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的葉挽的確如方思勰所說的一樣,即便是小腹傳來陣陣墜脹的痛感,她還是淡定的躺在牀上手裡拿着一本《子午兵法》看的入神。雖然因爲長時間的潤養和滋補讓她原先瘦弱的身形變得健康又圓潤,就連尖削的下巴也圓起來,但是她的精神狀態一直都很好,也沒怎麼孕吐過。
這孩子像是一開始打定了主意要折騰她,但是又不忍心自己孃親怎麼受苦,所以換着法子來折騰自己老爹了。
房中圍着的御醫女官們和葉挽並沒有多少接觸,也就葉將軍和褚將軍回京的這段時間幫葉挽看了看身子調理了一番而已,和她並不熟識,只聽說過是一位手段了得本事通天的女將軍,同樣也是人人豔羨的巾幗英雌。
同爲女人,自是活出了不一樣的風采,女官們待她更加的盡心竭力。
只不過……“娘娘,生產時候看書,對眼睛不太好,可能以後會落下病根子的。”有一女官老實的說。
葉挽的衣着早就由那身繁複華麗的後服換成了溫柔舒適的純棉布衣,是她自己要求的。穿了幾天錦緞衣裳頓時發現跟自己想象中的一樣,不怎麼舒服,生產的時候還是能怎麼舒適怎麼來。她並沒有丫鬟僕婢,什麼事都親力親爲,手下也多是五大三粗的漢子,就連住到宮裡來之後也只是讓褚洄幫她配了兩個做雜活的宮婢,什麼時候聽過這樣的溫聲軟語。聞言不由擡頭淺笑道:“無礙,我想找點子事情做做,否則疼的難受。”
她雖然無論是前世今生都沒有生過崽子,但是還是知道生孩子是要慢慢得等宮口開了十指之後孩子才能出來的。尤其是這前四指開的,幾乎是讓人等的脾氣都能沒有。要是她不找點事情做做分散一下注意力,全身心的將力氣花在感受痛楚和這些女官們大眼瞪小眼上,那她可能會瘋。
女官們面面相覷,其中不乏有歷經幾代經驗豐富的老女醫們,接生過不少王宮貴胄,何時看到過這麼淡定的娘?
那些夫人後妃們在生產之時無一不是一邊慘叫一邊淚流滿面,恨不得把身下的牀單都撕爛,讓自己家老爺相公看看自己生個孩子是有多痛多可憐。
面對她們,女官們說的最多的話就是“不要叫,省點力氣,將力氣全都花在下身”。
可眼前這位……怎麼就跟沒事人似的還看着書呢?
不過想來也是,這位可不是別人,是拳打西秦腳踢北漢的巾幗將軍,他們陛下心尖尖上放着的人啊!
聽說她三個月了都沒有發現自己懷了身子,五個月的時候都還在騎馬打仗,這等彪悍的英雌,自然是不可能跟一般女人相比的。
女官們對視一眼,知道勸說她沒什麼用,只得淺笑着閉上了嘴,一心一意的爲葉後之後的生產做準備。
葉挽深吸一口氣,抓着書的手有點揪緊了,恬靜淡然的臉上還是泛起了一絲忍痛的白。天知道她是爲了找點事情做做不將注意力放在這個崽子身上嗎,救命啊,她是個有偶像包袱的人,要是被外頭的人聽到她堂堂巾幗英雄的慘叫……那她以後還怎麼在那幫鱉孫面前立威啊。
殿外,除卻匆匆趕來的段弘楊幾人,還有聞訊而來的葉富貴與榮氏。榮氏今日沒有帶她家長得白白胖胖的糰子,而是攙扶着上了年紀的葉富貴,一臉的緊張和期待。
葉富貴嘴脣緊抿,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當初在廉州的時候,他與驪兒兩個也是這般焦急的在門口等着。因着曾後生產的事情是個秘密,所以並沒有多少丫鬟在最後伺候,只有曾後的心腹和從外頭請來的野大夫和穩婆在場。葉富貴與葉驪二人自然算作“幫忙的人手”在屋外帶着寸步不離,直到聽到那一聲嬰孩的啼哭。
只是現在,還是同樣的場景,生產的對象卻換做了當初那個牙牙學語的孩子。
葉富貴的眼角流下清淚,口中唸唸有詞,希望能夠一切順利。
“叔公,不要擔心,小妹身體健康,生子無甚問題的。”榮氏一邊安慰着他,一邊略有些期待的看向那窗紋緊閉繁複的屋子。
葉富貴點點頭,看向一邊已經變成一根木頭的褚洄,欲言又止。
褚洄木木的站在原地,一雙平時漆黑幽邃的桃花眼此時顯得有些呆滯,看着那緊閉的窗門抿緊了脣角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在這樣的深秋時節,天氣已經有幾分蕭瑟凍人,七星宮中所種的樹木也在搖搖晃晃的飄搖着發出沙沙的聲響。
褚洄纔不在乎什麼登基大典是不是被打斷了,他只知道挽挽現在說不定正在裡面淚眼汪汪,還要爲了面子強忍着咬着嘴脣不願意哭喊出聲。褚洄想着,自己從以前到現在,好像一共只見挽挽哭過一次,即是那次在西秦,被元炯強迫着差點洞房然後發現他來了的時候。
他甚至都有一點後悔,崽子這種東西……到底是什麼時候跑到挽挽的肚子裡的,他能不能扔掉?
