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大房的呂氏卻沒有注意到妯娌的目光, 她一把抓着女兒傅蘭香的手低低喝問, “這樣說常姑爺就經常宿在外邊了?你這才成親多久啊,連孩子都還沒有懷上, 就這麼由着常姑爺胡鬧?
母親的聲音又尖又利, 連廳堂裡的喧鬧和鼓樂聲都掩不住, 已經有好幾個人回頭來看了,傅蘭香臊得幾乎要奪路而逃。
順遂心願地嫁入常家, 跟心心念唸的常柏公子成了親, 傅蘭香覺得平生已經圓滿。婆母的藐視僕婦的刁難,這些都不算什麼。只要丈夫尊重自己視自己爲嫡妻, 日後再考中進士授受官銜, 自己得封官家誥命,那所有的苦難和等待都是值得的。
先時堂妹傅百善婚事幾無着落,又孤身到海外尋找父親, 一時間連生死不知。而自己坐在暖和的偏廳裡, 處理着家裡的一應雜事,心裡卻是安逸和自得的。那時內心深處隱隱還有一絲幸災樂禍, 就是希望傅百善永遠不要回來了。因爲丈夫從前跟堂妹議過親, 男人總是吃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所以她總疑懷丈夫還在惦念過去的種種。
公公被莫名擼奪了官職,一家人暫時寓居青州。雖然看起來和從前的日子沒有什麼分別, 府裡還是時常接到富貴人家的請帖, 可是婆婆杜夫人顯然也沒有了昔日一呼百應的風光, 越發變得不愛出門應酬。
也就是從這時起, 傅蘭香開始發現丈夫的荷包裡隨常有女子的表記,或是顏色綺麗的串珠或是裝了青絲的香囊。不是沒有哭鬧過,結果無數回爭吵卻讓丈夫越離越遠,這些日子更是變本加厲。本來還想趁機會跟母親訴訴苦,沒想到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頓責罵。
想起先前覷眼看到的景象,傅蘭香嘴裡又是一陣澀苦。
羣星拱月般被衆人團團族擁的傅百善,穿着一襲用金線繡雲霞孔雀紋的四品鄉君霞帔,身形越發顯得挺拔高貴雍容華美,讓人遠遠見了就不由心生敬畏。這樣不靠丈夫單靠自己就掙得誥命的女子,滿朝只怕只有傅百善一個。從前自己事事想跟她攀比,到頭來卻忽然發現兩者之間早已經是雲泥之別。
場中響起百鳥朝鳳歡快的鼓樂聲,劈柴胡同圍了裡三層外三層。三拜九叩行完大禮之後,裴青牽着新娘進了洞房,用戥金秤桿揭開大紅被袱,第一禮就是“同牢”。
娶親太太往桌子上放了三樣飯菜,白水煮的牛肉,羊肉,豬肉,分別用巴掌大的青花小碟裝了,約莫只有五六口的樣子。裴青和傅百善二人同時舉筷,將碟中白肉分食乾淨。同牢禮就是夫妻二人共食同一牲畜之肉,此寓意爲“同吃一鍋飯”,行完此禮後,新郎新娘便成了一家人。
接下來是“合巹禮”,娶親太太將一對用紅線拴着的葫蘆瓢遞了過來,葫蘆裡盛着芳香的美酒,傅百善接過小飲了兩口卻是苦的。這一滿瓢怕是有半斤重,全部喝下去真有些難爲人,心知這是避讓不過的必經禮儀,忙閉了眼睛準備一氣兒喝了,手掌卻被迅速塞入了另一隻葫蘆瓢,裡面的酒水只剩淺淺一層底子。
傅百善的臉騰地就紅了,她沒想到裴青怕她喝苦酒,一個人竟把兩瓢酒水都喝了個大半。
新房裡侍候的僕婦發出善意的笑聲,娶親太太也笑得合不攏嘴。她是過來人,幫襯過無數新婚夫妻,倒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疼人的新郎倌。
合巹禮就是新郎新娘要分別喝半個葫蘆的酒,一人喝一半後,再交換葫蘆繼續喝。因葫蘆是苦的,用來盛酒必是苦酒。所以夫妻共飲合巹酒,不僅象徵着夫妻從婚禮開始合二爲一永結同好,還寓意着新郎新娘同甘共苦。
娶親太太等兩人喝完合巹酒,笑眯眯地上前將一對葫蘆瓢接過來。破瓠爲二,合之則成一器。慎重祝禱之後,將葫蘆瓢扔進的新牀之下,果然是“一俯一仰,大吉大利!”
