那又怎麼樣?”

“你想知道?”沈醉眼神冷沉地盯着他,周身散發出一種讓沈睿覺得心頭髮冷的氣息。

“沈醉,如今我已經長大,早就不怕你!我也是宮裡的師傅們教出來的,你會的我不比你差,你做得到的我也能,你既然不愛她,就該放開她,不要耽誤了她。我喜歡她,有什麼不對?”沈睿挑着俊美過分的眸子,這一刻閃爍妖異的光芒,不服輸不怕死地乜斜着沈醉。

好久沒打架,有點難過,特別是懷念和四哥打架的日子。他冷冷地盯着被自己激怒的沈醉,一臉得意。

月出東天,繁星閃閃。纖雲微卷,如輕紗漫漫。裴菀書站在院子裡仰着頭專注地看着天空。忽然一顆流星拖着長長的尾巴,飛快地劃過天際,快的她驚歎之餘還來不及許願。

迴廊另一端,月洞門處,沈醉靜靜地站在一株盛開的梅花樹下,默默地注視着她。冷風吹拂她肩頭的細發,凌亂的飛散,她仰着的臉映着月光是一種撞擊人心的神采,神情專注而凝重,不知道是喜是悲。慢慢地,兩行晶瑩如流星一滑而落,閃爍着奪目的精光碎在黑暗中。

他只覺得心頭一緊,慢慢地攢緊了拳頭,隨即倒抽了口冷氣,擡手摸了摸脣角,她在那裡便也放心,笑了笑,默默轉身離去。

相思如毒

從柳清君那裡回來幾天,一直沒見到沈醉,胭脂更是見不到,不過翡翠倒是耍賴皮住進了閒逸居,卻也沒有對她特別表示什麼,每日嘻嘻呵呵地和水菊很投緣。

柳清君讓人將那件銀火霞光送回來,但是銀簪卻沒有送還,讓她頗爲費解,心頭只覺堵了一股火氣,不明白他這樣爲何。

是不是連朋友也不可以再做?她想問個明白,就算死也該是明明白白知道刀子從哪裡進,血從哪裡出來。

讓解憂駕車出門,依然說去裴府,卻在外面僱車領着西荷去迎福酒樓。

長天和波瀾一見她來,一人歡喜一人不悅,波瀾怕挨訓,乾脆看見她就躲了乾淨。裴菀書也不介意,籠着袖子慢慢地往裡走,長天忙上前引路,西荷卻在月洞門處等着。

“長天,你去和你們公子說,今日我是一定要見他,否則便不走!”她平着臉沒半絲笑意,讓長天覺得比寒風還要讓人發冷。

“小姐,公子真的出去修養……”

“你不用騙我,那你說他在哪裡,我去找他便是!”裴菀書說着已經到了柳清君的窗外。

“小姐,您,就算找了公子,又說什麼呢?”長天陪着小心,卻也憂慮忡忡,他也歡喜裴菀書來,如果能留下那是最好,可是世間總有那麼多無奈呢。

“不管說什麼,反正就是要說清楚,做了這麼多年的朋友,緣何現在連面都不能見?”裴菀書胸口起伏,她也並不知道見了面要質問什麼,質問完了如何處理。

長天嘆了口氣,細聲道,“公子,卻是在的,不過他真的不想見您!”

裴菀書哼了一聲,轉身對着雕花窗櫺,走進了兩步,擡手按住,窗上糊着厚厚的高麗白紙,看不清裡面。

但此刻她似乎有一種感覺,那雙眼睛就在那裡,靜靜地悲傷地看着她。

咬了咬脣,想笑,卻嘴角抽搐了一下,“柳兄,你在裡面對不對?”

靜默片刻,聽到一聲壓抑的嘆息。

心頭一震,便想衝進房去,卻聽裡面傳來一陣氣喘,長天攔住她。

“菀書,便這樣,說吧!”柳清君的聲音短促,透出濃濃的倦意。

裴菀書看了長天一眼,讓他進去伺候,自己擡腳走回窗邊,默默地盯着窗櫺中間的位置,她記得以前來時柳清君若在房中,會立在窗下朝她和氣地輕笑。

“你生病了,爲什麼總躲起來?”她倍感無奈,她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可是他的任何事情只要他不肯自己便絲毫不知。

“不想,讓你擔心。”他緩緩地說着。

“你覺得我真的不擔心嗎?”她不滿地笑了笑,“那麼這次呢,生病了爲何不躲起來?卻只是不肯見我?”

