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五日時間,不管是身在東宮的楚琰,還是身在壽康宮的十皇子,身子一日比一日衰弱。
期間皇帝帶着朱連喜,親自來東宮瞧過一回。
只見楚琰躺在牀榻上,面容整個消瘦了一圈,眼窩深陷,臉色蠟黃,瞧着已經是進氣少出氣多,原本銳利的眼眸,暗淡無光,彷彿只剩下等死的絕望。
他看着皇帝,動了動脣。
可乾涸的脣,雖費力張開,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還有絲絲鮮血,從脣角溢出來。
“六郎,你安心休養,莫要多言。”皇帝拉着楚琰的手,溫聲道,“你放心,有朕在,朕一定會讓太醫治好你。”
楚琰艱難眨了眨眼。
皇帝見他這副模樣,眼底涌上心疼和不忍。
“前幾日不還好好的,怎會這麼快就成這副模樣了?”皇帝轉頭,看向沈靈犀,不悅地質問。
沈靈犀連熬了好幾日,眼睛都熬紅了,擡起帕子,輕拭眼角的淚,“殿下自從那夜從醉花院回來,就覺得渾身不大爽利,先是上吐下瀉……這幾日又開始嘔血,臣媳和崔太醫反反覆覆試了好幾個方子,都沒能讓殿下的身子好起來。”
皇帝眉心微蹙,“可是中了毒?”
沈靈犀搖了搖頭,“原本懷疑是烈陽之毒,可這東宮裡,與添香閣有關的香料,早就已經讓人清理掉了,而且,太醫院裡最擅長驗毒的太醫,也沒驗出有中毒的跡象……”
說到最後,沈靈犀悲從中來,掩面啜泣出聲。
皇帝皺緊了眉,“這可如何是好……”
他說着,着緊地又問:“朕不是聽聞,六郎那晚在醉花院得了半張繡圖?你們可從繡圖上,發現什麼沒有?是不是與那詛咒有關?”
經他這麼一提,沈靈犀纔好似突然想起這個事兒。
“對,繡圖……”
此時此刻,沈靈犀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棵救命的稻草,趕忙把淚一抹,“臣媳還沒來得及看,臣媳這就去把那繡圖復原……”
她說着,再顧不上皇帝,匆匆站起身,告了聲罪,便趕忙提起裙襬,朝側殿跑去。
皇帝見她這副冒冒失失的模樣,眉峰蹙得更緊。
“朱連喜,朕瞧着太子妃不成樣子,索性你留在這兒,幫襯她幾日,待六郎好些,你再回宮裡來。”
朱連喜垂首應下。
皇帝這才鬆開楚琰的手,長嘆一聲,站起身往外走去。
朱連喜親自恭送皇帝離開。
待他再度迴轉到楚琰病榻前,沈靈犀已經重又回到了寢殿裡。
她讓人擡了桌几到楚琰榻側,就着桌几上的燭火,手裡拿着繡繃子,一針一線,復原那張殘破的繡圖。
“娘娘,聽宮人說,您已經勞累了好幾日了,皇上特地把奴婢留下來,就是擔心娘娘的身子撐不住,還是讓奴婢替您照顧殿下,您去歇一歇吧。”
沈靈犀就好似全然沒有聽見他的話,繡着手裡的繡圖。
繡着繡着,似想到傷心處,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
若不是親眼所見,任誰也不會相信,向來遇事成竹於胸,淡定從容的太子妃,竟會如此傷心脆弱。
太子妃到底還是個女子,心愛之人病入膏肓,即將撒手人寰,又怎會不心碎難過,六神無主呢。
朱連喜輕嘆一口氣,看向牀榻上的楚琰。
楚琰雙眸緊閉,安靜無聲地躺着,蓋着被子的胸口,幾乎看不到起伏。
他又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到沈靈犀身後,又尋了一隻燭臺,走到旁邊銅鑄的油燈樹上點燃。
他擡着手,輕掩着燭臺的火苗,小心將燭臺放在沈靈犀的桌案上,“娘娘,仔細些眼睛,若是累了就歇會兒,有奴婢在這兒看顧殿下呢。”
說着,還細心給沈靈犀,遞上了帕子。
這一回,沈靈犀倒也沒再拒絕朱連喜的好意。
她接過帕子,哽咽地道,“有勞公公了。”
朱連喜連道“不敢”,轉身便輕手輕腳地指使寢殿侍奉的宮人們做事。
沈靈犀在燭火前,繡了一會兒,漸漸感覺到一股濃重的睏倦襲來,不知不覺間,她趴伏在桌几上,沉沉睡了過去……
*
“娘娘?娘娘?快醒醒,您快醒醒……”
沈靈犀是被朱連喜輕輕推醒的。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便見朱連喜神色驚異地指着她手裡的繡帕,“娘娘,您快看,這、這繡帕上,有字!”
