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的另一間屋子裡, 傅百善母女圍坐在火爐邊上也在說悄悄話。
大冬天裡, 哪兒都不用去, 往爐蓋上撒些板栗、花生、葵花籽,頂好再弄幾顆山芋放在裡面。烤熟之後香甜綿軟,吃到嘴裡又燙又糯,再喝上一杯濃濃的祁山紅茶,直舒服到骨子裡去。
傅百善斜斜地靠在藏藍蓮蒂紋的大迎枕上不願動彈, 熱氣薰然下有點昏昏欲睡。她的右脅下淤青了很大一塊地方,是那天在羊角泮跟倭人正面對壘時不慎被擊傷的。回途當中她誰都沒敢說, 到家裡後更是隻敢躲在帳中用藥酒使勁揉搓了一頓,生怕家人知道後爲她擔心。
好在一向古靈精怪的小五沒在家裡,要不然鐵定是瞞不下去的。他因爲身上的病痛跟着吳老太醫去登州了, 那裡有吳家經營數代的藥園子, 種植了許多更珍貴的藥草, 以後診治起來相對要方便一些。
兄弟情深的小六不放心,小大人一樣一本正經地與家裡人說,要去親眼看看哥哥以後住的地方纔行。年關剛過, 老宅的叔伯兄弟要走動, 祭田祖墳要派人打理, 傅滿倉正是忙得脫不開身的時候,只得備下厚禮又派了府內總管陳溪並些得力的人,一路小心護送小哥倆罷了。
閒談間說起這位傅家的大姑奶奶, 宋知春一臉地無奈, “性情又多疑又彆扭, 生怕別人說她婆家落魄了。一進門話都還沒說三句,就開始說他們夏家在天津是何等有臉面的大戶人家,現今只是因小人構陷才虎落平陽。”
宋知春給女兒剝了幾顆愛吃的甜口瓜子後,有些嫌棄地撇了撇嘴,“再往下就不住嘴地提及她家坤哥兒如何出色,日後前程不可限量。她也是費盡口舌才讓夏家老夫人首肯,願意不計較門弟出身娶個孃家姪女回去當掌家宗婦。”
說到這裡,宋知春自己倒撐不住先笑了,“想是底氣不足大話說不下去了,復又哭訴起來。話言話語當中就是要你祖母做主,許一個傅家孫女過去給她當兒媳,要不然就是傅家不管出嫁女的死活,再不然就是她兩個做官的兄弟看不起她這個當長姐的!”
傅百善剝了一把栗子肉放在鏨花小銀碟中推過去,有些惆悵地長嘆道:“好想吃蒸三鮮,可惜大冬天裡也找不見魚蝦,陳三娘一身好廚藝無了用武之地,連帶我也沒甚口福!”
宋知春一楞,“我跟你說那位姑母的事兒,你給我扯哪去了?”
傅百善象麻花一樣親密地扭在母親身上,舒服地嘆了一口氣道:“咱娘倆只看戲就成了,反正我的親事就要定下來了,祖母根本就插不上手。大伯母即便說話難聽些,您也不要爲我計較太多。祖母畢竟是爹的親孃,姑姑是爹的親姐姐,您千萬不要爲了這些小事和爹生分了!”
宋知春又是驚訝又是感動,心裡熨貼得不行,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難怪人說女兒是孃的貼心小棉襖,說得我心裡頭不得勁呢!你爹看着粗枝大葉,心裡頭其實明白着呢,我纔沒有擔心他。說起你的親事,那裴青也算是我看着長大的,爲人沉穩有擔當倒也不錯。只是我兒,你現下就敢肯定他是你一輩子相伴終身之人嗎?”
說起裴青,傅百善倒沒有什麼羞澀之態,反倒落落大方地說道:“七符哥很好啊,什麼事都縱着我。我喜歡做什麼事他也不攔着,這樣的人做丈夫相伴一生挺好啊!”
就是在這傾刻之間,宋知春立時明白了女兒的心態,敢情這丫頭個頭雖高可是人還沒怎麼開竅呢!情之一字,可以爲之生爲之死,哪裡像她此時說的這般輕巧鬆快!
宋知春撫着膝上女兒細密濃黑的一把好頭髮,心裡愛得不行。這樣心思乾淨剔透的孩子,裴青何德何能竟能得之爲妻。仔細想了一下才輕聲言道:“終究要記着不能讓自己心裡覺得委屈,女人這一輩子總有遇到艱難的時候,所以能怎樣暢快就怎樣活!”
珍哥在父母家人的細心庇護下,對於情愛一事依舊懵懂,裴青之於她來說,更勝似兄長,似親人。想到這裡,宋知春在心裡立刻決定,一定要將女兒留至十八歲再出嫁。那裴家小子既然當不了傅家的上門女婿,那就且慢慢等着吧!
傅家宅子,外院。
夏嬋捂着鼻子站在一邊看着服侍的小廝們退下後,纔將手裡的帕子遞到哥哥面前,嘴裡嗔怪道:“你也是,開年就要進書院讀書的人,做事還這般隨性。舅舅們也是,頭次見面就把你灌得這般醉,要是娘看到了豈不心疼死!”
半眯着眼晴的夏坤扯掉額上的帕子突然轉頭問道:“你整天跟在孃的身邊,應該知道一些事,娘是不是在外祖母和兩位舅母面前提起我的親事了?”
夏嬋看着因爲喝酒而顯得雙頰有些青白的兄長,語氣緩和下來柔聲道:“哥哥今年已經十九了,說起親事來很平常啊!舅舅家的表姐們長得都很好,蘭香表姐溫柔體貼,珍哥表姐穩重大方,娘說過你求娶到誰都是極好的!”