“菀書,對不起,我向你道歉!”他顫悠悠的聲音透過窗紙帶着一種令人心痛的感覺。

“對不起?柳兄,爲什麼呢?”裴菀書擡手抵在窗櫺上,纖細的手指輕輕地碰觸那層白紙,卻沒有用力,半晌,垂下手臂。

“爲我自己的任性,讓你受了傷害,等我熬過這次,爲兄願意還如從前。”隔着窗戶,她能感覺到他的歉意,深深的內疚從他的語氣中流露。可是這不是她想要的。

“柳兄,你突然的冷漠,我已經懂你的意思。我就是想問,從前爲什麼不肯,那些信……”她頓了頓,鼓了鼓勇氣,卻覺得心頭一陣陣發虛,突然心頭一凜,如果問出來,得到答案,那麼該怎麼面對,如何選擇?

她不是答應過沈醉了嗎?

如此想着,沈醉那雙似怒含情的雙眸浮現眼前,讓她緊緊地握住了拳頭。

一時間柔腸百轉,不知道該進還是退,可是如果不問清楚,那麼心頭絲絲縷縷,纏纏繞繞,剪不斷理還亂的東西怎麼辦?

窗內一聲嘆息,“菀書,如果我的任性傷害了你,我希望你能夠忘記,我,我們,會永遠都是好朋友,我沒躲着你,等我病好了,還如從前。”聲音淡淡的,非常輕鬆,就如他從前那般微微笑着,靜靜地看着她,關心她一般無二。

永遠是好朋友,就算曾經有過一點什麼,也快如驚鴻,什麼痕跡都沒留下。原來不過是她自己徒然多想,糾纏不清而已。

“柳兄--”她輕喚,卻憋住喉,頓了頓,輕笑,眼淚滑過臉頰,碎在窗臺上。“好,永遠是朋友,還如從前,是,是我逾越胡思亂想了!”

後退兩步,她擡手擦了擦眼底,笑道,“如此,也好,等你身體好了,下次見面,我們都要把這些忘掉,你不許取笑我!”

說着身形晃了晃,咬住脣,“那些信就當是我夢裡看到,再到下次見面,早已煙消雲散,此後誰都不要再提起,誰也不可以再尷尬。”

笑了笑,還想說什麼,心口卻被什麼堵住,幾乎讓她呼吸不暢,這些都怪誰呢?是他們自己作弄了自己,自己傷害了自己,誰也怨不得。

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再退兩步,因爲她不想聽到他似痛苦壓抑的喘息聲,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痛苦在心底紮根,可是總會消散,因爲她並沒有失去,他還在那裡,是她的朋友,一如從前,想見就見。

最後她歡快地笑起來,“柳兄,那我走了,”說着轉身飛快地跑出去,卻在月洞門處撞了西荷,哭倒在她的懷裡。

西荷也不問,扶着她上了車,任由她趴在角落裡哭得稀里嘩啦,繞着裴府前面的路走了幾圈她依然在哭。

終於等她停下來,卻已經天黑了,看了看她已經趴在錦墊上睡着。

西荷悄悄地抱着她換了車,直接回去王府,路上紛紛揚揚飄起大雪,停在側門的時候,看見沈醉如冰雕玉像一般立在那裡。風雪裹挾着他單薄的錦衣,臉上的情緒已經凝結成冰。

沈醉一句話都沒說,將她抱下車,送回閒逸居暖閣,也不理睬詫異的水菊等人,抱着她躺在牀上片刻不肯放手。

寒風呼嘯着蒼茫天地,白雪皚皚逼人眼目。

煞白的雪上開出一朵猩紅的花,豔麗妖嬈。柳清君擡手擦了擦脣角,緩緩坐在雪地上,仰頭默默地看天,雪紛紛揚揚地落在眼睫上,化在眸裡溼寒點點。

“公子,您身子不好,咱還是進去吧!”波瀾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苦苦地哀求。

柳清君回頭看他,和氣地笑起來,一團白氣籠着他的視線,“我又不會死,你哭什麼,你對她無禮就不怕我罰你!”

