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門山的冬季可看的景緻甚少, 所以山上的遊人寥寥。問了幾個從人卻都說沒有聽到,那青年幾疑那串笑聲是自己的幻聽。青年正是當今皇上的次子, 景仁宮劉惠妃所出的秦王應旭。
從小便在他身邊伺候的太監曹二格最是善解人意,見狀忙小意溫柔地道:“王爺想是累了, 奴才看見前面有個石亭,不若在那裡歇會兒喝杯茶再走?”
侍衛長韓樑棟聞言一皺眉, 纔在那大覺禪寺跟個老和尚喝了一肚子的茶, 這才半天功夫又要喝?但他素知跟着王爺定要多做事少說話, 向身邊的幾個侍衛比劃了幾個手勢,只管悶頭跟上就是了。
那石亭正在山腳下,大概是爲了遠道而來的旅人臨時歇腳的地方, 陳設甚爲簡陋,只有一張石桌並幾把石凳,好在亭子位於避風處又有木窗遮擋, 一時間倒也不覺難受。
出門在外也沒那麼多講究,曹二格這個秦王府的總管太監挽了袖子,親自從包袱裡取出風爐和紫砂茶具後,點燃銀骨炭開始烹製茶水。
這銀骨炭可是好東西, 出自近京之西山窰, 其炭白霜無煙,難燃不易熄,內務府掌之僅供御用, 全年所產也不過千斤。選其尤佳者貯盆令滿, 復以灰糝其隙處, 上用銅絲罩爇之,足支一晝夜,入此室處溫暖如春。
《茶經》中烹茶就要用這種銀骨炭,茶要用信陽毛尖,水要用石隙間流出的山泉水,這樣烹製的茶水纔是人間至美。信陽毛尖以原料細嫩、制工精巧、形美、香高、味長而聞名。外形細直圓光而多毫;內質香氣清高,湯色明淨,滋味醇厚,葉底嫩綠;飲後回甘生津沖泡四五次,尚保持有長久的熟栗子香。
秦王應旭沒有多餘嗜好,卻對茶之一事情有獨衷。此次於百忙軍務當中抽空到青州,就是無意間聽說此地駝山的大覺禪寺裡有一股山泉水,甘冽清甜,用來泡製信陽毛尖最是合適不過。
出門時,白王妃知道王爺愛喝茶,將府裡銀骨碳的份例總共十來斤全讓捎帶上了。要讓曹二格來說,這秦~王府內院裡王妃白氏是個頂頂好的主母,就是身子骨不行,入府五六年了也沒個一兒半女。皇家的女人若是沒有兒女傍身,那就只剩下些虛浮的體面了。
王爺今年春秋也二十有四了,膝下僅有一子兩女。女孩兒就不說了,那唯一的兒子是側妃錢氏所出。不過是個八品祭酒之女,仗着是府裡唯一男嗣的生母,事事掐尖要強爲人張狂得不行。
有一回,曹二格奉命將宮中的賞賜派發下去,走到後院就見打扮地花枝招展的錢氏和乳母們帶了小殿下在樹下玩耍。小殿下鬧着要騎馬,那錢氏促俠得很,眼珠子一轉就喚了他來當馬。
想他曹二格雖是無根之人,可卻是頂頂要臉之人。打小就貼身伺候着二皇子,是二皇子身邊一等一的得用之人。自元和七年四月太子薨後,二皇子就成了事實上的皇長子,等到二皇子開府建衙後,連帶他都成了炙手可熱的秦~王府總管太監。
可那天他做了什麼呢?
曹二格記得那是個炎熱夏日的午後,他趴在地上駝着小殿下在草地裡爬了大半個時辰,汗水糊得自己眼睫都睜不開,耳邊只有錢側妃清脆的叫好聲。待小殿下玩累了,他纔在兩個小子的攙扶下回了自己的牀榻。
在自己的被窩裡,曹二格堵了嘴恨恨地哭了半晌,這小殿下還不是世子,這錢氏還不是正經王妃呢,就敢這麼作踐自己,不就是心裡有依仗嗎?畢竟是見識短淺的婦人家,也不長腦袋想想,王爺正是年富力強之時,以後想要多少兒子沒有?
可惜的是王爺對女色淡得很,那些封疆大吏江南豪商進獻了多少絕色美女,王爺統統都不假辭色。難得今天遊歷個小小的雲門山,王爺竟然主動開口問詢衆人有無聽到女子的笑聲,這樣的大好機緣他曹二格怎麼也要推波助瀾一把!
許是要下雪了,雲門山的霧越發的濃厚,縹緲若白綢。韓樑棟帶了幾個侍衛守在石亭的四角,曹二格邊煮着茶邊覷着自家王爺。
應旭背了手看着外面的景緻,好似頗有閒情逸致,只是那雙手的拇指和食指在輕輕地捻動。曹二格看了一眼就扭過了頭,只有他這等深知王爺喜好的人,才曉得王爺今天心情有些急躁。
急什麼呢?自然是急先前那位只聞笑語卻未得親見的佳人!
