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天氣不好, 屋子外頭霧濛濛的。角落裡鸚哥綠獅子滾繡球臺座上的蠟燭緩緩地冒着幾縷青煙,女傭將食盒裡的東西小心取出來, 一一擺放在桌上後才躬身退了出去。
曾淮秀對着鏡子理了理頭上的金累絲滿地嬌掩鬢,一回首就見方知節怔怔地坐在窗邊不知道在想什麼?不由奇怪問道:“怎麼了, 今兒一進來就魂不守舍的,可是遇到什麼爲難的事情。跟我說說, 看能不能幫你的忙?”
方知節回過神, 渾不在意地問道:“也沒甚事, 就是想起軍中的幾件雜事沒有處理好因此心煩。對了,才進來時瞧見一個滿臉絡腮鬍的漢子,長得甚是英武威猛, 聽說是你姐姐的客人!”
曾淮秀嬌笑道:“可不是,那位徐直徐大爺爲人處事有些稀罕呢!一兩個月纔來一回,出手卻極豪闊。我姐姐嘴裡不承認, 心裡卻愛煞了那人,一年到頭春夏秋冬的衣裳都不知裁製了多少件呢!”
方知節依稀只覺得不知在哪裡聽過徐直這個名字,想了半天卻依舊無果,只得甩開思緒迴轉心思陪好美嬌娘。
黑漆炕桌上擺着一把祭藍海獸青花酒壺, 方知節提起聞了一下, 精神一震立刻大笑道:“竟是東門裡的浮春酒呢!這酒色白味醇回味幹香,我可是有日子沒喝過了。你們這兒的廚子真是善解人意,每回來都會拿好酒來招待我。把杯子拿過來我今個要喝個痛快, 記着走時提醒我給他打賞幾個碎銀子!”
曾淮秀拿了兩隻高腳酒盞過來, “難得你興致這麼高, 我陪你喝一點就是了。不過你今晚要趕回去也不在這裡歇息,還是少喝一點的爲好!”
方知節奪了她手裡的杯子,嗔怪道:“你現在是什麼身子還不知道?非要逞強做什麼,日後咱們置辦了自己的宅子,你要喝多少都隨你!”
屋子裡靜了下來,只聽得到燭芯燃燒時發出的“噼啪”聲,眼淚忽然就從曾淮秀柔美的臉頰上滑落,她半靠在榻上喃喃自語道:“真有那麼一天嗎?你可別拿話哄我!”
方知節起身拭了她的淚珠,半抱住她嘆息道:“你耐下性子再等半個月,等我把東西都置辦整齊了,就來接你出去。只惟願這回你家媽媽再別坐地起價了,不然把你家男人連骨帶肉賣了,也拿不出富餘的銀子了!”
曾淮秀噗嗤一笑,推了他一把道:“你這回從哪裡舀來的銀子,你的餉銀只有那麼幾個,五百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
方知節倒了一杯酒放在鼻子邊上聞了一下,才心滿意足地笑道:“反正是來路清白的銀兩,你管那麼多做什麼!來,你倒杯茶與我乾一杯,祝賀咱們早日脫離苦海!”
曾淮秀斜倚在他懷裡,巧笑倩兮情意綿綿地爲他斟酒佈菜。那浮春酒一般是頭年農曆八、九月釀製,用上等柳條糯爲原料,清水洗淨後浸泡半天,撈起濾幹上甑蒸熟。別的東西倒也罷了,就是這釀酒用的水一定要用山泉水。
熟後把米飯倒入竹盤內,冷卻後再放入盛有同等清水的大桶內,邊洗邊下上好酒麴,後倒入甑內濾幹。入缸密封保溫,出酒後倒入大缸內,來年清明前用大座壺煮沸後再入缸密封。陳釀半年後食用,其色淺黃清澈透明,味香爽口後勁十足。
方知節飲盡兩杯後正在暗自回味,面色突地一變,隨即掩飾笑道:“這三蒸三釀的浮春酒真是醉人啊,我才飲了兩杯就感到有些上頭了。你去吩咐一聲,給我的馬多添些乾草,我先在你屋裡歇一覺!”
曾誰秀不疑有他,笑盈盈地出去了。方知節看着女人關上門後,方纔從懷裡扯出一塊素色手帕,捂着嘴狠咳了幾聲,那帕子上就憑空有了幾塊黑色的污血。不由苦笑一聲,“沒曾想都躲在這個窮鄉僻壤了,還有人想要我的性命!”
拿起桌上的祭藍海獸青花酒壺,取下酒蓋又屏息細細聞了一下後嘲諷道:“真是好心思,炮製過的金牛七本就帶有酒味,混在浮春酒裡更不易讓人察覺。這壺酒下去後,人人都當我是醉死的,沒人知道我卻是被毒死的!”
摸索着在腰帶的暗縫處取出幾顆黃豆大小的丸藥,也不管多少一股腦全塞進嘴裡。只覺一陣頭目暈眩,不禁在心裡暗自後悔,那日圍剿倭人時應該向魏琪那丫頭要些解□□防身才是,腰帶上這些在藥堂胡亂配製的清熱散毒的藥丸也不知有無效果。
方知節站起身將壺中的剩酒都倒進了痰盂裡,整了整衣衫打開房門。天氣依舊陰沉,幸好沒有下雪,要不然回去的道可不好走呢!沿着砌了歲寒三友或是鶴鹿同春窗格的月洞門,緩緩地往外面走去。
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心口也開始一抽一抽地絞痛。
方知節知道這是□□上來的反應,其實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平躺下來,再差人快馬到登州請吳老太醫前來醫治自己。可惜金牛七毒性雖慢,毒勁卻大,吳老太醫即便是拿了對症的解藥趕來,自己只怕也是屍首一具了。
況且在等待的途中,只怕隨時隨刻還會有人想要自己的命。方知節靠在一棵梨樹上心裡隱約有些明白,今日真是不該多嘴多舌,平白惹來這殺身之禍。怕是現在就有人在身後緊盯着,只要自己一有懈怠怕是會立時喪命!
