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嶼島一間佈置頗有些禪意的茶室裡, 四當家林碧川將一盞煮得恰到好處的洞庭碧螺春推置客人面前, 笑道:“這是我家鄉的名茶, 每年我都要輾轉託人弄些來,看到這些我才記得自己是從哪裡來的!”
這話細細辨來內裡實在有些悽楚,幹了現今這這個行當,吃穿不愁家財豐饒, 可是昔日故土卻已難以回返。再是隱瞞身份不用真名, 老家的那些鄉里甲長保長差衙心裡哪個不門清,只是不到最後關頭又有誰敢越雷池半步!
一臉短髯的徐直心有慼慼焉, 悶不做聲地舉起薄胎細瓷茶盞聞那茶香。
洞庭碧螺春產於蘇州太湖洞庭山,條索纖細捲曲成螺,滿披茸毛色澤碧綠。沖泡後味鮮生津清香芬芳,湯綠水澈葉底細勻嫩。民間有這樣的說法:碧螺春是銅絲螺旋渾身毛, 一嫩三鮮自古少。
徐直看着盞中茶葉徐徐下沉展葉放香, 良久才擡起雙眼問道:“我雖與林四哥少朝面,也曉得你的大名。這麼多人的吃喝拉撒樣樣都要銀子, 島上的經濟一向靠你才得周全。聽說中土之上幾家有名望的商號都有你們的暗股,每年還有鉅額的花紅。”
林碧川可說是做生意的大才, 這樣一個不起眼的人物, 對於生意場的事卻有一種野獸般的直覺。大當家毛東當初烈慧眼識金, 就是看中他這一點, 纔將一介書生大力提拔至赤嶼島的四當家。這些年來, 事實也證明大當家的眼光有時候還是可以的。
聽了徐直的直言不諱, 林碧川一張容長臉老神俱在神色絲毫不變, “有無暗股花紅都不是要緊事,徐老弟莫非忘了自己早就不是官家的身份了,現下要緊的是你準備上哪條船?”
面對對方的單刀直入,徐直垂下眉峰,良久才澀聲道:“我以爲我表現得已經夠清楚了,連葉麻子那等夯人貨色都生怕我上來搶他的飯鉢,大當家卻在揣明白裝糊塗。莫非嫌我的誠意不夠,還要我掏出心肝來不成?”
林碧川話語一噎,老實說大當家這事辦得是不地道。
遭了難的兄弟千里來投奔,一句明白話沒有還老找緣由避着不見人,那真是把人當猴耍呢!苦笑一聲,林碧川拿起茶壺澆向紫砂做的茶童子,看着嫋嫋的白霧緩慢升騰,才半是勸慰半是解釋道:“大當家也有他的難處,赤嶼島正值大興之際差的是人手。只要兄弟你日後以大當家馬首是瞻,二哥和三哥那裡由我去說和!”
茶霧緩緩繚繞,對面蓄了短鬚的高大男子早已失去昔日的儒雅。略略有些滄桑的面容彷彿有些看不清的悲喜,細瞧之下卻又平靜得象是月下沉寂千年的堅硬海礁。良久,只聽他長嘆一聲長揖到地,“勞煩兄長了!”
徐直耷拉着肩膀走出茶室,掩在一塊山石後纔不經意般地回頭,望了一眼身後半垂的竹簾,眼底慢慢地浮現出不屑。
剛纔在飲茶時他就聽出室內不止他和林碧川二人,這個時節能躲在後面偷聽談話的不外乎只有那一人。沒想到事隔多年,大當家行事依舊如此矯情,又要裡子又要面子。今天按着他原來的意思是要推辭一番的,可忽然心底劣性一起,便順水推舟地應下留在島上,依大當家那多疑善變的性子,今晚只怕又要難以安枕了。
茶室裡空寂無聲,半刻之後牙雕山水染色圍屏後才步出一人。
這人布衣長鬚面目和善,正是大當家毛東烈。他看着眼前被風吹得草葉亂舞的小院落,有些猶疑道:“徐直一向向目高於頂桀驁不馴,尤其是個屬驢的性子喜歡犟着來。今日你才提個話頭他就一口答應下來,我心裡頭怎麼就覺得不踏實呢?”
林碧川心裡微微一嗮,面上卻半點不顯地垂首輕聲道:“今時不同往日,徐直已經不是青州左衛手握兵士的實權百戶了,現在各大衛所碼頭關口都張貼了他的海捕文書。這人一旦少了依仗膽氣就不足了,大哥先時又把他放在東頭小月臺上晾了半個月,什麼火氣都應該熄了。您再適當懷柔幾句,想來徐直成爲臂膀也是指日可待的!”
大當家溝壑縱橫的臉上便徐徐綻開幾縷笑意,拂鬚感嘆道:“這十年若非有你,我絕對騰不出手來處理這些煩心事,赤嶼島也絕無今日風光!”
面對着褒獎,林碧川依舊態度恭敬,“我一家老小都在這裡,自然希望咱們島上越興旺越好!”
