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會議室裡等了大約二十分鐘,公安局的車便到了。
十八名職工代表被帶進了會議室,看到市區領導都在,頓時有些侷促,面露怯色。
“各位同志請坐。”林安然站起身來,儘量把口氣放鬆一些,令工人們不至於太過緊張:“今天你們是給我出了個難題了,本來在京城過年,早知道你們上京,我還不如多等幾天,在車站親自接你們好了。”
他一笑,所有人也跟着笑,原先瀰漫在會議室裡的緊張情緒頓時鬆弛下來。
“坐嘛,不要有什麼思想顧慮。請你們來,不是要追究什麼責任的,而是要聽聽你們到底有什麼困難。”林安然主動在橢圓的會議桌旁坐下,指指對面道:“都過來,不要站在那裡了。”
又對廠辦的人道:“給他們每人拿一瓶礦泉水來。”
爲首的工人是個四十多歲的男職工,工人們推薦他當頭,自然有些勇氣,見林安然客氣,他也就放鬆下來,對身後一羣職工道:“既然林常委讓咱們坐,咱們就坐吧。服從領導,聽從安排對不對?我們從來都是革命的磚,那需要就往哪搬,只是領導對我們不管死活而已。”
說罷,有意無意多看一眼林安然,然後大大咧咧拉過一把椅子,在林安然對面一屁股坐下。
這話顯然是說給林安然和在場的領導們聽的,工人們被拖欠了兩個月的工資,過節費一分沒拿到,過年過出了一肚子怨氣,這會兒多少有些發泄的意思。
曾春臉色一冷,口氣頗嚴厲道:“吳德志,你發什麼牢騷怪話?!越級上訪本來就是違規的,現在林常委把你們請來,你還瑟了不是?是不是要我把你們再關進去才舒坦?”
曾春畢竟是政法委書記、公安局長,又是市委常委,那名叫吳德志工人被他口頭上警告了一番,心裡多少有些發虛,不過工資確實關係着自己柴米油鹽的事情,念及此處,勇氣又上來了,有些不服道:“我說的是實話,這麼多年,咱們石化廠工人辛辛苦苦,到頭來工資發不出不說,就連過年連包米都發不出來,讓我們怎麼過年?!”
曾春說:“市場經濟,你們企業自己創造不了效益,難道要將罪責怪到咱們政府機關的頭上?”
吳德志一下子有些理虧,曾春說的也沒錯,市場經濟條件下,效益同收入是掛鉤的。
“曾常委,你說得對了一半,還有一半還沒說全。我們石化廠確實效益下滑,本來發不出工資也是我們活該,可是現在誰都知道,這石化廠爲什麼會效益下滑,爲什麼會鬧到如此地步,說來說去,都是走私油給害的。這些走私油誰不知道是劉市長家的工資劉小建運進來的?他們腰包是鼓了,可是不管我們的死活!”
曾春嘭的一拍桌子,怒道:“吳德志!你說要要負責任的!你要說劉小建走私,你得拿出證據來,不然就是污衊!”
吳德志語塞,嘟噥道:“我們平頭百姓,哪來權力調查他劉大公子……”
劉小建的情況,曾春十分清楚,正因爲清楚,所以不願意吳德志這種工人在這種會議上說得太清楚太明白。如果任由他說下去,影響會非常不好,別人會將石化廠停工的原因歸咎到劉大同身上去。
他正要再次發作,林安然卻插口說道:“吳德志,曾常委說得沒錯,抓賊拿贓,曾常委是搞政法的,他們辦案講究的是證據,沒有證據就不能空口說白話。我要提醒你,從法律角度來講,你如果在沒證據的情況下口口聲聲說是劉小建走私把石化廠給害了,是要吃官司的。”
吳德志脊樑上發冷,額頭上冒出一層冷汗,頭低了下去。
林安然大量了一番吳德志,說:“吳德志……我認得你。”
吳德志有些驚訝地擡起頭,在他印象裡,自己好像沒和這位上任才一年多的開發區書記、市委常委打過交道。
林安然笑笑道:“當初中紀委工作組來濱海市調查走私,我陪他們到石化廠搞調查,我記得在座談會上你們工人裡就有過這種看法,覺得走私是能促進經濟發展,而且能幫助你們致富的。當時我記得你還是很支持這種看法的,在會上發過牢騷,說我們沒事做查走私,搞得你們廠裡不得安寧。我沒記錯吧。”
吳德志臉色一紅,想起當初的確是有這麼一件事,不過當時發牢騷的不止自己一個人,自己是跟着大家起鬨的,沒想到就這樣讓林安然給記住了。
“我……我那時候犯糊塗嘛……”
林安然呵呵笑了聲,說:“還好,起碼你現在不會認爲走私是能發家致富的行爲。”
吳德志道:“當年我們的廠子也試過虧損,時任的鄭廠長爲了經濟效益,確實搞過第三產業,這第三產業搞的是什麼大家都知道,不過當時廠裡效益確實好了,大家有錢發,自然就沒說什麼,也是這種情況下,我們纔會覺得走私也是不錯的生意……”
常青忍不住皺眉道:“糊塗蛋!”