方知節裝做一副懶散的樣子慢騰騰地跨上馬,實際上他用不着裝,他已然四肢開始無力了。可是他不敢停下來,他怕一停下來,眼前就會面對隱藏着的一把尖刀。
身下的馬兒是匹識途的老馬,帶着主人慢慢地走着。風中帶來細雪的碎沫,正月已經過完了,春天應該快要來了。不遠處應該有企盼已久的平和日子,溫順的妻子和頑劣的孩子,卻在一刻間又彷彿離自己那麼遙遠。
在三孔橋上下馬時方知節險些栽個了筋斗,一位鬚髮皆白的好心老者一把扶住他,呵斥道:“怎麼喝了酒還騎馬,不要命了?”
暈晃晃地道了謝,方知節來到平日裡素愛的那家羊肉攤前,找了個位置要了肉湯慢慢地抿着。方圓十里地這家羊肉做得最爲地道,是選用東南大沙河兩岸的捶羯青山羊,用鮮肉三十斤,羊雜和骨架各一副,用大火燒頂出血沫,爾後將佐料下鍋,同時外加大蔥、生薑各半斤,再熬半個時辰即成。
佐料主要有白芷、肉桂、草果、陳皮、杏仁等,要按比例適量下鍋,多了則藥味出頭,少了則腥羶除不淨。食用時,取湯鍋中熟羊肉和羊雜切碎放入碗中,再盛上羊湯加上蒜苗末、香辣油即可。色澤光亮呈乳白色,湯質優美不羶不腥味道鮮美異常。
方知節胡亂撥着碗裡的肉塊,原先還想着等從軍中退役,就和曾淮秀開一家這樣的羊肉館子,生意指定不錯,眼下看來是不成了。賣湯的老阿婆看見他額頭上掛滿汗珠子,以爲是湯太燙所致,笑着打趣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也喝不了咱家的羊肉湯呢!後生且慢些吃,不夠還給你添些!”
方知節實是讓疼痛逼得臉上冒冷汗,腹中五臟六腑象是被一隻巨手胡拉亂拽,身上卻在陣陣發冷。等這股痛過去,他靠在簡陋的木椅上讚歎道:“您老家這羊肉湯真是越發美味了!”
北方的天黑得早,外面已經麻黑了。方知節到對面的茶樓裡找了個靠邊的位置,要了一壺茶水並兩碟乾點心,臺上說書藝人正在吹拉彈唱,人家笑時他跟着笑,人家拍巴掌時他也跟着拍巴掌。
到了最後,臺上的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已全然分不清了,頭目森森地只覺周圍人的嘴一張一合,那些木桌板凳好象在空中旋轉。
當裴青的手擱在肩膀上,笑着和他打招呼時,方知節才感到背上汗溼重衣,渾身綿軟無力,最嚴重的是他雙耳已經近乎失聰了!他靠在最信任的兄弟的懷裡,用盡平生最大的氣力說道:“弄輛馬車來,速離此地!”
見慣風浪的裴青手一觸方知節的身子就覺察到了不對,這不是武人緊繃的身體,再一聽到這細如蚊蚋的聲音,立刻反應過來半扶半抱着他下了茶樓。
馬車以極快的速度在官道上奔跑着,裴青一時面沉如水。方知節靠在車壁上開始咳血,連眼神都開始渙散,看着兄弟緊張的神情,他反倒看開了,啞着嗓子將事情細細地說了一遍。
裴青雙目通紅,攬了他的左臂附在他耳邊大聲吼道:“我帶你到登州府求救,興許吳太醫還能救你一命!”
方知節吃吃笑了起來,“兄弟,我從小就被教習辯識各類□□,這金牛七是天下至毒之一,沾上一兩滴人就不行了,聽說死時心臟會縮成桑葚大小,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此時就是大羅金仙在此也救不了我,幸虧我體內自小有抗毒之物,才能拖到你到來交代後事!”
此時他面色紅潤,精神也一掃委蘼之態,言語也忽然變得請晰有力。裴青卻心直往下沉,這已是迴光返照了。方知節似有所覺,轉頭微笑着從懷中扯開個布包,打開後是一塊五福捧壽鏤雕龍鳳紋玉佩,輕輕一拆分就極巧妙的變成了兩塊獨立的玉佩。
他摸索着上面精細圓潤的紋路,不知覺間七竅已然開始淌血,“我本打算把這祖傳之物典當了,讓淮秀跟我過好日子,可惜要食言了。兄弟,哥哥求你幫我看顧一二,她腹中已有了我的骨肉!”
裴青雙目垂淚,卻只能不住地點頭。
方知節彷彿用盡了周身的氣力癱軟在車裡,口裡喃喃地道:“那個人是誰呢?定是我認識的人,怕我認出他纔在酒裡下了毒企圖殺人滅口。知道我嗜好美酒的,一定是極熟悉我的人!好兄弟,這個徐直是咱們青州左衛的!”
言語到了最後,方知節漸漸嘶啞無聲,目中的神采漸滅,手也無力地耷拉在身側。裴青心中大慟,這是他的兄弟,比血緣還要親近的兄弟,竟然這般輕率地死於一杯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