大當家想起昨晚酒宴上破事,葉麻子偷~人竟然偷到兄弟的頭上,還好死不死地讓人逮個正着。見過蠢的,卻沒有見過這般蠢的。那徐直是輕易好惹的主嗎?心腹說得有道理,是要找個人壓制一下葉麻子和鄧南的氣焰了,自己的忍讓卻被看成是一味的軟弱,真真是滑稽至極!
徐直也不是個好相與的,當年老船主在的時候就對他器重有加。若非機緣巧合,這赤嶼島姓甚還不知道呢?不過十年前徐直就沒翻起什麼浪頭,現在的自己在島上早已經是根深蒂固,還怕這個初來乍到的小子不成?
盤算到這裡,大當家滿面紅光豪氣頓生。這裡是赤嶼島,是自己苦心經營了十多年的地界,任是誰來了都要給我規矩一些。蛟龍最好盤起尾巴,老虎最好收起鋼爪,我纔是赤嶼島真正的主人!
遠處忽然打了兩個響雷,天色隨即暗了下來,頃刻間便黑得如同鍋底一般,想是一場大暴雨即將來臨。赤嶼島遠離內陸地處海心,暴風驟雨是家常便事。大當家心滿意足地拍了拍自己最信任下屬的肩膀,趁着風雨未來前大步離去。
不過遍刻工夫,大雨如注。
林碧川叉着手站在石階上,細密如簾的雨水順着屋檐溝口流下,在牆角的溝渠裡匯聚在一起飛快地奔騰出去。冰涼的雨霧襯得他的眼神莫名淒涼悲憤,這樣勾心鬥角的日子什麼時候纔是個頭啊?
不知何時,一襲外衣被輕輕披在他的肩上,才驚醒了不知神遊何處的人。張氏的肚子越發大了,她恬靜地站在一邊道:“和大當家說得不投機嗎,怎麼一臉愁容的樣子?”
林碧川扶着妻子的手臂,嗔怪道:“雨天路滑,你的身子又重,就不要胡亂走動了,有什麼事派丫頭婆子過來跟我說一聲就是!”
張氏便甜蜜蜜的一笑,抓着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道:“小傢伙想必知道要出來了,這一天到晚地鬧騰。我在屋子裡呆不住,就沿着迴廊走幾步,能有什麼大事?再說我都生了兩個了,穩婆說看這陣頭多半又是個小子。”
說起那兩個大點的孩子,張氏便有些收不住話頭,“昨個已經背得完三字經了,照這個樣子要不了多久,就可以開蒙讀書了……”
說一出口,張氏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赤嶼島是個土匪窩子,哪裡有孩子開蒙讀書的學堂?可是兩個兒子天資聰慧,就白白耽誤在島上嗎?想到這裡,她扯着丈夫的袖子低聲道:“不如把孩子們悄悄送到中土去吧,我跟着你吃糠咽菜都無所謂,可孩子太過可惜了!”
這話張氏不止說過一回了,可林碧川每回都不敢搭腔。他雙指驀地攥緊,這其實就是他心頭最大的隱憂,孩子何其無辜,要讓他們跟着在這荒島上苟活一生?可是把孩子送走,又談何容易?島上的人跟烏雞眼一般相互盯着,稍有差池就是萬劫不復。
多年前他纔剛上島不久,曾經聽說大當家膝下也有一個兒子,見過的人都說聰明伶俐。可是後來那個孩子就無聲無息地就消失了。有人說那孩子在海邊玩耍時被淹死了,有人說是被敵對的勢力綁架後撕票了。
每每被人提及這件事時,大當家都是一臉沉痛不語不願多說的樣子。於是天長日久下來,每個人都以爲那孩子是夭折而亡的。加上這麼多年,大當家的太太孟氏都是一副吃齋唸佛寡淡至極的樣子,也沒見大當家有什麼花花心思,在這一點上倒是得到不少手下人的稱頌。
林碧川也是一個父親,還曾經是一個很好的賬房先生,其心思向來細膩。在大當家身邊隨候了十年,終於讓他發現了一點蛛絲馬跡。他想,那個孩子也許並沒有死,他也許有辦法知道那孩子的下落。但是知道之後又該怎麼辦呢,一定要好好想想!
他摟着妻子笨拙的腰身,心想這肚子裡還有一個呢,是要好好地爲他們謀劃一番了。只是,這件事急不得只能慢慢來。他踟躕着拿了擱在門廊上的油紙傘,幾個呼吸間步履間已是自信從容。回過頭重新牽了妻子的手,看上去依然是往日謙和有禮的赤嶼島四當家。
三日過後,大當家毛東烈俱貼向四方友朋宣告,赤嶼島上新增了五當家徐直。擺酒大肆慶祝的當晚,有人聽見四當家葉麻子的宅子裡傳來男人狂暴的怒喝,第二日收拾屋子的僕婦從內室擡出好些個砸碎的杯盞丟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