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西暖閣。
宮人躡着步子進來低聲稟報,一直坐在矮榻上等候消息的皇帝沒想到鄭璃去得如此痛快迅捷,身形不由停頓了一下。他將那幾封要命的書信放進了一隻黑漆嵌螺秞長方盒裡, 親手擱在抽屜最深的底部。又用幾本線裝書重重地壓着,似乎這樣才能淹沒住自己的厭棄。
皇帝閉了閉眼, 良久纔對着總管大太監劉德一啞聲道:“去坤寧宮給皇后通個音訊, 讓她宣壽寧侯府的張夫人即刻進宮。這件事到此爲止, 任何人私下議論拿住後一律當斬。再派一隊金吾衛看護住東宮, 朕這回要好好地給太子一個教訓, 竟被身邊的宵小愚弄至此。若非鄭璃知趣……”
乾清宮大太監劉德一心口砰砰地狂跳,悄悄用袖子擦了一下額上的汗水, 勉強扯了一下嘴角卻退了下去。待出了宮門, 才儘量不着痕跡地回頭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宮室, 心想就是生爲侯府貴女又嫁入高門做長媳又如何,在皇權的威壓下同樣只是一介毫不起眼的蚍蜉,只是不知太子殿下要是曉得這件事會如何面對。
很快,劉德一就知曉了答案, 太子應昶自盡於東宮……
無數的驚愕和怨恨細密地交織在那一晚, 很多事情最後想起來都如同夢境一般虛幻。很顯然, 有些事情出乎了帝王的掌控, 他本來只是想借着此事給太子一個警示和教訓的, 演變到最後竟然導致了太子的驟然薨逝。所有的事猝不及防地疊加在一起, 就像殿外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誰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片導致了煊赫宮室的坍塌。
宮人散盡之後, 皇帝一個人負手站在鍾粹宮的殿堂裡。一夜之間這間失去主人的宮殿便顯得顏色黯淡,劉德一不敢上前打擾,執着一柄拂塵親自守在宮門前。三月凜冽的寒風吹在他的衣袖上,彷彿針扎一樣刺寒疼痛,但是他卻連眼皮子都不敢亂動一下。
沒見着先前一個小太監奉茶時不小心把茶水撒了幾點,帝王一遷怒就被無聲無息地拖了下去。今時今日只要沒有蠢到家的人都知道這位主子在強壓着怒火,任誰在這個關口上撩拔,都無異於自尋死路。
劉德一垂眸躬身,耳朵卻象野地裡的兔子一樣機警地豎着。果然,不過半刻工夫殿堂的悠遠深處便傳來一陣壓得極低幾乎不類人聲的哀嚎。
那天晚上不知有多少人消失在這座巍峨的宮城裡,天一亮卻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太陽照舊升起,太陽照舊落下,但分明還是有很多不同了。
不久宮中明文發了上諭:太子自節後罹患惡疾,病情益重,四月乙巳薨,時年二十歲。太子明於庶事,仁德素著。帝幸東宮,臨哭盡哀,詔斂袞冕,諡號文德。令九品以上官宦及京師百姓以年爲月,以月爲日,服孝三十六日。禁歌舞,禁酒宴,禁婚娶……
這道旨意是劉德一當着衆臣一字一頓念出來的,他想人人都道翰林院的侍讀們這篇文章寫得言辭懇切字句華美,又有誰知道帝王真真的在鍾粹宮哭了整整一個晚上。但是天亮之後,帝王的臉上除了稍許蒼白憔悴之外,根本就看不出一絲異樣的心傷。
只有他們這些貼身服侍的宮人才知道,一向冷靜自持的帝王脾氣變得越發乖戾暴烈,一丁點的不對就會引得雷霆大怒。在朝臣們參加文德太子的大祭拜時,有人出首舉告左承宣佈政使章敬庭跪拜之際竟無端面露喜色。
皇帝當場勃然大怒,當衆臣厲聲斥責其心思險惡其心當誅。
這樣還不算,皇帝轉頭就令金吾衛扒去章敬庭的烏紗朝服,全家三十四口人十六歲以上的男丁發配邊疆,女子盡充教坊司。又命徹查江南鹽、茶、漕各項事務,一時間江南道的各路官員紛紛落馬。朝堂三品大員頃刻間就落得如此慘痛下場,人人嗟嘆的同時不免惶惶自危。
元和七年的這個乍暖還寒的初春,是很多人記憶裡最爲寒冷的一個春天。不管流了多少血殺了多少的人頭,文德太子還是依着祖宗的規矩大葬於皇陵。
四皇子生在徽正元年春末,皇帝爲此特地頒了新的年號。
但新生兒因爲身子骨素來文弱,坤寧宮裡太醫們就沒有斷過行蹤。張皇后心生怨懟將這一切不幸都怪罪到皇帝身上,生下四皇子之後就閉鎖宮門整曰整夜地親自照看。除了太醫們能時常進出外,竟是一句多餘的話都不願意當面跟皇帝說了。
皇帝站在硃紅色的宮門前,明黃轎輿前一字排開整整齊齊地跪了十幾個青衣內侍。張皇后身邊的大宮人綠蘿雙手加額大禮伏於地上,恭謹道:“四皇子一切安好,娘娘讓奴婢在聖人前回稟,請聖人毋須擔心,娘娘自會盡一切努力求得四皇子安康。若聖人一意進去探望,引得四皇子病情反覆,娘娘立時……自裁謝罪!”
