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看着楚侖臉色變了,以爲他又犯大煙隱了呢,心裡很不是滋味,盯盯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剛纔楚侖讓把他的手腳都捆上,自己還有點不忍,心裡很有點責怪秀珍,捆得太緊了。這下又暗暗感謝她,手腳麻利快。秀珍也以爲楚侖犯大煙隱了,心裡打定一個主意,就是不給你解繩子。東臨賀來看到楚侖家火光沖天,照得前山和後梁的樹木都是亮的了,就跑過來看。他和他的兄弟賀伍等往過一跑,狼羣都嚇跑了。大頭狼還扒着榆樹墩往過看呢,差點被賀來的叉子插着,人和山牲口都嚇了一跳。聽到賀來他們的說話,楚侖更感到無地自容,秀珍和婆婆卻更覺得有膽量了,都到大門口和賀來他們搭話。
狼羣竄了,賀來哥幾個回去了,外面的火堆也要滅了,一家人都進到東間屋看着楚侖。只見他手腳被捆着,躺在那,渾身是汗。老太太比誰都不安地看着這個兒子,這個東間屋是她的,楚侖他們住西間,可讓楚侖住在自己的炕上,作爲老**心裡才最安穩。楚侖不斷淌汗,臉色極度痛苦,所有人進屋湊過來,對他沒有什麼作用。當他看到最後一個楚榮也擠過來時,咬着嘴脣,表示不願意見到這個孩子。楚榮識趣地縮了回去,看不到楚榮了,他如釋重負,鬆開嘴脣,像對衆人又像對自己喃喃道:“灰點子又回來了?我對不起灰點子,也對不起二叔,更對不起你們呀……”
老太太眼淚就下來了,說道:“楚侖,你真能記掉大煙,那娘還打算再活兩年。你要是再那樣扎大煙沒命,夜不歸宿,娘也不打算活了……”楚侖也哭,哭了半天。不知他哭的是荒蕪的年華,倒掉的家產,還是愧對秀珍等家人的情,亦或是跌宕的命運……然而,秀珍和孩子們卻呆呆的站在那,她們都以爲他哭是要大眼紮了……
楚侖說話了,聲音依然如遊絲,說道:“二叔的這匹灰點子,被我賣了兩次,都跑回來了,真是老馬識途呀……可他怎麼沒回二叔的莊園,又跑這來了呢?”楚蓮有點搶白他說道:“金生泰大院打起來了,那槍聲和爆豆子似的,馬害怕啦唄。二爺爺他們又不知道開大門……”楚侖一聽她說槍響跟爆豆子似得,好像真聽到了槍響,眼睛一翻,背過氣去了……
時間還得回到上午9點,丁旅長帶着衆位長官隨連發邁步進了東燒鍋的大門,只見這座小城雖是夯土築牆,卻是牆高院闊,房屋大體分東西兩部分,高屋宏偉,低房依勢,好不雅緻。
金生泰小城東西長一千五百米,南北寬五百米,四周夯土築牆。這個牆是採用北山之黃土,佐以小米湯,加上打牆人的力氣,再加上國大東家的財力和膽識,可謂四合一而成。國大東家,是何人也?青羊山下第一有名的財主,一代儒商。原在餘糧堡白大東家那學徒,後於光緒年間置下這份田產,取名金生泰。
進了大門往前一走,一股撲鼻的酒香和酒糟味兒,薰得人們沉沉愈醉。連發在這護院經年,又處此外敵就要入侵家門和軍人血火抗敵之際,疏忽間肩上平添了與時劇增的責任和勇氣。他一邊走一邊回身向丁旅長和各位長官介紹金生泰城內的格局和設施,也介紹了以往破匪的辦法。丁旅長一指大牆上的玉米秸,問道:“那是起什麼作用的?”連發用剛剛累積的成熟報以一笑,說道:“那是巧計破匪的一招,一般土匪想扒上牆頂都會把那當做抓手,可誰抓了浮擱的棒子秸,都得落空。不落下去,也會就此失手……”
從燒鍋街東頭剛到西頭,一幫穿棉袍戴禮帽的人簇擁着,一個青褲青褂外罩員外氅的中等身材的人,迎了上來。連發向此人點了一下頭,回身對丁旅長說道:“丁長官,這是我家國大東家……這位是117旅丁長官……”他又回身把賬房先生楊成贊、大管家郭東林、當鋪管賬金管水、催租會計米成東和燒鍋管事李明山等頭面人物介紹給後面的各位長官。
丁旅長聽連發介紹完,山一樣的站定,舉手敬禮,淺淺一笑說道:“國大東家,先前我已聽孫軍長說過,我四十一軍多蒙您和家人的支持。最近幾天,這傷員一直運過來,您又沒少操心和破費,職下雖重任在身,也知大恩必報。可這仗打得,被日寇追得太緊,雖是這樣,亦不敢輕易造訪福地?東家既然誠意相招,絕非喝茶那麼簡單,就請大東家在此明言,也指點下官一二。不然這茶就算喝了,本旅長決然退出貴府……”
國大東家聽他說話,言辭懇切,壓抑中透着謙恭,疲憊中抑揚鐵血,忙擡手作揖還禮說道:“丁旅長不必客氣,老朽我如果付出點什麼,也是應該的,起碼我是樂意的;烽火連天國恨家仇,此情此景,沒有誰比你們感受最深……”他說着話用手向東一指,又說道:“黃窩鋪、小喀喇那邊黃土騰騰而起,一定是鬼子的大馬隊。我就閒話少說了,當然說這話我有點班門弄斧,我看青羊山立陡豎崖不能藏兵,金生泰前後都是小樑,也藏不住兵。你們又是步行,哪跑過鬼子的馬腿了?情急之下,我這小城堪可一用……”