三禮中最後是“結髮禮”,娶親太太拿了一把紮了紅綢的銀剪刀,把一對新人頭髮各剪下一縷,用紅色細繩死死綁在一起,放入那對一俯一仰的葫蘆裡,小心供奉在新房的神位上,寓意着夫妻一輩子很難被打散。
至此,新婚大禮纔算圓滿。
娶親太太和僕傭退出之後,裴青這纔有空仔細看傅百善,只見佳人頭戴翟鳳冠,臉上勻了一層淡淡的胭脂,內穿紅娟衫外套花紅通袖袍,下身穿紅裙紅褲紅緞繡花鞋。
傅百善很少如此濃妝,今日妝扮下來便讓驚豔不已。那燦若星辰的眸子,那眼角的飛紅,那脣上的一抹香脂,都讓裴青如墜夢中。
裴青伸出手,將盤腿坐在牀榻上的新娘抱在膝上,就見她已經羞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不由嗬嗬笑了起來,將她一把抱起放在黃花梨花卉麟鳳紋五屏風式梳妝檯前,小心地幫她取下沉重的翟鳳冠。
傅百善這才知道這人原來是想幫自己卸妝,忙抓住他的手道:“你弄不來這些,出去陪客人吧,喚我的貼身丫頭進來就是了!”
裴青此時卻微微一笑,更襯得他面如冠玉,聲音沉沉道:“服侍娘子是爲夫求都求不來事情,如何要個丫頭來替代我?至於那些客人大多是軍中同袍,都曉得我此時在做正事,哪裡會如此不知趣地過來煩擾我!”
傅百善不料平日裡最是嚴謹端肅的一個人說起情話來,就象蜜水一般讓人愉悅。側過身再看向銅鏡中的自己,早已是滿面嫣紅。
屋角懸掛着兩盞窯青纏枝罩子燈,供桌上早早燃起的大紅~龍鳳花燭將屋子照得如同白晝。龍燭的龍嘴前有一顆珠稱爲盤龍戲珠,鳳燭的鳳嘴前有一朵色彩鮮豔的牡丹花,稱爲鳳穿牡丹,兩支燭的下半段各飾和合二仙並石榴蝙蝠。
裴青將鳳冠取了下來,拿起牛角篦子梳起黝黑的長髮。傅百善的髮質極好,又細又密,散了發後披在肩上象一匹上好的綢緞。將頭髮梳好後,又服侍傅百善寬了大衣裳,在淨室裡泡了澡。遞巾送帕,竟然是樁樁件件都不假手於人。羞至極處的傅百善後來索性甩開了,這個身子日後反正要被看光,此時收着藏着未免矯情!
