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從京城回來,已經是大半月之後。
集裝箱碼頭審批的事情辦得相當順利,通過林安然的關係,葉文高比以往任何一次接觸都要熱情,這讓劉大同大爲感慨。
在京城這段時間,從何源口中得知了一個消息,說葉文高估計要外放到某省當省長,估計仕途上又要上一臺階。
林安然倒沒從葉文高的言行裡看出什麼特別之處,後者依舊是那副淡定若素的風格,好像那些關於他要高升的流言與他沒有絲毫關係。這份淡定讓林安然很是佩服,葉文高身上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很多官員可以在排場和規格上提高自己的地位和威嚴,葉文高卻不然,即便他騎着自己那輛破自行車,依舊氣勢逼人。
項目的事情辦妥了,劉大同和趙奎自然就要兌現承諾。回到濱海市,趙奎找錢凡溝通了一下,將自己從臨海區調一個幹部到開發區鹿泉街道的想法和他商量了一下。
以林安然的級別,本身輪不到要趙奎找錢凡去商量和討論,趙奎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爲臨海區的區委書記是李亞文,而李亞文和錢凡關係密切,爲免在調動中和錢凡派系的人產生什麼摩擦,跟錢凡先溝通一下可以省卻許多麻煩。
錢凡對於提拔一個副科級的幹部沒什麼很大的興趣,他對林安然的事情略有聽聞,畢竟最近關於這個小夥子的事情在官場上穿得沸沸揚揚,既然趙奎有意要將這個小夥子放到開發區,也就由得他去。沒必要爲了一個科級幹部和趙奎紅臉,錢凡是官場老手,並非那種雞毛蒜皮事情都要死鬥一番的蠻漢。
既然趙奎要搞工業,就由得他在自己開發區一畝三分地上搞吧,總得給這個市長一點點發揮的空間,否則自己就顯得太過於專橫獨斷了。
其實在開發區的權力佈局上,錢凡早就下了手。開發區管委會的主任和書記是副廳,許多地方的慣例都讓書記進入市委常委班子,錢凡對開發區卻是給了副廳的級別,卻沒給管委會主任兼書記王增明進入市委常委會。
王增明在政見上和趙奎是一路人,都看重工業發展,在這一點上,很不招錢凡待見,必須得壓住不讓他冒頭。
這樣一來,開發區管委會的管理格局上就顯得有些怪異。分管開發區工作的市領導原本是常務副市長趙雲亮,趙雲亮病倒後是劉大同接受,而劉大同只是個沒入常委的副廳副市長,卻要在工作上指導和自己同級別的王增明,位置顯得有些尷尬。這也是趙奎急迫要給劉大同解決常務副市長的一個重要原因。
趙奎和劉大同對林安然很是器重,這一點明眼人都看出來了,但林安然深知,只要趙奎履行了承諾,把自己送到鹿泉街道副主任的位置上,自己不可避免又捲進了濱海市的派別之爭裡去。
這種憂慮終於在回來後的第二天變成了現實。
拿下項目審批的林安然凱旋而歸,濱海市乃至臨海區的官場早已泛起了陣陣漣漪,對於林安然的去留和前程,許多幹部都在身後悄悄議論。
有人羨慕說,還是小林有本事,認識個大京官,爲市裡立了大功,你看,馬上就升官了吧?
也有人酸溜溜說,這姓林的小子也真是懂得見風使舵,那根枝頭高就攀哪根,懂來事吶。
這天,林安然回政法委交銷假條,打算交了假條就到黨校去報到,沒想到剛走到大堂,大門外就停住了一輛三菱吉普。林安然認得那是李亞文的車,想避開又太明顯,乾脆迎頭走了過去。
他和以往碰見李亞文一樣,熱情叫了聲:“李書記早上好。”
沒想到李亞文彷彿沒看到他,兩眼正視前方,目不斜視從他身邊走了過去,讓他多少有些尷尬。
當時大堂裡還有一些別的幹部,李亞文的態度多少有些做給別人看的成分。秘書楊奇提着包跟在李亞文身後,偷偷回頭瞄了一眼林安然,投了一個複雜的眼神。
從前遇見李亞文,這位臨海區一把手對林安然的態度顯然要熱情許多。如今自己的猜測成了現實,雖然早有思想準備,林安然心裡還是覺得不是個滋味。這位冷冰冰的書記,哪裡還有半分當初在酒桌上當着範光的面介紹自己時候的熱情親切?