曾春點着一根菸,一口口抽着,臉都淹沒在煙霧裡,看不到表情,不過從他默認不語的表現看得出來,對吳德志的這番話,他採取的是一種審慎的態度。
劉淑琴道:“吳德志,你爲什麼擅自煽動工人越級上訪?爲什麼之前沒跟我商量一下,我好歹也是廠領導,你應該同我溝通一下。”
不說還好,劉淑琴一說,吳德志就來氣了。
“劉總,你是站着說話腰不痛!咱們這些工人,就盼着這點工資過日子,一家人有老有小,存摺上又沒十萬八萬的,兩個月沒發工資,之前難道咱們沒向你反映過?你每次都說去找市領導解決,可是又有哪次能解決了?有頭髮誰想做癩痢?不把咱們逼到這份上,咱們能這麼幹!?”
劉淑琴氣得臉都白了,但由不得不承認吳德志說得也在理,口裡突出一個“你……”然後就說不出別的話來。
林安然說:“吳德志,把你們叫來,現在也不是要深挖誰是造成今天這種局面的根源,更不是在這裡搞法庭審判誰該負什麼責任。目前最重要的是,盡力把你們的切身問題解決掉,讓你們能過個安生年,自私點說,也讓我們這些黨領導的也過個安生年。所以,剛纔我召集了各職能部門,和常青常委、曾常委倆人主持開了個會,目前來說,初步拿出了三個解決辦法,你想不想聽聽?”
吳德志見林安然說有解決辦法,當然很高興,猛點頭道:“咱們工人要求不高,只要把該發的錢發給我們,我們二話不說,馬上回家安分守己過日子。”
林安然說:“第一個辦法,雖然市裡財政緊張,但是開發區決定拿出一千五百萬,給你們兩千多職工先發了工資和過節費。這一條,如何?”
吳德志大喜,他根本沒想到事情會這麼輕鬆就得到了解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回頭看了看坐在自己身後的那羣職工代表,一雙眼睛似乎在徵詢着大家的意見。
大家這次上訪無非就是爲了解決工資問題,聽說有錢發了,當然就不會再有什麼意見。
吳德志看出所有人都沒有不同意的,於是轉回頭對林安然說:“林常委,我代表我們兩千多的職工,向您說聲謝謝,其實以前我們都聽說你是個體貼羣衆的好領導,之前在工作組下來的時候,我說了一些胡話,如果你要追究我的責任,我吳德志認了。”
林安然又笑了,說:“都過去一年了,我現在還追究你什麼責任?何況,你看我林安然是那麼小氣的人?還有一點,你別忙着給我戴高帽,等我說完了,你再給我戴帽子不遲。”
他拿起面前的礦泉水瓶,擰開蓋子喝了一口,看了看工人們道:“你們被扣起來至今都沒喝過水吧,別忙着聽,也喝點水。”
親切的態度讓職工們徹底放鬆下來,何況聽說工資的問題得到了解決,大家肚子裡的怨氣都煙消雲散,反倒覺得是自己不好意思起來,給人家添了麻煩。
大家紛紛拿起瓶子喝水,忽然有個叫胡莉莉的女工有些遲疑地問道:“林常委,我能問個事嗎?”
林安然道:“你說。”
胡莉莉看了看左右,猶豫了片刻道:“你說要給我們撥款發工資,我想問,這事要多久時間?”
林安然道:“看來你們是怕我拖着不給啊?”
胡莉莉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們是被領導騙怕了,本來第一個月工資拖欠的時候,都說下月一起發,結果下月到了,又說過年發,一拖二拖到了過年,結果過節費都沒了。”
林安然轉頭對在座的尚東海道:“尚局,你說這錢要多久到位?”
開發區的財政部缺錢,尚東海自然就沒什麼太大的難題,於是道:“今年年初三,銀行放假,明天我聯繫下銀行,先將一半的資金轉到石化廠賬上,剩下一半,在節日假期過了以後,不超過一個禮拜內到位。”
林安然對胡莉莉道:“這位女同志,剛纔這位是我們開發區的財政局副局長尚東海同志,他的話你也聽到了,能接受嗎?”
胡莉莉看了一眼吳德志,吳德志想了想道:“我覺得沒什麼問題,起碼明天就有一半錢拿了,最後的錢也不過是半個月內就到賬,我們都等了三個月,不在乎多等這十多天。”
他掉過頭對身後的職工們道:“你們說是不是?”
職工們紛紛交頭接耳,最後一致點頭道:“都聽林常委的安排。”
林安然道:“既然這樣,我就說第二件事,第二件事是,由於你們石化廠目前面臨着前所未有的困境,所以我和劉總商量了一下,決定暫時裁員一部分職工,讓他們待崗,等廠子效益上去了,再回來上班。”
剛剛纔高興得不知所以的職工們頓時炸了鍋,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把所有人都劈傻了。
錢拿到了,可是馬上又要面臨待崗,待崗雖說不算辭退裁員,可是跟失業沒兩樣。現如今石化廠的情況大家都一清二楚,一旦待崗,又有多大的機會能回到崗位上就業呢?
吳德志拿着礦泉水瓶,臉色煞白,剛纔對林安然感激不盡,如今那種感激之情馬上又像被風一吹而散的晨霧,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甚至覺得面前這位年輕的常委居然如此陰險,這頭給了顆糖果,那頭馬上轉身就扇了一巴掌。
“林常委,你這是秋後算賬嗎?既然這樣,我們拿了你補發的工資,又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