沈靈犀打了個激靈,急忙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見繡圖之上,方纔被她眼淚打溼的位置,不知何時,竟緩緩出現了一行鍼刺的硃紅小字。
“雲國公主,以血祭天,可解詛咒。”
沈靈犀一字一字,念出小字上的內容,似是太過激動,雙手都在顫抖。
“雲國公主……雲國公主……現如今這世上唯一僅存的雲國公主,不就是守陵宮裡的雲良娣嘛!”朱連喜驚喜地道,“殿下果然有先見之明,當初力排衆議,留下了雲良娣的性命。恭喜娘娘,賀喜娘娘,殿下有救了,十皇子殿下也有救了!”
沈靈犀抿緊脣,兩手抱緊繡圖,渾身都在發顫。
瞧上去,似是終於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激動到極點。
“娘娘切莫太過激動,殿下還得仰仗娘娘照料呢。”朱連喜笑着道,“奴婢這就回宮告訴皇上這件喜事。”
他說着,轉身招呼婢女上前,照顧沈靈犀。
而他自己,則腳步匆匆地往殿外走去。
待朱連喜離開,沈靈犀摒退殿中服侍的人,走到牀榻前,伸手牽上楚琰的手。
楚琰睜開雙眼,方纔在皇帝面前,暗淡無神的眼眸,已然恢復了以往的銳利沉肅。
兩人沉默地互相對視,在彼此眼中,皆看見了震驚之色。那夜劉美人跟隨殺害春山的兇手,見那人脫掉夜行衣以後,進了內衛營。
“咱們果然沒猜錯,只要將計就計,對方一定會露頭來查證你的生死。只是,我原以爲幕後指使,藏在內衛裡。卻沒想到……今日出手的,竟會是他。”
楚琰亦沉聲道:“他方纔在燭火裡下了迷藥,還把了我的脈息,又在繡圖上撒了藥粉,讓那些字,在繡圖上顯現……若非親眼所見,我還真不知道,朱連喜竟會有這些本事。”
沈靈犀尚還沒有完全平復,方纔看見繡圖上那行小字時的心情。
事關小姑姑的安危,她緊盯着楚琰的雙眸,低聲詢問,“朱連喜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以他的身份,輕易絕不會做出這種事,指使他的人,會不會就是……”
“不會。”楚琰知道她說的是誰,篤定地道:“皇叔絕不會做出這等事,否則當年皇祖父也不會將皇位傳給他。皇叔雖非完人,卻也不是那等嗜殺成性,枉顧人倫的畜生。”
“況且,編出詛咒這等彌天大謊,還躲在背後獵殺皇嗣之人,目的定是在江山。而這天下早已是皇叔的,他也沒必要做這等事。”
聽他這麼說,沈靈犀心下微鬆。
“朱連喜也絕不是真正的幕後指使,他們既要把咱們引去皇陵,那索性就去瞧瞧,這到底是個什麼局。”她寒聲道。
楚琰反握住沈靈犀的手,“放心吧,我一定不會讓長公主有事……”
*
不出沈靈犀所料,第二日一早,宮中果然傳來旨意。
皇帝親自頒下聖旨,前往皇陵躬祭。
此番,爲了能替太子殿下和十皇子祈福,皇帝特別下令,帶上病重垂危的太子和十皇子。
自打上巳節後,十皇子一直在太后的壽康宮養病。
皇帝既要帶十皇子和太子去陵祭,太后關心兩個孫兒的安危,自然也要擺駕前往。
於是,一路上太子和十皇子,皆由太后親派壽康宮的宮婢和太監們,輔佐太子妃沈靈犀照料。
太子和十皇子的病情,牽動着朝堂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的心。
皇帝陵祭之時,還要替太子和十皇子祈福的消息,一經傳出——
欽定隨行的官員,以及雖不在欽定之列,卻自發隨行的官員和百姓,約有上千人。
陵祭的隊伍,浩浩蕩蕩往皇陵的方向開去。
有人的地方,自然便有流言蜚語。
更何況是在這個,皇帝臨時起意,卻又事關太子和皇子性命的行程裡。