應旭從不信鬼神,又自恃武功卓絕耳力深厚,先前那如銀鈴鐺的笑聲衆人都未聽見,唯有自己聽見,那若不是鬼神狐妖,就定是在這山上游歷的女客。他孤拐性子難得發作一回,也不顧前面還有萬千瑣事等他去處理,就在這路邊簡陋石亭裡扛上了。
那石階在白霧間若隱若現,仿若一眨眼間那石階上就突然跑下兩個童子。仔細一看,那兩個垂髫童子虎頭虎腦,都穿了鴨青色錦綾大襖,竟生得一般齊整的模樣。兩個童子腳程甚快,也不管霧大溼滑,在石階上還不斷地追逐嬉鬧,幾個蹦噠後就不見了人影。
難道真是鬼神仙童?
應旭正在狐疑間卻只覺心頭一滯,就見那重重白霧間仿若分花拂柳般步出一個弱齡女子。待近些了,就見那女子雖然不過是豆蔻之年,眉眼卻生得極好,疏闊明朗中自帶一股颯颯英氣。烏鴉黑髮梳了垂鬟隨雲髻,頭上只戴了一支事事如意赤金扁簪,穿了一身絳紅色妝花錦製成的長祆,手裡執了一截枯枝如同閒庭信步般走了下來。
那是真人不是山魅狐妖,應旭立時反應過來,卻見周側幾個侍衛看那個紅衣女子竟然都看得呆怔了,心下忽然就涌起一股莫名不悅,不禁拂袖暴怒道:“都作什麼呢?”
那邊女子似乎察覺了這邊的動靜,停住了腳步遠遠地望了過來。
雖然兩邊尚有段距離,但在場的每個人都感到好象被那女子從上至下掃了一眼。見是幾個成年男人,那女子有些意外,又好似覺得抽身而走有些無禮,靜靜地站在原處一兩息後,便遠遠地斂袖福了一禮,這才施施然走開。
待那女子走遠了,衆人方纔一頓長吁短嘆。
方纔的景緻如同一幅畫般,青山、白霧、紅衣,大家都屏心靜氣不敢發出半點聲息,生怕驚擾了那畫中人。直到秦王一聲怒喝,衆人才恍然失態。只是平日裡秦王豪爽俠義不拘小節,素來與諸人同飲同食,象這般突然地急言厲色甚少。隨從們面面相覷一眼後,趕緊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了。
應旭自己也有些訕然,端了杯熱茶細細品味,卻有些索然地發現今日的茶水無滋無味,一時間竟然難以下嚥。也不知爲什麼,這半天功夫也沒有細瞧那女子到底生得何等模樣,只恍惚記得伊人烏髮、紅衣、長眉,還有一雙略帶寒冰意的杏仁大眼。
正在暗自嗟嘆間,就聽見石階上烏央央地又下來一羣人,男女老少皆有。這應該是一家子冬季出遊來着,先前那兩個童子和那女郎也應是一路的纔對。
應旭心中一動,側頭吩咐韓樑棟跟上去看看這是什麼人家。曹二格連忙給他使了個眼色,拉着細細叮囑一番,概括下來就是你不但要查清那是戶什麼人家,還得弄明白那位女郎姓甚名何,芳齡幾許家中排行第幾,最要緊的是許配人家沒有?
韓樑棟果真不愧爲一等一的高手,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就折返回來,駭得正在收拾東西的曹二格瞪大了眼直直望着他。
韓樑棟有些澀然,卻仍舊單膝跪在地上鏗鏘回稟道:“卑職擔負王爺的守衛重責不敢遠離,就找了幾個路邊的商販問了一下。還好有人認得,說剛過去的那家人是本地高柳鎮的傅氏兄弟,他們都在外地爲官。只因他家老母親過六十整壽,又被朝庭旌表節孝敕封爲孺人,這纔回鄉操持至今。那一對孩童並那位紅衣女子都是傅家二房的子嗣,叫什麼名字就無人知曉了!”
曹二格氣得七竅生煙,這個榆木疙瘩,用不着知道的打聽到了一堆,最關鍵最緊要的一點都不知道,真是個不懂主子心思的人。連忙上前擠開傻大個,笑嘻嘻地道:“奴才反正無事,要不我趕幾步去問個明白,至多半柱香的工夫就回來,指定追得上您的腳程!”
應旭在一衆心腹面前有些赧然地踢了他一腳,笑罵道:“本王不過是多瞧了人家一眼,你就恨不能把那女子張羅到我的榻前,要是讓那些御使們知道,看不削掉你一層皮!”
曹二格嘿嘿一笑算是默認,心裡卻暗歎可惜,難得看見王爺對一女子如此上心,卻敗在韓樑棟這塊木頭上。剛纔他可是看得真真的,那女子相貌身段都是一等一的,要是真進了秦~王府,那什麼錢側妃之流都得靠邊站。
應旭抹了冰涼的臉皮,大笑道:“兒郎們,今日我們還要轉道去登州,莫耽誤了功夫,比試一下誰先到,本王重重有賞!”說完率先大步跨上馬鞍,一提繮繩身下的駿馬便飛快地竄了出去,衆人連忙揮鞭跟上。
很多年後,應旭想起這個青州小城霧茫茫的冬日,想起那位執了枯枝拾階而下的紅衣女郎,心裡總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鬱郁,方纔恍然明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愛不知所終,倏忽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