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的石榴樹掛果子的時侯, 傅百善在廚房裡做冷淘。
和麪壓皮,切絲下鍋,樣樣不假手於人。廚子在一旁掖手看着, 時不時出言指點兩句。心裡卻在想這位新夫人行事果真跟別人不一樣。別人家的太太小姐空閒了喜歡繡繡花喝喝茶,再就是到外面逛逛銀鋪買買首飾,至多到廟裡拜菩薩聽高僧們講講禪經。
這位到好,看着最是良善的一個人,對待下人們從來都是和和氣氣的, 在家裡卻是抄起棍子就敢跟丈夫對打。偏偏那位千戶大人在外面看着風光, 在媳婦兒面前回回都只有躲着的份, 象是不敢還手一般。鄉下都管這種男人叫耙耳朵, 可宅子裡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 這對小夫妻實際上好得跟蜜裡調油一般。
面在鍋裡翻着白花,已經有七分熟了。廚子忙招呼着用竹抓籬摟上來,過凉水, 拌熟油, 又指揮着切蔥切蒜弄蘸料。新夫人畢竟不是慣常弄這些的,一會把這個弄翻了,一會把那個弄撒了, 逗得廚房裡幫忙的媳婦子捂着嘴笑個不停。
好在冷淘看着複雜做起來簡單, 一會兒功夫終於得了。白的是蘿蔔絲,紅的是辣椒絲, 綠的是青菜絲, 黃的是雞蛋絲, 擺在一起還象那麼一回事。
書房裡,裴青手裡捏着一份剛剛收到的線報,細細地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將海輿圖打開對照了一遍,嘴角終於浮出一絲淺笑來。
門被打開,穿了一身翠色緞繡芙蓉花褙子的傅百善提着食盒走進來,看見案几上擺得滿滿地,便有些不滿地噘嘴道:“你這次回來只能呆一天,還盡對着這些公務,你煩不煩!”
兩人成親也有好幾個月了,傅百善卻恍惚覺得自己越活越小,在裴青面前動則發發脾氣胡攪蠻纏。話一出口,心裡也覺得不太妥當,正想找點言辭掩飾一下,就見裴青已經利落地站起來,一手接過食盒一邊道歉,“冷落賢妻是爲夫的不是,等會吃完晚飯後我親自伏侍娘子洗漱更衣!”
裴青的樣子無比正經,但是稍稍暗啞的嗓音和過於灼熱直接的眼神還是暴露了他的心思。特別是接過食盒時,生了薄繭子的右手有意無意地在傅百善的手背上輕輕一撩而過。彷彿遙遠天際的兩塊雲,輕輕一碰撞便激起了令人顫慄的雷電。
屋子外,僕婦和丫頭們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沒人看見這對夫妻在悄悄地耍花腔。
傅百善臉上一紅,心裡卻是想到上一回讓這人服侍的後果。早上起來後腿腳都是軟的,牀帳裡凌亂的鋪陳,楠木浴桶旁邊飛濺的水漬,還有從犄角旮旯裡收羅出來的小衣,她都不知道怎樣面對丫頭們的眼光。只得強制鎮定,一連幾天眼角都不敢亂瞄,生怕看到別人異樣的神色。
傅百善就狠狠瞪了他一眼,忙轉身去收拾吃飯的小桌几。她卻不知道橫過來的那一眼波光瀲灩,臉頰酡紅溫潤,耳垂淡粉豐滿,兼之眉梢嘴角淡淡的新婦風情,還有側身時腰肢驚人的柔韌細軟,略微一想就讓人骨頭都酥了半邊。
裴青眼神不由一暗,食指不自覺地輕輕拈動目光幽深難測。不瞭解的人肯定以爲他在謀算什麼大事,實際上他正在心頭盤算今晚有幾多福利可享。
揹着身子的傅百善在桌几上擺碟布筷,忙得一無所覺。
食盒打開,卻是一海碗冷淘面,旁邊一溜擺開的是切得細細的菜蔬,看着就讓人食指大動。裴青喜歡麪食,傅百善喜歡米飯。但是裴青怕麻煩,從未主動讓廚子弄過單獨的吃食,這還是成婚久了傅百善自己看出來的。
裴青將蘸料倒進大海碗裡,呼喇剌刨了幾口,就見媳婦兒目不轉晴地盯着自己。心中忽然一動,手中的筷子便慢了下來,想了一下含笑問道:“這面是你親手做的?”
傅百善面上便露出兩分赧然和得意,“你的生辰在九月底,我算了下到時你肯定不在家裡。就特地學了做給你吃,提前祝你健康長壽,願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裴青不意竟聽到這番話,被人時時記掛在心上的暖意頓時籠罩全身,喉嚨裡也似乎哽得厲害。二十五年的歲月裡,這樣被人噓寒問暖的日子彷彿是極爲久遠之前的事情了。昔日那些陰寒、困苦、嘲諷、恥笑飛速地離去,一切的一切都因爲眼前這個人,重新有了新的意義。
“珍哥……”
傅百善有點莫名其妙,自己好像只是做了一碗冷淘吧,怎麼裴大哥感動得跟什麼似地?不由暗自反省自己這個妻子做得是不是有些不稱職,看來若是有空閒還是要跟廚子多學兩道菜。前兩天吃的那道用蓴菜和鱸魚做的蓴羹鱸燴味道還不錯,等裴大哥下回休沐回來就做這道菜式吧!
