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起了, 荔枝在簾子外頭稟報晚飯已經擺好了。
裴青看着這丫頭豆青色的衣角在屋子裡外忙忙碌碌,忽地想到一事便問道:“衛慈雲的老孃暫時安置在前門的鐵鉗衚衕, 你沒事時就帶些東西過去看看。說起來,他去世的老爹還是你外祖父手下的將士。去年我招攬他入京, 也是不忍英烈的遺孤靠着打柴賣魚爲生!”
傅百善一邊給女兒餵魚湯一邊笑道:“等你想起這茬子事黃花菜都涼了,我跟娘一起去看了老太太。在北城賃的一處獨門獨戶的小院子, 米麪柴油都置備整齊了。老太太手腳勤快不喜歡有外人打擾,我就給的她家鄰居十兩銀子, 讓隨常幫着照看一二。”
裴青便哈哈大笑道:“你那天去肯定是帶着荔枝一路,這丫頭是不是還幫着收拾屋子來着?難怪衛慈雲老跟我打聽你跟前的人, 說他老孃一眼就瞧中了那天同去一個鵝蛋臉的丫頭。說話爽利做事又有主見,想是跟隨鄉君久了, 竟有幾分難得的大家氣度。就是不知你舍不捨得, 他願意三茶六禮前來下聘!”
傅百善聞言大喜,旋即愁道:“這妮子是個死心眼, 還說日後歲數大了想自梳給我當個管家嬤嬤。她和蓮霧自小服侍我, 與別人的情分自然不一樣。蓮霧爲救顧嬤嬤傷了身子一直不孕,聽說年前終於想通領養了一個慈幼局的嬰兒, 我希望她們都過得好好的。”
小妞妞端坐在父親的懷裡,粉嫩的雙手舉着一塊慄米糕啃得正香。裴青看得心都要化了, 用指尖拂去女兒身上落下的碎屑, 擡頭道:“衛慈雲跟了我兩年, 除了行事跳脫些沒甚大毛病。人才也生得端正, 叫荔枝好生考慮一下。只要她應了, 我保證那小子日後絕對不敢翻天!”
這下傅百善哪裡還坐得住,忙把手裡的碗放下迭聲道:“荔枝,荔枝……”
裴青和女兒黑黝黝的大眼睛對望了一會兒,苦笑道:“這叫不叫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你娘跑了,誰來給爹和小妞妞佈菜呢?算了,看在她這麼高興的份上,爹爹親自服侍你。對了,這個是香糯米粥,應該還是可以嚐嚐的。”
小妞妞穿着一件玫瑰紅的短褂子,坐在那裡像藕粉糰子一樣趣致可愛。左看右看一番後,忽地擡起頭來脆生生地叫了一聲:“得得!”
裴青先前還沒有聽清,過來一會才反應過來,舉着女兒大喜過望,“珍哥,妞妞剛纔喊我爹爹呢!你聽見沒有啊,她喊我爹爹呢!”
偏廳裡的荔枝臉面漲得通紅,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不行,奴婢走了誰來照顧你和小妞妞。再有我是個什麼出身,那人是個正經的官身,古來就講究個門當戶對,我們一點都不合適!”
傅百善簡直比對自己的事還要熱心,“你放心,你走了還有烏梅和楊桃她們,不會把我累着的。這麼些年我就把你當你當做我的親姐姐,就是指望你們一個個的找到好歸宿。可巧那天我們去人家家裡,可巧那老太太一眼就相中了你。衛慈雲原先就是個砍柴打魚的,有什麼不般配?等親事定下了,我就親自給你發還良籍,親自給你辦嫁妝,保證你嫁得風風光光的!”
一旁的烏梅和楊桃一左一右地拉住荔枝嘰嘰喳喳地笑道:“這好女婿就跟街面上的頭茬子雞毛菜一樣,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大人和鄉君的眼光肯定是沒錯的,快些答應了吧,我們還等着吃喜糖呢!”
傅百善待這些小丫頭向來寬厚,聞言像趕鴨子一樣吆喝道:“行了,讓我跟你們荔枝姐姐說幾句貼心話。你們倆也好好地當差,等年歲到了我也一樣親自給你們選女婿!”
等人都走光了,傅百善才抓了荔枝的手道:“我知道你惦念我,也怕像顧嬤嬤一樣所遇非人,可是好姐姐這世上有些事情要去做了才知道值不值得。我原先和裴大哥鬧矛盾時,就希望離這人越遠越好。可是邁開這條河翻過這座山,覺得沒有咱們女人過不去的坎。試一試吧,也許那個人就是你等着的人!”
提及了性情和善卻命運多舛的顧嬤嬤,荔枝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良久才嘟囔道:“真是想我嫁個好的,不是嫌棄我一天到晚地嘮叨你?”
