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左衛大營, 眼下已近冬月, 正是秋末冬初時分。院子裡, 幾片餘留的樹葉在枝幹上要落未落,遍地已是枯黃之色。風一吹,葉子就隨風上下翻滾,憑空給人一種蕭條之感。
裴青看着眼前的景象,心裡卻想起青州城裡珍哥回來也有月餘了吧?因公務繁忙一時脫不開身, 隔得這麼近卻不能相見只能書信往來,雖爲憾事倒是隱含了一種不足爲外人道也的甜蜜在其間!
按捺住心口喜氣猛然旋身, 在大營前任幾個佩刀侍衛仔細搜查過後,裴青定了定神,掀開了厚重的棉簾子。一擡眼, 就見大營主位上一位帶了烏紗翼善冠, 穿了細紵布常服器宇軒昂的青年正在翻看歷年的軍報, 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禮。
青年快步走過來將他扶住,溫言笑道:“裴千戶不必多禮,你我相識未久卻一見如故, 想來也是一種緣分。你年紀輕輕卻功勳卓然, 不但在兵部就是在我父皇面前也是排得上號的人物, 我還要向你多多請教纔是!”
態度和煦的青年正是秦王應旭,自駐守登州以來恪盡職守事必躬親。裴青跟他打了幾次交道後,對這位行事與衆不同的皇子也油生了幾分好感和改觀, 覺得這人不但性情英明果斷, 其胸中還甚有韜略。特別是近半年來, 爲重修東南一線海防,這位殿下頻繁往來各處軍事重地,其豪爽作派更是得了很多年輕軍官的擁戴。
應旭也在細細打量眼前這位軍中新貴,才二十三歲就是正五品的實權千戶,滿朝都算是屈指可數的。他早有心將收之麾下,偏偏這人跟青州左衛指揮使魏勉一樣,看着老實勤懇,行事卻不卑不亢滑不留手,事情可以幫你辦卻絕不提投靠依附二字。
應旭心下暗自揣度卻滿臉笑容,將桌上的一隻半尺寬的匣子推過去道:“前次無意間拿了你的那本《滿井遊記》,我實在是喜歡,不知不覺就給翻爛了,實在無顏拿來返還。知道千戶喜愛書籍,恰好底下的人蒐羅了一批孤本,我正好手邊無事,就特地給你送了幾本過來。拿這個做賠禮,還希望千戶你笑納!”
裴青人雖寡言卻絕不孤高,忙起身連道不敢。心裡卻知道這匣子裡所謂的孤本怕不止價值千金,還勞煩一品親王親自送上門來,這份恩寵實在是熱絡得燙人!要是今日不收下此物,只怕這位天之驕子面上不說,心頭卻一定會惱怒非常。
上司兼師傅魏勉早就說過,跟這些皇子皇孫相處最難的就是把握好其中的“度”。遠了不行,那是怠慢;近了也不行,那是阿諛。特別是這些皇子放下身段與你結交,態度和軟得跟你稱兄道弟,更是隻能高高地敬着,千萬不能隨意當真,因爲那是市恩賈義。
裴青面上含笑,腦子裡輕轉了幾圈後衡量了得失,手指在檀木官皮匣子上輕輕摩娑了幾下,故意做出一副實在難以割捨的樣子,最後才感激涕零並暗含了幾分愧不敢當的神情小心收下了。
果然應旭面上神色一時大霽,態度更加和藹親切,招呼人坐下後就閒談起了軍中公事。兩人都是心中有丘壑的人物,說起事情來言之有物頭頭是道。一方提出問題,另一方總能迅速給出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應旭再次感覺如遇知音獲益非淺,更是下定決心定要將此良才收服。
不知不覺間,屋角更漏已至卯時。外面天色將亮,正準備離開的應旭忽然側首問道:“軍中的奸細還沒有拿到嗎?可惜我放了這麼久的餌料!”
裴青垂下細長鳳眼恭謹答道:“卑下心中已經有了懷疑的對象,現下只是看誰人沉得住氣了!”
應旭挑了挑眉角,倒是頗爲滿意對方的沉穩。接了侍從遞上的斗篷,邊系邊往外走時略略回頭低聲笑語:“小王在登州掃榻煮茶,以候君之佳音!”
彪悍的佩刀衛士們拱衛着雙轅馬車軲轆軲轆地走出好遠,王府總管太監曹二格依舊側着頭看着身後。應旭看他這副怪模樣不禁罵道:“你身上的金子掉人家地頭上了,抻這麼長的脖子也不嫌累得慌?”
曹二格等的就是搏主子一笑,忙將窗櫺格子拉好,縮回身子小心陪笑道:“奴才不是爲主子鬧心嗎?這個裴青忒不識擡舉,主子愛惜他的才幹,幾次折節下交,偏偏他就是不肯說句痛快話!”
應旭靠在鴉青流雲百蝠大迎枕上不在意地道:“莫小瞧了他,此人十六歲從軍,短短七年時間就穩穩坐到了五品千戶一職。其中固然有魏勉的着意提撥,更重要的是他的軍功乃是他真刀真槍踏踏實實掙出來的,京中那些靠了父祖餘蔭耀武揚威的紈絝子弟給他提鞋都不配。青州左衛我到過不下十次,你看軍中不管老少提及他都是滿篇讚譽之詞,可見這人的厲害之處!”
曹二格猶自忿忿,“主子淘換了好東西,自己都沒捨得留下,巴巴地連夜送過來。這裴青要是真會做人,就應該立刻拍着胸膛子大聲說——生是王爺的人,死是王爺的鬼才是!”