宮門半開着,看得到坤寧宮寬敞的院子,石桌石椅上還有些未及清掃乾淨的花葉。屋檐下掛着十來盞宮燈,在春末料峭的寒風中瑟瑟地搖曳着。大太監劉德一倒抽一口涼氣根本就不敢擡頭,他知道身邊這位主子爺怕是已經氣瘋了。但是出人意料的是皇帝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微微嘆了口氣就回轉了。
後來皇帝又去過幾回坤寧宮,見張皇后依舊與他置氣似乎也沒甚耐性了。六宮的庶務漸漸交付與劉惠妃手上,景仁宮門前一時間變得炙手可熱。就是宮外謹身殿劉大學士府也變得鮮花着錦,似乎二皇子應旭被立爲儲君就在眼前。
但是以劉德一淺顯的見識,宮中這位皇帝的心意越發幽微難測。往常大傢伙還勉強猜得到一二分,如今卻是矇頭蝦一般無措了。宮中有品階的后妃就那麼幾位,人人都說劉惠妃日後的富貴難以企及,可是皇帝並不時常流連景仁宮,對劉惠妃似乎也不過是面子情而已。
皇帝最常待的地方就是乾清宮的西暖閣,不大的屋子在夜裡只點了幾架燭火,孤孤單單的火苗一亮就是一整晚,高麗國敬奉來的金慄窗紙上的人影怎麼看都透露着一股子孤寂廖落的味道。劉德一心想,這樣富極天下手握至高權柄的人,也不見得比咱們這些當太監當宮女來得快活!
皇子們漸漸長大,一切變得風平浪靜卻又暗潮洶涌。
劉德一最開始以爲帝王屬意的二皇子應旭,轉眼就被派往兇險貧瘠的登州駐守海防,還美其名曰是對其的磨礪。他以爲帝王屬意三皇子應昀時,那位的手段卻又是一味苛責怒斥。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最後連他自己都迷惑不清了。
宮裡宮外似乎一夜之間就平復下來,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忽然有一天錦衣衛指揮使石揮急急趕回京城,在宮門外執了一枚金牌漏夜求見。劉德一接過那枚金牌時心裡陡地便是一突,這是宮中有鉅變時爲給重臣行走宮禁方便才能使用的,爲何此時會出現在此處?
石揮在西暖閣裡呆了整整半宿,天亮時纔出來。劉德一眼尖地發現這位指揮使的臉頰生有明顯的皴裂暈紅,那必定是受了西北風沙浸染纔會有的形狀。看來這位石大人走了不少地方呀,他正在暗自揣摩時就聽屋子裡傳來一聲杯盞摔裂的聲音。
到底是什麼事引得皇帝的震怒?劉德一看了一眼石揮,卻見那人忽地擡起頭來咧嘴低低笑道:“有些事,還是不要隨意打聽的好!”
日子一天天過去,皇帝究竟還是找到機會說服了張皇后,將已經八歲的四皇子帶到上書房讀書。其飲食起居樣樣不假於人手,色色都親力親爲。就有御史臺的大夫上摺子諫言,說父子君臣要有父子君臣的樣子,不可過於驕縱四皇子云雲……
結果皇帝將奏摺當堂摔在那個大臣的臉上,泣淚道小四是皇后所出嫡子,自幼體弱多病罹患心悸之症。滿朝的御醫都說這孩子活不過成年,他這當父親的貴爲天子即便驕縱一下幼子,又是犯了什麼天大的錯處不成?
雖然大家都知道四皇子不康健,且很可能活不過成年,但是被皇帝當堂承認還是頭一遭。都是爲人父母的,即便是當朝皇帝也是人,也不免憐小惜弱。這樣一想衆人都心有慼慼焉,那個帶頭上摺子的大臣連連叩首請罪,說自己不該將一片慈父之心誤解成驕縱之心。
此後朝堂上的風氣又是一變,皇帝照舊悉心照料着四皇子,轉頭似乎對三皇子應昀的聰慧和博學頗爲讚許,屢屢在朝臣們面前誇許。但是以劉德一這等人細細瞧來,這裡頭似乎另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捧殺味道。然後,兩位成年皇子之間的爭鬥便無休止地開始了。今天你參了我的手下,明天我必定滅了你的人……
直到很久之後的某一天,劉德一深夜奉命帶着前太醫院院正吳起廉及其夫人避人耳目地踏入重重宮門,悄悄地爲病重的四皇子應昉診治舊時痼疾時,他才窺探到了帝王隱秘至深的一抹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