偏生此時的裴青嚴肅正經,彷彿楠木澡盆裡泡的不是今日新娶的嬌妻,懷裡抱的不是軟玉溫香的美人。這導致傅百善忽然有種錯覺,自己忽然變成了一把名貴至極的上好寶刀,讓人珍而重之地拂去水漬,然後用布巾吸乾上面潮溼的地方,最後才用軟緞一寸寸地包裹起來。
裴青穿的一套大紅禮服早就被打溼了,被穩穩抱在懷裡的傅百善雙眼正正對着繡了麒麟的胸口處。麒麟是傳說中的一種瑞獸,龍首且有兩角形狀象鹿,全身有鱗甲,牛尾馬蹄獅尾。陰暗有致的五彩紋樣厚重且平實,就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裴青將小媳婦抱至硬木雕花鑲嵌螺鈿架子牀上,這才返回淨室,用剩下的水草草地涮洗一番。好在已經進了五月,水也不感到如何冰涼。
傅百善坐在那裡,聽着那人在淨室裡發出嘩嘩的水聲,忽然噗嗤一聲笑倒在大紅緞地繡了百子紋的被面上。她做夢都沒想到自己的新婚夜竟然是這樣開始的,裴大哥竟然把自己當成是易碎的瓷娃娃一般小心呵護!
不過半刻鐘,裴青只着一襲雪白裡衣出來了,身上還帶着淋浴後的水氣和皁香。大步走至榻前,牽了傅百善的手坐在那對大紅~龍鳳花燭前。
面對傅百善不解的目光,裴青溫文笑道:“……今日我倆大喜,聽了無數祝福,只有一句白頭偕老甚得我心。這世道對女子本來就嚴苛,你性子又是歷來不受拘束的,所以你我定下婚事後,我便在菩薩面前許下誓言。不求其餘,只求比你多活一日。”
小兒臂粗的龍鳳花燭微微搖曳已經燃燒過多半,飾以蝴蝶蝙蝠石榴的蠟燭一併化爲燭水,在雙喜字銅燈盞上留下一灘溫軟的燭泥,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層紅色的殼。已經是亥時過了,只餘寸高的鳳燭將熄未熄。就在那一剎那,裴青伸手將那隻還燃得好好的龍燭一掌搧滅。
兩隻代表新郎新娘的龍鳳燭幾乎是前後腳熄了,空餘嫋嫋的青煙。屋子裡立時便暗上許多,只餘屋角兩盞罩子燈散出昏黃黃的光線。
裴青抱緊了身邊人,嘆道:“有我護着,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勿需在乎他人的眼光和臉色。即便是有責難,你只需讓人來找就是,因爲你所說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允許的。這一生一世,我只惟願你活得恣意快活。”
傅百善心裡感動得不行,是誰說這人沉默寡言的?爲了掩飾眼角淚意,故意嘟嘴道:“要是……我想殺人呢?”
裴青就縱容地望她一眼,“那其人必有可殺之處,我必定第一時間把刀磨好遞上!”非常奇異的,傅百善心裡對於新婚的恐懼和未知象潮水般退去,靜靜地全然信賴地蜷在丈夫身邊,聽他胸腔裡象暮鼓晨鐘一般沉穩的心跳。
已經是夜深人靜了,裴青豎耳聽到外面已然是一片沉寂,這才一把抱住昏昏欲睡的新娘,極輕柔地放在榻上。大紅被子裡,女郎的月白軟緞裡衣被掀開,有些微的光線從瑞雲滿地子孫萬代銷金帳幔裡透過來,襯得她一身蜜色的肌膚象上好瓷器一樣溫潤。
佳人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極溫順地趴伏在繡了鴛鴦戲水圖的枕面上,裴青忽然間就覺得有些口乾舌燥,於是緩緩伏下身子朝着女郎背上那對生得極漂亮的蝴蝶骨吻去。
大紅色銷金帳漫長的輕紗象月夜下的湖水一樣,平緩而綿長地流動着。春風一拂過,湖心的漣漪便一圈一圈地盪漾開。反反覆覆,重重疊疊,似乎到了天際的盡頭。良久之後,帳中才傳來男子滿足的喟嘆:“……不愧是素習弓馬的身子,這腰力就是不一般……”
女子似乎嬌嗔了幾句,大概伸手教訓了一番,那男人就裝模作樣的低聲呼痛。還沒等女子辯別真假,初初得償滋味的男人已經迅速擡起身,將女子重新拉入眩目的極樂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