他劍眉微攏,眼眸微眯,沒有人靠近他的三尺範圍之內,都被褚洄身上那股子能夠凍得死人的寒意給嚇了一跳。
段弘楊嘀咕道:“你們確定葉哥在裡面生的是褚大哥的兒子,而不是褚大哥的仇人麼?”你看他那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臉,好像不是在等着自己剛出生的娃,而是在等着自己正準備投胎轉世的仇人啊!
“會不會……會不會……啊!”段弘楊的眼珠子在人羣當中滴溜溜的轉來轉去,好像在偷窺什麼潛藏的真相。還沒等他窺見天機,後腦勺“啪”的一下又捱了甄玉一巴掌。“你幹啥呢玉哥!”
別人可能不知道段弘楊在想什麼,但是甄玉肯定是知道的。這傢伙思維發散,保不準正在看誰有可能是那孩子的親生父親……不過這種話甄玉是不會讓段弘楊說出口的,以他的身手,可能會直接被褚洄給拆成八段。
“葉挽怎麼說也是習武之人,沒什麼動靜是正常的。你以爲誰都跟你似的半點苦也吃不得?”甄玉上下睨了他一眼,抄起胳膊振振有詞的解釋。
守着的衆人恍然大悟,怪不得什麼聲兒都聽不到呢。他們想想也是嘛,認識那麼多年了,誰見過葉哥受過傷?或者是受傷的時候吭過一聲?這般吃痛,實乃軍中楷模,女中豪傑……
院中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只見他們的楚皇陛下原本緊盯着院門的眼微微一斜,朝着院牆邊掃了一眼。
衆人頓時感到一陣無名的殺氣,鋪天蓋地的朝着他們涌了過來。
緊接着從七星宮的院牆邊,大咧咧的翻牆而過一個灰撲撲的人影,哂笑兩聲朝着他們走了過來。
“這、這是……”衆人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人。原本應當是風姿卓絕的錦衣或是殺氣凌凌的鎧甲換成了一襲帶着風塵的灰衣,髮髻輕挽,沒有半點當初凌駕於衆生之上傲世蒼穹的睥睨,反而帶着一些平靜的隨和,好像是從市井當中剛剛逛完街回來一般。
長贏帝……現在已經不算是一國之帝了,蕭天鳴悠哉悠哉的趿着布鞋,大喇喇的翻牆而過,完全沒有把段弘楊所安排佈置的楚宮守衛放在眼裡,以他的身手就好像是進自家院子吃飯喝水一樣的簡單。
段弘楊頓時就黑了臉,即便是豫王殿下,也是對他人手安排的藐視,那就是對他段弘楊的藐視嘛!
褚洄目光寒涼的盯着由遠及近走近的豫王,臉上掛着一絲不屑,眼含嘲諷,好像是在責備着什麼。
當初他們剛剛大勝歸京,包括金門關那邊的右護軍也掃清了剩餘元家軍,或捉拿或逐回,與西秦好好的談了一筆交易。他們甚至都不知道爲什麼烈王府就這麼輕而易舉的倒了,連一個能主事的都站不出來,大燕只得拿着人質直接去跟西秦帝談,讓他掏出好大一筆賠償款來彌補此次大燕的“損失”。
西秦帝雖說掏的心不甘情不願,不過再怎麼說這也是變相的大燕對他的肯定。烈王一死,西秦必當重回他的執掌。
更別說北漢那邊了,一邊內亂着一邊還要賠錢給大燕,估計近幾十年是再沒有出頭的機會了。
這原本是兩件大大的喜事,燕京中的百官百將們卻沒有絲毫高興的地方。因爲他們大燕的長贏帝陛下,就這麼大喇喇的把事情全都推給了剛剛回京還摟着媳婦想要好好的彌補這半年來分別損失的褚將軍,在案上留書一封,任性妄爲的出走了。
大燕的所有擔子全都撂到了褚將軍的頭上,而他們的長贏帝陛下呢,不知道上哪個犄角旮旯玩去了,整整三個月都沒有出現過。
“呵,哪陣風這麼不識相,把義父給吹來了。”褚洄雖心繫嬌妻,但是心中對蕭天鳴的怨念和怨言還是頗深的,不由開口冷嘲熱諷起來。他原本脣色就淡,嘴脣極薄,這麼一諷刺更加顯得有些刻薄,整個人不要錢一樣的簌簌往外放着冷氣。
還沒有人敢出聲讓他們和解。一方面是褚洄現在已經是一國帝王,自是不可能隨隨便便的開口反駁。就算是當初他還沒有登基,只是大燕的嘲風將軍的時候,也沒有哪個人敢挑戰嘲風將軍的威儀。另一方面,這些人心中同樣對豫王怨氣不少,哦,我們辛辛苦苦的跑去給你打江山了,你看都不看一眼拍拍屁股就撂挑子走了,甚至連表揚的話都沒有說一句,我們是爲了啥嘛?