“公子什麼都想着她,可是她何嘗記掛公子?既然答應留在瑞王身邊,又何必再來騷擾公子!”波瀾氣憤不已,聲音哽咽。

柳清君嘆了口氣,伸手接住落在眼前的雪花,“你渾說什麼?要錯也是我錯了。不該不信命,非要逆天而行。我本就是逆天而來的,能夠活着已經不錯,哪裡還能要求那麼多?我就是喜歡她這般孩子一樣,不管是懵懂還是迷糊,就算爲難也敢來問。她能來,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怎麼再讓她繼續爲難?痛苦不過是一瞬的事情,總有人會讓她幸福。”

說着笑起來,清雅雋秀,如雪地清梅,幽蘭馨香。

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知道她對他的心意,哪怕一點就夠了,自己也不是白白地擔了這些苦痛折磨。

想他幼時身患絕症,本已是死嬰一具,卻被師傅救活。但是卻要求他從此拋情棄愛,遠離生養的爹孃,來到陌生的地方。爲了避免情愛之苦,他對女人敬而遠之,可是誰知道會遇到那樣一個假小子。她突然地闖入他的眼簾,那樣囂張地大笑,肆無忌憚地調皮,活力十足象頭不知疲倦的小鹿。

誰知道她是個女孩子啊,誰知道她就那樣一下子撞入他的心底,從此就種下那般的相思之苦,蝕骨之痛。

她是他飲鴆止渴的相思毒藥,想她會輕,可是越想越痛,忘記卻又如同拿刀剜心,如何都不可能。

只能在生生死死間不斷地煎熬,病發的時候痛到人不人鬼不鬼,遠遠地躲開她。

終於看着她一步步走遠,另一個人氣勢凌厲地站在她的旁邊,自己有多少不甘?聽着解憂隨口的一句話,自己有多少不捨,多少憤怒?所以不相信真的會死,如果能夠挺過去,是不是也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的身邊,就算是搏一次至少死也不悔。

誰又知道,天意真的難違?

他其實連和沈醉一較高下的機會都沒有,那日故意冷落了她,回來心痛的冰火煎熬,一遍遍任性地想她,就如同是拿了一把尖刀一下下割裂着心口,想着就算心底有個洞,也有跌到底的時候,可是誰知道那是無底深淵,昏迷之後醒過來,痛會更深一分,直到痛死爲止。

從前壓抑着的想法,愛念,排山倒海地洶涌而至,摧枯拉朽之勢讓他無法抵擋。終於知道那天意如何,自己是真的錯了。

就算得到她又如何,陪她一日還是兩日?讓她看着自己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痛苦?

他怎麼可以?

能得到她心中那一點點的位置已經足夠,傷害她的他必痛百倍,如果能夠多麼希望所有的一切都替她痛,讓她依然那樣快快樂樂的。

如果沈醉能給她幸福,他還有什麼不知足?

雪下了幾日,裴菀書便病了幾日。終於好起來,怏怏不喜,常常怔怔發呆,一下就是大半天。呆了幾日,卻又歡快起來,不肯讓水菊等人替她擔心,更不許人告訴父母知道。

這日終於雪霽雲斷,早上醒來外面便是白茫茫一片,裴菀書趴在窗口遠遠望去,修掉枯枝的紫薇樹銀裝素裹,梅花在冰絲下面抽蕊吐芳。

昨夜大娘打發了東梅來王府,雖然埋怨裴菀書管了二舅舅的閒事,不過東梅說其實大娘很開心,二舅舅也上門道謝,還說要來王府拜會王爺王妃,大娘讓他省省在家消停反省,不許打擾小姐和姑爺。

沈醉幫的忙,她是不是該去莫語居謝謝他?

正胡思亂想着卻見南面院門口處人影一閃,沈醉大步而來,身穿駝灰色鶴氅,裡面是月白色的錦衣,闊袖翻雲,衣袂若舉。

似是知道她在窗口般,微微仰頭朝她勾了勾脣角,裴菀書輕啐了一聲,倚在窗框上伸手慢慢撥弄着一邊柳木根雕花架上一盆盛放的水仙。

擡眼見門簾一晃,沈醉閃了進來,渾身裹着一團冷霧。一進門他便將鶴氅往繡凳上一扔,然後跺了跺腳撥了撥頭髮朝她走去。她白了他一眼,進了屋子不肯抖雪,非要到她內室來抖,哼了一聲轉身進了自己的暖閣。

“有好消息也不要聽麼?”沈醉笑了笑,在暖炕上落座。

“你能有什麼好消息?”她在便服外面套了件繡木棉花的長罩衣,走到他旁邊坐下,幫他倒了杯熱茶。

“你大哥就要到了,正好和楚王結伴!”他從她手裡將茶杯握了過去,笑眼睨着她“這還不開心麼?”