原本三日的行程,被硬生生縮短成了兩日。
除了第一日晚上,按照慣例,御駕會在永泰行宮停留一夜以外,第二日便會直接趕至皇陵。
自打沈靈犀和楚琰成親以來,東宮始終充斥着各路人的眼線。
所以,在這種時候,他們在東宮的一舉一動,都格外小心謹慎。
而出了東宮以後,身邊充斥的各路眼線,開始驟減。
於是,在永泰行宮歇息的當晚,夜深人靜以後,他們終於得以喘息,從純鈞那裡,聽到了朝臣和百姓們白天私下議論的流言……
“十皇子和太子殿下相繼病危,如今已經沒有人再懷疑戾帝詛咒的真僞。而且,春山生前的故交,也紛紛出來道出,親眼見過春山手裡有張繡圖,與東宮重金懸賞的繡圖一模一樣。”
“有人已經猜測,皇上此番突然前往皇陵,八成是與詛咒有關。”
“……除了議論殿下和十皇子殿下的病情以外,還有人提及了大皇子和八皇子的死,他們都在說這詛咒厲害的很,也邪門得很,每個皇嗣的死法,都不盡相同。”
沈靈犀聽到此,面上有了幾絲疑惑,倒是難得開口詢問,“當初大皇子和八皇子暴斃時,我也曾在民間聽人說起過,都說他們是病死的。莫非這其中,還有差別不成?”
楚琰靠坐在牀頭,雖是滿面“病容”,嗓音卻低沉有力,“大皇兄是在父皇去世後第二年,在花舫買醉後,不甚落水身亡。當時正值盛夏,屍身打撈了七天七夜,打撈上來時,已經腫脹得不成樣子。皇上爲了給大皇兄體面,在昭告死訊時,謊稱他是病逝。”
他說着,頓了頓,“八郎確實是病逝,只是他一直都有心痹之症,大皇兄死後,溫貴妃爲了爭寵,有意隱瞞此事,還讓八郎隨皇上一起去校場演兵,在烈日下騎射……結果令八郎心疾復發,一命嗚呼。”
“九郎是安王,你已知道了,是被趙家所害。”
沈靈犀點了點頭。
事情過去尚還不足半年,她自然記得。
她眸色微冷:“巧的是,趙家在安王去世後不久,便開始蒐集繡圖,明明是他們害死的安王,卻對詛咒之事,深信不疑。不止他們,連皇上這種不信鬼神,厭惡巫蠱之人,也對繡圖之事,十分迷信。可見,背後之人在他們面前說了不少關於繡圖和詛咒之事。”
楚琰沉吟地道:“大皇兄和八郎的真正死因,皇上都下了封口令,這流言裡竟能準確提及此事,便就意味着,這是那人故意放出的消息。”
沈靈犀玩味地笑了笑。
“知曉各宮秘辛,還能鼓動皇上和趙家聽信那人的話,更能指使皇上身邊最信任的朱連喜。此人志在‘坐擁江山’,他的身份,我真是越來越好奇了。”
楚琰眸色極沉,“這種時候,不會無緣無故放出這種消息來,看來,不僅是我們要收網,那人也打算收網了。”
“咱們等了這麼久,裝了這麼久,終於要等到那人登場了……”
*
第二日一早,太陽尚還未升起,御駕便已啓程。
一路奔波趕路,當御駕趕到皇陵時,已是日暮時分。
即便因着楚琰和十皇子的病情,皇帝再着急,也不能晚上就開始儀式。
於是,皇帝稍稍歇息以後,便親自帶着人,先一步去了守陵宮。
雖是深夜,守陵宮裡卻是燭火通明。
在守陵宮的后妃和宮婢太監們,早早便得了消息,在各自的院落裡,安靜呆着。
唯有云良娣——雲婭和她隨身的侍婢,已經被小朱公公領着,恭順地等候在殿中。
皇帝在上首坐下,等雲婭見過禮,讓朱連喜拿了那張,由沈靈犀親自修補好的繡圖給她,開門見山地問:“太子妃在你陪嫁的那張繡圖上,發現了破解戾帝詛咒的法子,你本就是雲國人,你來說說,這上頭的法子,你可曾聽過?”
雲婭接過繡圖,看着那上頭的紅字,瞳孔驟然一緊。
她輕顫着指尖,撫過那行小字,閉了閉眼,方緩緩道:“回陛下,妾身……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