夏坤在牀塌上坐起身子,拿了一盞醒酒湯慢慢地飲着。他是個樣貌長得極好的年輕人,甚至因爲皮膚過於細膩白皙而顯得有些陰柔。屋角青花堆塑纏枝蓮壁架燈上洐射出一抹明亮的光線,正好投在他貌若好女的清秀面容上。卻因爲眉頭緊皺嘴角下撇,平生出一絲莫名的暴躁意味來。
他不耐煩地把杯盞砰地放在榻几上,“叫娘莫去丟人現眼了,她還不知道吧,兩個表妹的親事都已經定下了!我到現在還只是個小小的童生,舅舅們根本就看不起我,也不會將女兒許配給我的!”
夏嬋先是一怔,隨即大怒,“這定是託辭藉口,我們到高柳三天了,我從未聽蘭香表姐說過她定下了親事!就是珍哥表姐比我大不了幾天,還沒有及笄,怎麼可能這麼早就有了夫家?”
其實這話的語氣說得又羨又妒,但是兄妹倆都沒有察覺到,兩人心底裡都涌動着被人愚弄的怒不可遏。
當年父親在任上爲官時,家裡殷實富裕,叔伯們操持的鋪子莊子也紅火。夏坤十三歲就過了縣試成了童生,那時誰不知天津塘沽有個夏神童。加上他相貌斯文俊秀,走出去誰人不高看一眼,想爲他說親的官媒差點擠破了門檻。
可一朝風雲變幻,父親捲入官場傾扎,最終因貪墨的罪名被革除官籍。爲了給父親打點官司,家裡的田產鋪子陸續都賣光了,最後僅留有容一家人棲身的祖宅,並母親名下兩個小小的陪嫁莊子。而父親好不容易從獄中出來後卻一蹶不振,整天以詩琴爲伍借酒澆愁。
一座宅子裡住着的伯孃嬸嬸整天指桑罵槐的,怨懟着他們這一房敗光了夏家的家產。可是他們怎麼不想想,昔日靠了父親在外爲官,他們在鄉間沾了多少的光置下多少私財?眼下看他家落魄了,就趁機落井下石嗎?
但是沒有人聽他這個半大孩子的話,伯伯和叔叔們說得比唱得好聽,可是一轉身卻縱容女人們繼續鬧騰,家裡家外竟沒有一塊安生的地方。年邁的祖父祖母沒法子,這才請了族人來幫着把家分了。
人情冷暖,不外如是。
這幾年斷斷續續這麼多變故,自己怎麼還能靜下心來認真讀書?一連兩次院試都沒有通過後,人人都在嘲笑昔日夏神童名不副實矣!
屋角的燭火輕微晃了一下,夏坤搖頭嗤笑道,“今晚舅舅們擺了席面招待我,念祖表哥作陪。席間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說要是我在青州書院讀書就好了,那裡人才濟濟,老師們都是有名的大儒。還說兩個表妹的未來夫婿都是青州書院裡的佼佼者,說不得明年就可以討一杯喜酒喝了!”
夏嬋滿臉狐疑,“哥哥會不會聽錯了?蘭香表姐許在青州本地我還相信,珍哥表姐是決計不可能的!我知道咱娘尤其看中她,就故意問了她的親事,蘭香表姐卻說從未聽過有人給珍哥提親。她倆是嫡親的堂姐妹,珍哥在議親的話,她當姐姐的豈會不知?”
想了一下後,夏嬋極其肯定地繼續言道:“況且二舅舅在廣州爲官多年,置下的家業也盡在廣州,這回若非外祖母的大壽,他們一家都不見得會回來。他們回到此處不過一個多月,怎會匆忙間如此草率地爲珍哥定下親事?二舅和二舅母對珍哥表姐也疼愛得緊,又怎會捨得將女兒嫁得如此之遠?”
聽着妹妹分析得頭頭是道,夏坤有如醍醐灌頂,酒也一下子醒了大半,猛地挫牙恨聲道:“真是欺人太甚!不願意將女兒許配於我就罷了,作甚他們一家人拿兩樣話來哄我?”
夏嬋臉上也熱哄哄地,扯着帕子怒聲道:“明天我就讓咱娘去求外祖母,一次不行就去兩次,三次。一定讓外祖母答應把珍哥表姐許於哥哥爲妻,二舅舅當官又怎的?孝字當頭還敢忤逆外祖母不成!除非他不想在官場上立足了!”
忤逆是朝堂重罪,即便是尋常百姓也不敢揹負此等名聲,更何況是有官身之人?
夏坤沒有見過珍哥,自然對珍哥全無印象。但是今日酒水下去後心火格外旺盛,心裡一股執拗勁上來,乾脆罵咧道:“你們不讓我娶我就偏要娶,娶回來我就把她扔在家裡當擺設,誰叫她家裡人當初看不起我!”
夏嬋也同仇敵慨地慫恿道:“我記得蘭香表姐還曾與我說過,二舅舅甚有生意手段,如今家財頗豐。誰娶了珍哥誰就娶了座銀山回家。哥哥,你把她娶回天津,我和娘就接手打理她的嫁妝。等你考中了進士後,就把她休回孃家以報今日之屈辱!”
兄妹倆年輕氣盛越說心中越惱,渾忘了這裡還是別人家的宅子。
門外的陳溪端着一盆洗漱用的熱水靜靜地站着,面上沒有分毫的波動。他身爲傅滿倉身邊的第一得力人,早已不需做這些下人的活計。可是他生性勤快細緻,怕老爺的親外甥初來乍到不習慣,喝醉之後身邊服侍的人馬虎,所以從登州送完小五小六回來後顧不上歇息,特地趕過來看一眼,卻沒想到竟有機會聽到如此精彩的一番言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