裴菀書瞥了他一眼,扁了扁嘴,卻忍不住笑起來,“自然高興!又要承你的情!”

“這是二哥的情!”他笑着將茶一飲而盡,視線凝在她低垂的眉角,有點不習慣她消沉的樣子,看着她強顏歡笑心頭不禁刺痛起來。

“我帶你去散心吧!”突然他一躍而起。

裴菀書依然不習慣他的隨性妄爲,“怪冷的,哪裡玩去?”卻見他已經抓起旁邊衣架上的狐裘,又抄起繡凳上的大氅。

“跟我走就是了!”他笑着將狐裘飛快地裹在她身上,拉着她就外跑。

裴菀書還想問,沈醉卻一把將她抱起來,飛奔起來,“不許問!”

明光趕車,聽到沈醉的吩咐立刻催馬而行。

馬蹄踏在冰冷剛硬的路面,“得得得”脆響,車聲轔轔,寒風蕭蕭。

他一直將她摟在懷裡不肯放鬆,初始她還掙扎,後來他不耐地用力吻住她,吻到她難以呼吸,淚流不止,繼續吻。不問她爲何哭,也不安慰她,就那樣一直吻,直到明光停下馬車。

等她鬢髮散亂地從他懷裡擡起頭,馬車已經停了半晌。

“沈醉,你真過分!”她紅着臉,淚水劃過的地方肌膚緊繃得難受,忙從一側的小櫥上掏出一小盒面膏在臉頰上搓了搓。

沈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挑了挑眉,笑起來,“我不希望我的女人不開心!”

裴菀書白了他一眼,“誰是的女人!”哼了一聲卻被他拉住手,“你已經答應過的。”

“不是你點了我的穴道嗎?”她終於笑起來,沒見過這般霸道不講理的人。

沈醉領着她在街市上逛了一圈,買了一堆好玩和好吃的,看她嘴角似有似無的笑他便開始恢復那樣戲謔揶揄的神態和語氣,惹得她發火然後打打鬧鬧地回去車上。

本以爲馬車一路回府,結果卻停在皇宮一小門處。沈醉交代了一聲,領着她一路進了宮,在一處破敗的宮門前停下。

黑漆鎏金門環如今已經沒了當初的鮮麗顏色,斗拱飛檐也破舊不堪,推開門沉重艱澀的吱呀聲刺耳異常,院子裡荒草悽悽,曾經富麗堂皇,恩寵嬌榮的宮殿,多年沒有人來關照已經成爲一座死沉沉的墳墓。

裴菀書心頭一沉,隱約感覺到這是哪裡,卻沒有說話,看到沈醉依然淡笑的臉頰,心頭有點難過,低聲道,“沈醉,這裡有什麼好看的,我們還是回去吧。”

沈醉握緊了她的手,臉上一凝,一副正經嚴肅的模樣,低聲道,“不要說話,這裡飄來飄去的都是人!”

說完被她白了一眼,見她並不害怕,哈哈笑起來,“怎麼,你不怕鬼嗎?”

裴菀書哼了一聲,“沈醉,你要是用這些來嚇唬我就錯了,鬼是什麼?是人死了。人爲什麼死了,是不能活了。既然生死不容,有什麼好怕的!”

沈醉正色地端凝她,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我向你賠不是,走吧!”然後牽着她的手慢慢地走過荒草叢。

沒腰的荒草被衣裾拖得唦唦作響,冬日凜寒的風蕭索地刮過,帶起一陣陣冷寒沁骨。

他們穿過破敗的大殿,然後走進後院,裴菀書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這樣慢慢地走着,一步步,穿堂過戶,這一刻彷彿天地都是孤獨的,只有他們兩個彼此相依。

這樣空曠的庭院,蕭索冷殺的氛圍,容易讓人心酸,荒涼的景象似乎侵襲進心底,讓人難過得要流淚。

這樣寂寞孤獨難過的時候,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身邊有這麼個人陪伴着自己,真的很好。

很好!