傅百善看她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的模樣,鼻子裡也有些酸意,卻故意昂着頭道:“把你打發走了,就在也沒人管我冬天吃冰夏天吃辣了。不過耳根子一下子清淨許多,也不知道多久才習慣得過來。你嫁過去後一定要過得好好的,裴大哥說了,衛慈雲要是敢對你半點不好,就在大營裡狠狠地削他!”
荔枝便破涕爲笑,“跟着你走了那麼遠的路看了那麼多的西洋景,我的性子也野了,覺得這世上沒什麼事能爲難我。好,我嫁,那個衛慈雲日後若是敢我面前哼哼,用不着你和大人出面,我自個就能收拾了他!”
兩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就聽見院子裡傳來裴青的大呼小叫,“珍哥,妞妞剛纔喊我爹爹呢!”主僕二人眼裡流露驚喜,忙起身迎了出去。
過了立秋,衛家那邊就送來了茶定禮,請了一位熱心的百戶太太當了媒人,給荔枝插戴了金釵。兩邊的歲數都不小了,又都是莊戶人家出身不講那些虛禮,半個月後就吹吹打打地把荔枝迎進了門。傅百善包攬了全部的嫁妝不說,還特地淘換了一座小莊子給荔枝做陪嫁。
荔枝坐着花轎出門子的那天,宣平侯趙江源帶着總管趙全正站在裡平安胡同不遠的小茶樓裡看熱鬧。看着一擡擡整齊的嫁妝從眼前過去,趙江源忍不住一陣牙疼,“這哪裡是嫁婢女,這明明是嫁女兒!也不知道他親妹子出門子的時候,他會不會幫襯一二?”
趙全心想這位主子爺直到現如今還在做夢呢,聽說這個婢女打小就服侍傅鄉君,就是出海打強盜時都帶在身邊的,這樣過命的感情能是一般的嗎?再說府裡的趙雪是秋氏所生,兩邊可說是血海深仇也不爲過。大公子見了能給個笑臉就不錯了,還指望他幫襯一二,真是叫人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才這樣想,茶樓裡的小二就尋了過來,舉着一封信道:“哪位是趙全老爺,門外有位客人讓小的吧這封信函給您送來!”
趙全有些莫名其妙,他們主僕二人就是不想引人注目連馬車都沒有乘坐,一路步行到了此地,就是想隔得遠遠地看看裴家這場嫁婢的熱鬧,應該沒人曉得他們在此處。拆開信後,趙全一目十行看完,額上的汗水立時就掉下來了,顫聲舉着信紙道:“侯爺,只怕又遇着大事了!”
信上寥寥數語,寫信之人說了一件小事。他無意間聽大理寺卿白家的奴僕在外喝酒時念叨,他家公子八月要納一侯門貴女爲妾,到時候要讓全京城的人都來看笑話。看那位貴女坐着花轎從側門而入,看那位貴女被扒下大紅嫁衣穿上粉衣給夫君磕頭行大禮……
信的結尾好心提醒了一句,這位侯爺行事未免太過糊塗,白家是娶是納都還沒有搞清楚,就敢貿貿然把女兒送過去。女兒一旦進了人家的門,還不是任由被人拿捏?
趙江源看着那有幾分熟悉又有幾分陌生的字跡,氣血直直地往上翻涌,哆嗦着手指感慨道:“這是七符的筆跡,他打小寫這個兒字時喜歡在轉折處停頓一下。他必定是聽說了白家人意圖對趙雪不利,這才悄悄寫了這封信過來提醒與我。我方纔還在怪責這孩子冷心冷性,沒想到血脈終究還是濃於水啊!”
得知趙家主僕火燒屁股地急急而去,裴青冷笑了幾聲不再理會,轉身張開手臂換好衣裳準備去衙門上值。傅百善一邊幫他把荷包袖袋之類的小物件掛好,一邊不解問道:“你不是頂頂不待見那個什麼秋氏嗎?怎麼會這麼好心地給他們通風報信?”
裴青故作和善地問道:“就不興我的手足之情忽然發作?”
傅百善就啐了他一口,“騙別人去還行,騙我你這道行還不夠。那秋氏前些日子才作了一回妖,我不相信你就這般輕輕放過。不過話說回來,裴大哥我覺着你自打進京之後這臉皮子越來越厚了,我娘前天還說你看着越發沉穩,肚子裡的壞水只怕也越多了,還叫我別你說什麼就信什麼!”
裴青臉上的笑意頓時僵住,心想暗自歎服這位泰水大人倒是知道我的心思。就轉身將媳婦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裡,認真道:“那邊的一家子與我半點干係也沒有,我此時橫插一杆子就是要讓白家和趙家立時鬧起來,且鬧得最大最好。到時候大傢伙的關注點在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上頭,皇上……那邊就會少些壓力,興許就會好得快些。”
傅百善也是七竅玲瓏之人,立時明白了丈夫這般做的深意,眼下這般局勢膠着未明,皇上還不能倒下。因爲,他還沒有爲大家選定一個讓大多數人甘心追隨的國之儲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