不過可以安慰自己的是,在避風港海鮮市場一案中,林安然對李亞文也算是看了個透。自己不過是李亞文的一顆不足爲道的棋子,隨時可以作爲棄卒使用,李亞文是那種很現實的領導,凡事感情擺在第二,權衡關係輕重纔是第一。自己大可不必自作多情,認爲李書記對自己是多麼關照多有感情,即便是離開臨海區,心裡也不會愧疚。
況且,從另外一個層面來看。林安然確實被趙奎打動了,在濱海發展的規劃上,林安然認爲他比錢凡要有遠見得多。既然做官站隊不可避免,選擇一個自己站得舒服的隊伍比站在一個讓自己違心做事的隊伍裡要安心得多。
趙奎比錢凡要年輕,假以時日必然走得比錢凡更高,站在他這一邊,對自己的前程並無壞處。
如此這般一想,林安然就釋然了。
這天晚上,尚東海又冒了出來,死拉着林安然吃飯喝酒,說是爲他提前慶祝。
地點還是他們聚會的老地方,灣仔酒店。
但是讓林安然出乎意料的是,開席後沒一會,楊奇推門而入。
楊奇的到來多少有些戲劇性。今天早上在大堂碰到李亞文,楊奇給林安然遞了一個很複雜的眼神,裡面有許多內容,一時間林安然也無法解讀出來。
來參加飯局的人都是老熟人,由於林安然並非真的提拔了,而是在市裡吹着風,說要提拔,所以尚東海也很懂事,沒搞得特別隆重,只叫了王勇和鍾惠,帶上了自己的女朋友楚楚,而楚楚卻意外地把餘嘉雯也帶了過來。
這就是尚東海老道的地方,官場提拔,沒到發紅頭文件的那天都不能坐實,有些人今天聽說研究通過提拔什麼什麼職位,一夜之間事情就會改變,等結果出來卻是另外一個人頂上了。提前慶祝,如果到頭來是一場空,弄不好就難下臺了。
半個月沒見,鍾惠表現出極大的熱情,當初被林安然在馬路邊上喝罵了一番的情形早就忘得一乾二淨。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爲什麼就是對林安然生不起氣來。被林安然罵了一通的頭幾天裡,她還端着公主架子,心裡想着以後再也不見那個不知好歹的林安然了,但事隔大半月,當尚東海邀請她參加飯局,說是爲林安然提前慶祝,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下來。
餘嘉雯的到來,讓氣氛有些微妙。鍾惠對餘嘉雯充滿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敵意,原本餘嘉雯想坐在林安然的右側,鍾惠沒等她坐下,就直接將那張椅子拉了過來,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把她和林安然隔開。
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鍾惠問餘嘉雯:“怎麼沒見皮總跟着你呀?”
鍾惠口中的皮總,指的就是上次慷慨出資一萬元幫餘嘉雯父親解決了醫藥費的皮小波。
林安然想起這事,就問餘嘉雯:“皮總的一萬塊,你還起來有沒有壓力?”
餘嘉雯見林安然在關心自己,臉色微微紅了一點,說:“我今年就要畢業了,畢業後我找工作,慢慢還。現在我還在伊甸園兼職,每月個能攢下兩百塊還給他。”
鍾惠掰着指頭一算,說:“每月還兩百,得還好幾年呢。”
這句話顯然說到了餘嘉雯的痛處,她低頭小聲說:“以後出來工作,工資就會高點,到時候能多還一些。”
林安然有些不滿意鍾惠的態度,責怪道:“小惠你怎麼說話的呢?”
爲了轉移話題,又問鍾惠:“你最近有沒有和小彤通過電話?我回來給她打電話,那個號碼取消了,不知道怎麼回事。”
鍾惠啊了一聲,說:“這就不知道了,她起初還經常給我打電話,不過後來慢慢地也少了,說是學習壓力大。最近我也沒怎麼給她打電話了,你說她在那邊是不是找了個大鼻子男朋友,那你給甩了?”
在美國讀MBA,學制兩年,要學二十多門課程,壓力不可謂不大。只是林安然覺得,從前在濱海,即便卓彤家人那麼反對,倆人也好得跟糖粘豆一樣,現在才分開半年多,好像無形中大家都生疏了。
距離,真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
就在這時候,楊奇推門而入,林安然和鍾惠的交談到此爲止。
尚東海和楊奇有私交,之所以把楊奇叫過來吃飯,恐怕和林安然最近的境況有些關係,故意讓楊奇來參加飯局,順便讓林安然摸摸李亞文的態度。
其實尚東海壓根兒不知道,林安然已經無所謂李亞文什麼態度了,他做事從來就是決定了就做,不會左右顧慮,至於李亞文怎麼想,林安然覺得那腦袋長在他自己脖子上,自己實在是沒辦法控制。自己只要選擇對路子,別人的感受,他也管不了那麼多。
倒是林安然對楊奇感覺很不錯,在上次解放街道成衣市場火災事故中,林安然見識過楊奇的能力,在李亞文這種氣量狹隘又多疑的人身邊工作,楊奇的壓力相信不會比任何一個部委辦局的領導小。
作爲秘書,不可能在外人面前說自己老闆的壞話,林安然當然也不會去問李亞文到底如何,到底對楊奇怎樣。
但是酒喝到最後,從楊奇的神態中,林安然多少看出了一些端倪。
楊奇一杯接一杯喝酒,到最後有些微醺了,忽然冒出一句:“安然,你認識曲局嗎?”
林安然腦海裡頓時浮現出那個風韻猶存的文化局長曲曉紅,於是點到笑道:“楊大哥莫非對她有意?”
楊奇苦笑搖頭,說:“這種女人我可不敢碰。”說完喝了一杯酒,又道:“老闆遲早會壞在這女人手上。”
曲曉紅和李亞文之間的曖昧關係,在臨海區算是一個公開的秘密,雖然經過李亞文夫人一鬧,似乎這兩年有所收斂,難道又沉渣泛起?
林安然問道:“怎麼了?難道她又興風作浪了?”
楊奇嘆了口氣,說:“她最近相當副區長……”說道這裡猛然打住,似乎意識到自己不該說那麼多,於是轉移話題說:“來,咱們碰一個,我爲你高興啊,林老弟,跳出臨海區到開發區,光工資就多出不少。”
經濟技術開發區是有特區補助的,工資比其他縣區多出一倍,這一點林安然自然知道,但楊奇這麼說,似乎並不光指工資的提升,而是林安然去的位置有着大好前途。
喝完這杯酒,楊奇起身想大家告辭,說還有個講話材料要寫,提早離開了飯店。
林安然心知肚明,楊奇是避免和自己一起走,萬一被人看到,以自己目前的狀況,很容易給楊奇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在李亞文這種領導手底下做事,楊奇不得不謹小慎微,不然很容易被視作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