只有嗚咽的風聲,唦唦的摩擦聲,還有踏踏的腳步聲,裴菀書擡眼看向沈醉,他微抿着脣,神情端莊凝肅,沒有半分嬉皮笑臉的模樣。

感覺到她的目光,他看向她,笑起來,“小歡,這是我母妃的院子,我想你來看看,也許以後都不會再來,也不會再記得。可是--”他的脣顫了顫,聲音低啞了幾分,握住她的手緊了緊。

誓與君同

裴菀書心頭愴然,用力地回握,帶着濃濃的鼻音,“沈醉,我懂。”

沈醉朝她笑笑,伸手將她攬進懷裡,低笑道,“我想母親看看你,讓她知道,我現在很快樂!”用力地將她摟進懷裡,垂首埋在她的發中,看不見的淚滑進她濃密的髮絲裡,讓她感覺一陣陣的溼意。

風拂卷着他們的衣裾,院中幾個高大的白楊樹上幾隻大鳥定定地看着他們,片刻,“呱呱”地叫了幾聲撲棱着翅膀飛走了。

他們靜靜地站着,彼此汲取着溫暖,半晌,沈醉笑道,“快走,去看看還在不在!”說着拉着她的手快跑起來。

氣喘吁吁地停下,裴菀書發現竟然是在一片斷壁殘垣中,頭上是搖搖欲墜的房頂,雖然破敗卻又沒有倒塌。

沈醉領着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昏暗處,看了看位置,低聲道,“擡頭”。

她依言擡頭仰望,瞬間驚呆,碩大如水晶的冰橫亙在頭上搖搖欲墜處,幾根橫樑和高粱杆支撐,竟然掉不下來。

那冰晶瑩剔透,似乎自成一片天空,金色的陽光照耀進去,然後散發出七彩的光芒,瑰麗奇異,吸引人的視線久久不能離開。

“好看嗎?”

她仰頭看着,他看着她陶醉的表情。

點了點頭,“與趴在冰上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沈醉笑起來,“那時候我就知道這個地方,一不開心就會躲進來,夏天這裡是水簾洞,冬天就是冰晶館。一個人呆的久了,慢慢地體會了很多東西。小歡,我想要你真心地告訴我,願不願意真的嫁給我!願不願意跟我逍遙天下!”

他想讓她開心,可是看到她不開心,而且是爲了別的男人不開心。他就越發煎熬,他不想迫她,可是想要她明確的答案。

這一刻的沈醉再不是她從前認識的,他是那個趴在她的耳邊,喁喁低語的沈醉,是那個跟她說他只要她的沈醉。

從前被他魅惑的心動還能剋制,如今這一刻的深情卻讓她的心如滔天海浪般奔涌上岸,抑制不住地抱住他,將頭埋在他的懷裡。

當她明白一份感情的時候,發現還有另外一份,雖然很滑稽也很費勁,可是確實如此,對另一個人的感情是在她在懂得心動滋味之後,才覺醒。但是她必須取捨,悲傷已經過去,沒有多餘的時間去難過,更不能因爲無謂的遺憾而傷害更多。

低頭看着她沉默的樣子,眸子不禁沉了沉。卻見她仰起頭,朝他燦爛地笑,然後用力地點頭。她淚意氤氳的眸子,映着晶瑩的冰光,清亮地逼人眼目。

心頭一蕩,垂首輕輕地將脣壓在她的眼睫上,緩慢溫柔地輾轉,脣帶着溼潤滑落在她的脣上。

良久,糾纏的脣分開,他笑了笑,情不自禁又伸舌舔了舔她的脣,然後擡手替她擦乾,“我們走吧!”

“好。”如來時一樣,任他牽着手,慢慢地一步步離去。

從背後看過去,他們手牽手,步伐合拍,姿態親暱,他挺拔如竹的身姿籠着她嬌小的身影,逐漸走遠。

良久,殘破的牆垣下面,一張恐怖嚇人的臉,淚水卻也是晶瑩滾燙,他趴在牆縫上癡癡地看着走遠的兩個人,慢慢地伏地,跪在地上,嗚嗚地哭泣,身形抽動,最後又哈哈地大笑起來。

嘶啞碎裂的聲音,刺耳難聞,驚起烏鴉“呱呱”。

一連幾天都是暖陽高照,裴菀書特意讓人將被子抱出來晾曬。然後圍着狐裘坐在墊了厚厚錦墊的玫瑰椅上看書,直到眼花得看不下去才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仰頭曬太陽。

心裡想起沈醉,一陣溫暖的感覺,從景容宮回來之後,他們一如從前,只不過相互對望的眉梢眼角,多了一分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暖意和溫柔。除此之外,一如從前。