尤其是剛剛被藐視過楚宮排兵佈置的段弘楊,好死不死的附和道:“豫王伯伯,好久不見啦。”
蕭天鳴哭笑不得,敢情風水輪流轉,等他不是皇帝了就不被尊重了是不是!傷心,好傷心吶!“咳,那個,我聽說挽挽要生了,特地趕回來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幫忙的。”
“特地?趕回來?幫忙接生?”褚洄一字一句的重複了一邊,眉頭皺的死死的。要不是義父這般倉促的將帝位推給他,他也不會倉促之下沒有安排好挽挽生產,還讓挽挽在登基大典的時候陣痛,穿着那般不舒適的錦衣肯定難受死了。嗯,全都怪義父。
“……”蕭天鳴幾乎要被他氣笑了,這個義子還真是……那句古話怎麼說來着,兒大不由娘。現在他這個做義父的也能深刻體會到這個感受了。他搖搖頭解釋道:“我只是抽空去看了看元楨那個老不……咳咳,在我那孫兒出生的時候說這個不太好,不太好。”更何況現在元楨也不能算是老不死的了,他死了,死的透透的。
蕭天鳴隱隱約約的知道元楨最後發動一戰是想要幹什麼,若只是想要入主大燕,早在他們內戰的時候元楨就可以從背後下手,定然能將鎮西軍整個吞沒。但是他並沒有,從側面的來說,元楨最後其實是想要跟自己決一勝負,看看到底誰纔是那個站在天下巔峰的男人。
可是他卻沒有應戰,從各個方面來考慮,都沒有應戰。
這不僅僅是元楨心中的遺憾,同樣也是蕭天鳴心中的遺憾。
“哦,你能從金門關聽說挽挽的消息,縮地成寸瞬間出現在楚京,真是了不得。”褚洄再一次面無表情的開口嘲諷,完全沒有給義父半點面子的意思。對即將出生的嬰孩的恐懼和緊張讓他不由自主的想要將怨念發泄在別人的身上,義父這是上趕着要過來當他的出氣筒了。
“……”蕭天鳴摸摸鼻子,他自然是早就回到楚京了。他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從千里之外聽說了楚宮的消息瞬間出現在這裡?即便是他騎着識香蜥也沒有那麼快的。只是這麼多年來都活在公衆的視野之下,短暫的閒雲野鶴的生活令得他並不那麼想重新暴露與人前,能偷懶就偷懶罷了……不過對新生命的期待還是讓蕭天鳴厚着臉皮回來了,即使知道這個龜兒子會給他冷臉。
衆人再一次互相對視,這位真的是他們的豫王殿下麼?沒有氣勢,沒有架子,如若不是那不變的說話語氣和隱隱流露出的威嚴,他們甚至都懷疑這位的身份。什麼時候見過褚將軍跟豫王殿下什麼說話的?現在只怕是調了一個個兒了。
正在外頭“劍拔弩張”的氣氛當中,內殿的門忽然打開了一條縫,一名女醫從中探出頭來,嚴肅地對着他們喊道:“別吵了,小聲一點!娘娘正在生產了。”
衆人的表情一下子從木然的“……”變成了“?”知道葉挽平時就沉穩,怎的現在生個孩子也這麼安靜?!
就在他們懷疑是不是孩子太小一點感覺都沒有的時候,終於從那豁然打開的一條門縫中傳出來一絲隱忍的痛呼聲,正是葉挽憋悶的聲音。
院中衆人只見眼前閃過了一條殘影,褚洄剛準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屋,就快速的被豫王殿下給擋住了。“你冷靜一點行不行?你什麼都不懂,進去只會礙手礙腳,還會分了你媳婦的心。”蕭天鳴皺眉道。
褚洄冷着臉,現在什麼冷靜不冷靜的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麼意思了,他居然……好緊張好緊張!他眼眸微擡,看向蕭天鳴道:“要不,打一架吧。”他需要發泄一下緊張的手抖的情緒,挽挽肚子裡那個討人厭的包子,等出來看他怎麼好好教訓!
“?”看着莫名其妙就交上手的兩人,其餘人頗有種見怪不怪的意思。
很好,很有趣。人家當爹哪個會打架來發泄自己的情緒的?也只有他們的新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