裴青飛快地將冷淘面吃完了,連旁邊的配菜都吃得極乾淨。傅百善滿意至極,覺得自己的一片心意沒有白費。正要自誇幾句,就見裴青將碗碟利落地收進食盒裡,打開門交給外面的丫頭,肅然吩咐道:“我跟夫人有要緊事相商,你們都下去歇了吧!”
門外伺候的正是大丫頭烏梅,她一向有些懼怕這位威儀頗重的男主人,見狀連忙招呼着幾個婆子站得遠遠的。心想,大人與鄉君要商議的必定是國家大事,難道又有膽大妄爲的倭寇上岸騷擾平民?這個老天爺就是看不得咱家鄉君過兩天清淨日子!
傅百善也是做此想,聽見有大事相商連忙正襟危坐。卻見裴青踱至桌前,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漱口。末了,將茶葉抿在嘴裡細細嚼了半天,最後唾在一邊的痰盂裡,才湊在她鼻子邊問:“還有沒有味道?”
傅百善即便再愚笨也曉得這個陣仗有點不對頭,稍稍往後退了一點距離後困窘道:“應該沒有了吧……”
裴青就極爲滿意地挑眉一笑,“這冷淘面好是好吃,就是味道着實有些大,我怕賢妻嫌棄於我!”他原本就生得極好,此時鳳目氤氳嘴角含笑,更襯得他面龐英挺蘊籍。
書房裡的這張矮榻原本是備來主人偶爾歇息一會的,本就只有一人寬。被逼至角落裡的傅百善全身都籠罩在男人溫熱且侵略的氣息裡,腦袋也有些脹脹的,聞言胡亂答道:“不嫌棄,不嫌棄!”
話一出口,就見男人一雙細長鳳目陡地一亮,身子也往前一挪,彷彿嘆息一般悠悠道:“我就知道這世上唯有珍哥不會嫌棄我,無論我是好的,還是壞的。有時候,我醒着的時候覺得這一切像夢一樣,總疑心不是真的。睡着的時候,反而總記得一個人在懸崖峭壁上踽踽獨行。珍哥,你掐掐我好不好?“
男人的語氣又軟弱又可伶,傅百善那雙準備推拒的手就伸不開了。
裴青等的就是這一刻,一雙手已經不規矩的伸至小媳婦的裙底,嘴脣也溫柔地流連在鬢角,鼻尖,眼瞼,眉宇處。女人身上的翠色衣裙便像夏日池塘裡的荷葉一樣,一層一層地迤邐在大紅色猩猩氈上,恰如那位詩人寫的那句——菱透浮萍綠錦池,夏鶯千囀弄薔薇。
“裴大哥!”
傅百善慌亂的聲音從男人的胸膛下傳了出來,這裡是書房,這還是白天,她做夢都想不到送一回晚飯就把自己也送出去了。
回答她的是男人更加肆意激烈的舉動,靈活的舌尖將她反覆地包裹翻攪,那雙有力的臂膀將她抖動得象條砧板上□□的魚。傅百善在熟悉的眩暈涌過來時,胡亂想着讓男人餓久了真不是什麼好事。
汗水,灼燙,嘶吼……
迴廊上,大丫頭楊桃端了一盅燉得稠稠的烏雞湯過來,正看到烏梅眼巴巴地站在石榴樹下,不由打趣道:“這果子還要等幾天才能吃了,姐姐這就惦記上了,只怕現在摘下來還是澀的呢!”
烏梅茫茫然應了一聲,回過神就見楊桃直戳戳地往書房走,連忙搶了一步攔住道:“鄉君和大人正在商議事情呢,誰也不準過去打擾。要是耽誤了……國家大事,你我都擔當不起!”
楊桃滿面狐疑,擡了擡手中的燉盅道:“可這是鄉君先前特意吩咐的,說燉好了就趕緊送進去。裡面還有幾味極難得的草藥,涼了藥效就過了!”
烏梅卻是面上一紅,想起先前書房裡偶爾露出的一兩聲嬌哦,是個人都知道里面有什麼事。這會要是打擾他們,鄉君脾氣好就算了,那位男主子一天到晚都肅着一張臉,看着氣性就大,怕不會立刻拿刀殺人呢!
咳了一聲,烏梅斂下笑意正色道:“真的,大人特地囑咐了,當真是天大的事,任是誰來都不準前去打擾。“
楊桃年歲小些立刻信以爲真,將燉盅放在樹下的石桌上,擠了過去低聲問道:“要說大事,除了海上赤嶼島的那團亂麻外就沒別的。荔枝姐姐早早說過,那廣州暗娼出身的大曾氏當了女土匪頭子,時時要生些事端出來,就沒個安份的時候。”
小丫頭滿臉憂愁,“你說,鄉君會不會又像上回一樣說走就走。頭一晚還好好的,第二天就聽說她帶着荔枝姐上了海船,這一日復一日的,連個音訊都沒有。結果鄉君回來的那天,我還以爲是在做夢呢!”
那一段時日只怕是傅家二房最艱難的日子,老爺失蹤將近一年,姑娘跟着一去不復返,兩位少爺讀書的讀書,瞧病的讀書,都耽擱在登州不能時時回來。黃樓巷的大宅子裡一天到晚清清靜靜的,那些花草樹木彷彿都沒有了生氣。
烏梅伸手幫楊桃把辮子重新紮好,極其肯定地道:“放心吧,你沒聽說過嗎,夫妻一心其利斷金。咱們鄉君和大人好着呢,走哪都得在一路,若是到海上去,就是蛟龍也得給打趴下!”
石榴樹下,兩個年輕的小姑娘嘰嘰喳喳地小聲談笑,卻不知道書房裡的兩人眼下卻是箭弩拔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