“小姐,韋側妃來了!”水菊小步快走,提醒小姐能躲則躲。

裴菀書朝她笑笑,示意她安心,讓她趕緊請。

如今她實在是沒什麼好顧忌的,因爲沈醉並不喜歡韋姜,與她也沒什麼瓜葛,所以她十分地坦然,再沒有任何芥蒂。

大老遠韋姜便嬌喚着姐姐,小步魚行而至,裴菀書笑得更加燦爛,起身迎上去,“妹妹今日氣色真好。”

韋姜面上笑得嬌媚,柔柔眼波底下卻是她自以爲裴菀書看不透的譏諷鄙夷,依然是那件珍珠雪裘,依然是精緻的團花錦衣,但是這些對裴菀書不再有任何的殺傷力。

她審視着裴菀書幸福的笑臉,揣度着這裡面可能全部的快樂都是自己讓他來敷衍的效果。眼前這個女人的幸福是建立在她的施捨之上的,如果不是自己,沈醉連看都不會看她一眼。

她不喜歡的時候,沈醉對裴菀書厭倦至極,她想讓他拉攏的時候,他按耐性子來敷衍。

心裡有一絲絲地顫動,他對自己果真如此情深意重麼,想起他抓住李紫竹匕首的手,他看向自己心疼至極的眼神,如今心底竟然覺得針扎的疼,特別是看到裴菀書歡沁的笑顏。

裴菀書看着她一臉似憐憫又似鄙夷的神情,頗有點費解,沉了沉眼請她去屋裡坐。

“姐姐近來與爺關係好點了吧?”韋姜柔柔地笑着,“我那日聽爺在屋子裡說姐姐的壞話,嚇了我一跳,還以爲他聽了什麼閒話。”

裴菀書故作憤怒地哼了一聲,立刻道,“他說我什麼?妹妹聽見了可一定要告訴我,太過分了我絕對不會輕饒他。”

韋姜勾了勾脣角,“姐姐,別激動,沒什麼。不過我倒覺得爺這幾日和姐姐關係好起來了!”

裴菀書詫異道,“此言從何說起?難道我會忘記他加諸我身上的羞辱和他好?我又不是天生地輕賤!”哼了一聲,瞥了韋姜一眼。

不管她是什麼目的,都不會讓她得逞,自己就是不告訴她實話。

“姐姐,何必置氣呢,一夜夫妻百日恩,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難道姐姐對我們爺沒有那樣的感覺麼?”韋姜淡淡地笑了笑,“我們爺可是大周第一等的美男子,既英俊又才氣,關鍵是懂得女孩子心思。”

裴菀書毫不客氣地“呸”了一聲,“我們能不能不說他,沒由得讓人厭煩,我還真沒覺得他哪裡才氣!”

韋姜歡暢地笑起來,“姐姐是第一個這樣說爺的,不過爺從不賣弄,姐姐不知道也不足爲奇,爺從十幾歲就能寫非常出彩的情詩,那連三哥都比不了呢!”

裴菀書撇撇嘴,勾起眉梢,哼道,“他也就能寫寫這個。”

“猶記得一句,伊人之貌,盛燦日月,傾城傾國,卻爲其說……”韋姜一臉情不自禁的陶醉模樣,神態卻是似憐似痛。

裴菀書挑眉凝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韋姜現在到底是在表演什麼?“這是寫給孔小姐的吧!”

裴菀書故作不知,笑道。

韋姜似猛然驚醒般,笑了笑,“是吧。”不知道爲什麼,看到沈醉與裴菀書在一起,雖然明知道他是在敷衍,可是依然不舒服,難道自己真的愛上他了嗎?

怎麼可能?

“妹妹可是有什麼事情?”看着她神情恍惚的樣子裴菀書開口道。

韋姜忙收斂心神,笑道,“閒的慌找姐姐嘮嘮家常。這兩天宮裡出了事,姐姐可聽說了?”

裴菀書搖頭,不滿道,“我整日在家,爺就算來話也少說,我倒是不知道怎麼才能聽新鮮事了!”

韋姜忙笑道,“姐姐怎麼不去找我呢?”說着往前靠了靠,低聲道,“聽說以前的淑妃宮鬧鬼了!”

“啊?”裴菀書驚詫失聲,忙擡手掩口,“不會有人故意的吧!”

韋姜淡淡地嘆了口氣,沉了沉美目,“誰知道呢,不過若是皇上懷疑是爺那就慘了。或者有人故意讓皇上對爺有意見,那都是我們的災難!”

裴菀書頷首,“對呀!怎麼辦?”