應旭聞言哈哈大笑,良久停下之後才喃喃自語道:“到底什麼東西才能打動他呢?高官、黃金、美人,好象都不足以讓他坦誠相待啊?”
曹二格眼珠子一轉遞了個點子,“宮裡頭的德儀公主今年要滿十八了,雖不是您一母同胞的親妹子,可也養在惠妃娘娘膝下許多年了。您說要是讓這裴青尚了公主,您不就等同得一臂嗎?”
“德儀?”
應旭遲疑道,隨即緩緩搖頭,“裴青雖然寡言,但是年齡相當,眉眼俊朗生得一表人才,要是不論出身,朝中年輕子弟中難有與他匹敵之人。只是本朝有律法,尚主者不得握兵權。以裴青的才幹,我將來是要大用的,只許以駙馬之位着實委屈他了。”
說到這裡,應旭忽然壓低聲氣道:“再有就是我懷疑裴青是父皇安插在軍中的人,所以纔會對我的屢次示好罔顧!”
曹二格一驚,心頭立時打起小鼓,暗暗回想這段時日以來有無對裴青不敬的地方。要是裴青真是皇帝安插的人,那他可是有密摺直達聖聽的權力。十幾年前他還是個小內侍,雖然歲數尚小但也開始記事了。那位帝王的雷霆一怒,宮裡宮外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化爲塵埃。
應旭看見他一提父皇二字,就立馬變成那副鵪鶉一般的老實模樣,着實令人好氣。笑着踹了他一腳,心裡卻也不無羨慕,什麼時候自己也能成爲象父皇那樣威勢赫赫的人物?父皇將自己放在邊關百般錘鍊,另一方面卻又縱容三弟晉王的勢力在京中坐大,到底是爲什麼?
父皇,您心中到底屬意於誰呢?
離雲門山廣佛寺一射之地,名爲小棗莊。因此地山緩地闊又有溫泉眼,富貴人家就選在此處修建莊子用以小住。當年傅滿倉總想着葉落要歸根,在城裡置下宅子後,就陸續在城外買了幾個景色秀雅的小莊子,不圖地裡有多大出息,只求孩子們長大後多個去處。
因着這幾個莊子小巧又有地熱泉眼,冬天來住最是適宜,周遭的地價是漲了又漲,多少人捧着錢財想淘換都摸不着門路。傅百善挑了個空闊些的莊子,帶着幾個丫頭並粗使婆子一住就是一個多月。
安靜的小佛堂裡,傅百善披麻戴孝地跪在地上,將厚厚一疊謄寫得工工整整的《般若蓮華經》投進銅盆裡焚化了,又靜默了一會兒才站起身子,從供桌上取下一個半尺高的白瓷罐子。
莊子的一角上,早已依了地勢砌好了一座小小的墳塋。
傅百善將手中的罐子小心地放進棺木中,又親手鏟下第一捧土。待將孝帕孝衣焚燒在墓前,這場喪事纔算告一段落。荔枝拭了眼角淚水哽咽道:“顧嬤嬤也真是的,幹嘛要留下遺言特地交代咱們把她的身子鍛燒成灰呢?這得多疼呀?”
傅百善悠然望着遠方,“嬤嬤是愛乾淨的人,從前她跟我說過死了就鍛成灰,找個罐子密實裝了,省得日後屍身在地底下被蟲蟻噬咬。我覺着她說得極對,以後我死了也鍛成灰,撒在江裡河裡,乾乾淨淨的什麼也不留!”
荔枝聞言大驚,也顧不得在墳前,連連“呸呸”幾聲,雙手合什朝天祈禱,口中念念有辭,“我家姑娘童言無忌,各方過路神仙莫當真。還有顧嬤嬤你位列仙班了,念在姑娘爲你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經文,還要爲你守一年重孝的份上,千萬要保佑她!”
傅百善便有些啼笑皆非,“胡說什麼,嬤嬤待我如女,便是守上三年也是應該的……”
荔枝連連打住勸慰道:“姑娘,你堂上父母俱在,說這種話是要折福的。顧嬤嬤知道你情義重就行了。家裡太太還特意囑咐,不能讓你虧了身子,你瞧這纔多久的時日,你身上的裙子我都掐了兩遍腰了!”
眼淚忽然就從傅百善臉上滾落,她胡亂擦拭了一下,牽着荔枝的手低低道:“我想你們一直都好好的,沒想到剛回青州顧嬤嬤就沒了,蓮霧也傷成那樣,我心裡實在是難受!”
荔枝像姐姐一樣環住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的姑娘,迭聲道:“我知道,顧嬤嬤也知道,蓮霧心裡也明白。這件事不能怪姑娘,實在是這世上包藏歹意的人太多了!”
傷心過後的傅百善坐在顧嬤嬤的墓地前,昂了臉透着料峭的林梢看頭上的天空。絲縷絮狀白雲緩緩地飄浮過後,只留下瓦藍澄靜。她沉下面容一筆一劃地拂着墓碑上黑漆勾描的蒼勁字體,彷彿立下誓言般堅定低語,“嬤嬤地下有知,還請助我揪出背後行兇之人!”
一陣風獵獵拂過,祭盆裡的元寶紙錢頓時化成片片黑蝶隨風飄蕩在空中,彷彿有人應答般上下飛舞,不一會兒就掠過樹梢山巔再無見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