“姐姐那麼玲瓏剔透的人,怎麼一着急糊塗起來了?還說不在乎我們爺呢,妹妹我又不吃味,姐姐何必遮着藏着!”

韋姜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眸帶冷意。

裴菀書哈哈笑了笑,“你誤會了,這王府和我可關係密切,沈醉有了事情,我以後的日子不是也難過麼!”

韋姜不置可否地笑笑,“姐姐怎麼忘了裴大人。而且最近皇上着黃大人秘密查宮裡的巫蠱,這兩日就要到我們王府來了!姐姐要是看到這些東西可一定不要去碰,免得惹禍上身呀!”

手放在腿上握住自己腰畔的暖玉,韋姜此行的目的如今露出來,宮裡肯定被他們動了手腳開始查巫蠱,那麼誰會遭殃?還是針對太子麼?爲什麼沈醉沒有說過?

另外一件事情,他們去過冷宮,爲什麼回來就鬧鬼?誰想將焦點引到沈醉身上?

她需要跟父親好好的談一談。

闌夜深邃,一彎缺月掛在東南天上,冷冽悠遠。天上寒雲漫漫,翻卷如巒。

裴菀書懶懶地倚在牀上闔眸休憩,臉上蓋了本書,細細地喘息。不知道爲什麼,柳清君那張慘白的臉,脣角猩紅一線總是在面前閃來閃去。

嘆了口氣,聽見水菊在旁邊“咔嚓咔嚓”地剪紙,便隨口問道,“讓解憂去看柳公子,他回來怎麼說?”

水菊撇撇嘴,道,“還是那樣唄,反正小姐不斷讓人去看,公子不斷說沒事,其實解憂根本連人都沒見着,他不好意思見您,所以躲在那裡難受呢!”

裴菀書擡手拉下書卷,看着水菊淡笑道,“你去跟解憂說,讓他別難過,公子沒什麼大毛病,我也不賭氣了,大家都好好地吧。”

水菊一聽笑起來,將剪刀和紅紙往桌上一放,“我這就去。”說着理了理裙裾,擡腳出去,卻在門口碰見挑簾進來的沈醉,這次她恭恭敬敬地行禮。

沈醉詫異地看着她,水菊嘴角一扁,微揚了揚下巴出去,自從知道他是真心對小姐好,幾次看到他一臉深情地凝望着她們小姐,她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水菊這幾日是怎的了?對我竟然和氣起來!”沈醉笑着走去牀邊,伸手將裴菀書手裡的書卷搶了過來,看了看卻是一本《巫家之術》,不由得蹙蹙眉,“這東西是禁書,怎好看?”說着便走去邊上火爐處,提起爐籠將書扔進去。

看着火苗忽的一竄,裴菀書無奈地坐起來,卻也沒說什麼反對的話,“今日韋姜來,說宮裡在查巫蠱之物,還有景容宮鬧鬼,你聽說了麼?”

沈醉將爐籠蓋好,走去一邊淨手,擦乾便回去牀邊,伸手攬上她的腰,笑道,“管那麼多做什麼。”

“沈醉,你和二皇子要對付太子我不管,要查淑妃娘娘的事情我也願意出力,但是李紫竹畢竟是你的表妹,也是皇后家的人,如果她被什麼人利用這樣會很麻煩!況且我們不知道皇帝真正的意思,你也說過並不是很相信二皇子,那麼自然要留餘地,不是嗎?”她動了動,支起身子望着他在暗處因爲朦朧顯得更加俊逸的面容。

“小歡,只要巫蠱案一定,皇上定然會廢了東宮,但是你放心他不會對大哥怎麼樣,不過是遣去封地而已,到時候也許我們都要去,沒什麼大不了的!二哥做皇帝再合適不過。雖然我不相信他,但是我相信他做皇帝的能力!”沈醉淡淡地說着,一雙黑潤的眸子在暗影裡明亮如水,定定地凝視她的臉,見她雖然沒有往日的歡快,卻也並不憂傷,心裡鬆了口氣。

“沈醉,我覺得你們太自以爲是了,誰做皇帝不是你們幾個人決定的!”裴菀書嘆了口氣,他們怎麼就這麼膽大包天,任性妄爲?天大的事情,也是如此輕描淡寫。

“所以纔要爭取,”沈醉說着將她一勾,拉在胸前笑道,“各國的使節都到了,他們帶了很多好玩的,過兩天我讓人偷偷送來,你自己挑。”

“你還是不要弄了,免得讓別人知道了起事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裴菀書說着又想爬起來,沈醉見她心不在焉擡手挑起她的下頜,皺眉道,“你想什麼呢?”

“沒什麼了,你該回去休息了吧!”她將下巴靠在他的手指上,第一次這樣放開心胸仔細地看他,沒有任何的躲避,視線定在他明亮帶笑的眸子上。

“我留下不好麼?”他笑嘻嘻地凝視她,“反正韋姜現在巴不得我迷死你,”說着便開始拉自己的腰帶。

裴菀書忙按住他的手,臉上羞紅,“也不知道你們到底怎麼的,你既然幫着桂王,爲什麼又防着他?”

“我只是不想讓你面對可能的威脅!”他凝眉緩緩道,對她要趕他離開表示不滿。

心頭感激,便也不再說什麼,心底卻又覺得緊張,恰好西荷在外面輕喚了一聲,裴菀書立即起身,輕手輕腳地爬下去。

她打發西荷與杜康去夜探桂園,如今他們回來彙報情況,沈醉也不管,顧自脫了外衣拉了紫綾被蓋住自己。

西荷腳步輕巧,身形高挑,映在碧紗櫥上,婀娜有致。裴菀書拉着她的手走到離暖閣遠點的窗下,西荷三言兩語將情況跟她說了。

李紫竹那裡確實有巫蠱之類物件,而且牽扯到太子妃,雖然藏的隱秘,但是她這幾日一直在擺弄,所以西荷很容易便看了來。

裴菀書擡手壓了壓眉,就算太子妃的事情她不去管,可是李紫竹在王府,她不能不管。至少不能讓她被牽連,她還記得皇帝通過李紫竹給她帶的話。

他要她保護李紫竹。

難道皇上早就料到?

西荷靜靜地看着她,不言不語。片刻,裴菀書低聲道,“你明日去康侍衛那裡,讓他帶你見黃大人,問問是不是真的在宮裡查巫蠱一事。要小心!”

西荷頷首,看向裡面,細聲道,“王爺--”

“不用管,你儘管去!”說話間見翡翠笑嘻嘻地往裡看,裴菀書不禁臉紅了一下,讓西荷出去做事,睨了她一眼,“翡翠,你進來!”

翡翠嘿嘿笑着,朝裴菀書眨眨眼,“夫人,爺在的吧!”

裴菀書看她一副神秘的樣子,就好像抓到她什麼小辮子一樣,不禁赧然了一下,隨即坦然道,“他在裡面,你去。”

說着拿帕子絞了水,屋子裡爐火正旺,讓人格外燥熱,擦了臉,卻也走進暖閣。看到翡翠正趴在沈醉耳邊吃吃地笑,不禁瞥了他們一眼,“小丫頭,你鬼鬼祟祟做什麼?”

翡翠正色道,“夫人,我可沒有!”說着飛快地將水菊的東西收拾了,“夫人休息吧!”說着一溜煙跑出去,又幫他們將幔帳放下,帶上門,再將外間的幔帳也放下,密密實實。

她如此一弄讓裴菀書反而不知道怎麼辦纔好,雖然她答應了沈醉,可是真就這般開始又不知所措。

“還不睡嗎?”沈醉支起身子,乜斜着她,鳳眼被燭火一映水溶溶如一泓秋水。

“我,我在外面就好!”喏喏着,舉步想出去,腳卻又如同被綁住一般動不了,低頭髮現一條細細地絲拴在自己腿上,順着看過去,沈醉得意地勾着她,挑起的手指上拉着一絲透明蠶絲一樣的東西。

“這是胭脂的東西,果然好用!”沈醉哈哈笑着,手指一勾,裴菀書禁不住被他拖動了兩步,最後嘆了口氣索性走過去,腳踝上一鬆,絲線不見。

“睡吧!”沈醉伸手勾住她的手腕,將她拖進懷裡。

裴菀書霎那間臉紅身燙,掙扎了一下,卻被他抱進牀裡,用被子緊緊裹住,“你緊張什麼,我又不會吃你!”他戲謔地笑着,安然闔眸。

裴菀書瞧了他一會,見他彎翹的黑睫一動不動,才放心地閉上眼睛。

沈醉勾着脣角,看了她一瞬,心頭低低嘆了口氣,卻又覺得被什麼漲得滿滿的,手臂緊了緊,將她護在懷裡,穩穩地睡去。

千鈞一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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