丁旅長和衆位長官聽他說得真注,講得意切,都頓時感動不已,舉目打量這位富可抵城又赤膽忠心的員外,見他圓盤臉,鼻直口闊;一雙遠山眉,一對丹鳳眼,大而有神。黑色員外氅,火紅狐狸皮帽子,小氈嘎噠棉鞋,大約一米七的身材,走路步步精神,說話振振有詞。他一擺手說道:“如不嫌棄,請各位長官跟我來……”丁旅長客氣了幾句就和衆位長官緊緊跟隨,來到一處院落。國大東家笑着說道:“這個院子本來是作爲老爺廟修得,現在看來供上關公也保不了平安了,就請各位軍爺在此運籌帷幄,決勝鬼子。我這小城不敢說固若金湯,可這夯土卻是小米湯洇出來的,雖擋不了炮彈,可槍子兒是穿不透的……”
吉副旅長對各位團長笑笑說道:“還好,鬼子的大炮估計一時不會供應上來……”丁旅長站在院當中,轉圈一看,很是滿意。對國大東家說道:“大東家,戰鬥是殘酷的,您如此慷慨貢獻出您的小城,下官不敢保證它不毀於戰火。我117旅窮得很,到時拿啥補償您?”停了停又說道:“國大東家,恕我直言,家小和財務可疏散了?日寇兇頑,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國百靈一搖手說道:“古語說:國破家亡,國家都沒了,我一座小土城保得住嗎?我國某人一向視金錢如糞土,相信千金散盡還復來……再說你們個個殺得血肉模糊,多少英魂留在了熱河,我這算得了什麼……就請各位長官放心一用,缺什麼少什麼,隨便找一個人要,都像找到我一樣……”國大東家知不能再耽誤時間,遂起身告辭,丁旅長只好送行。他轉身對一個參謀說道:“大殿作爲作戰室,馬上通知機要連和通訊營過來佈置……”又對吉副旅長說道:“我命令各位團長立刻開會,馬上通知張參謀長,各部原預定地點改變,各團立刻分東西大門開進來,要快……”
繪圖參謀王佐向、齊天裡等人,登上大牆,去端量小城的格局。原來那大牆高足兩丈,牆體下寬上窄,一輛驢車滿可通行。頂上虛擱的棒子秸,是踩進牆裡的,風颳不掉,一拽就掉。四個大牆角是四個炮樓,每個炮樓裡,高懸着一杆裝滿**的大擡杆。小城的東半截高高低低的房子,整個組成一個燒鍋。中間一段是田地,也有稀稀落落的人家,都是小草房。西半截都是坐北朝南的院落,房子也整齊高大,乾草苫得細密勻稱。那裡除了當鋪之外,都是雜貨鋪,再就是住宅區,還有主人起居的西花園等。
國大東家不但富有小城,就是小城外,青羊山東邊西邊和北邊也多數是他的田地。還有同是青羊山緊根兒下青羊山河邊的花翎,原來雖有皇親國戚,怎奈家道中落了,田產也陸續被他置過來了。每到秋天,谷浪隨風起,棒子也長勢喜人。收租的時候,收租會計米成東跟着大車下去收租,很是辛苦。因各種原因交不上租的,米成東哈哈一樂,說道:“你來摺子吧?”就是把欠租寫在摺子上,寬限時日,或下年還。這也就形成一個典故,至今那裡的人們勸別人做事,還會說:你來摺子吧。地名也留下了,東燒鍋或燒鍋街,是一個村;金生泰也是一個村,花翎也是一個村……
金生泰是小城的字號,這源於國大東家當初對青羊山的觀察。小城位於青羊山的東偏北部,從那裡看上去青羊山就像一個高高的“金”字千古而立。國大東家第一就想到要在青羊山的山形上做文章,以金子起頭,而不是大夥都希望的沿用“千盛涌”這個字號。而他成爲國大東家的同時,人們又送他一個新的名號,國百靈子。因爲它的嘴會說,出言像百靈鳥唱歌一樣好聽,附近誰有事,都得找他去說和,包括花翎的貴族。他這張嘴就是能把死的說活了,活的說樂了,樂的說得心儀了。時間一長,他的真名卻被人們忘了,他也樂得順其自然了。
王佐向等參謀看好了城內房屋建築和大道衚衕的分佈,仔細揣摩了其中格局的特點和規律,回到老爺廟大院,扎到丁旅長指定的西禪房參謀處,一堆人苗苗畫畫,不大一會兒,一張金生泰小城佈局圖大體勾勒出來。地圖被迅速送到正在大殿裡召開的作戰會議上,丁旅長和大夥起身仔細研究了地圖,間或有人走出屋去,對着實物,尤其是與大牆遠近的房屋和牆茬子,細緻的探討兵力部署。
丁旅長最後坐回座位,說道:“各位長官,國大東家把他的金生泰小城貢獻給我軍,我們就要利用好它,把小城變爲消滅茂木老鬼子的碉堡,死死地守住它,不讓他前進一步……”吉副旅長几次看他,想要插話,都沒有機會。他不同意他的總戰略,他覺得應該分兵開到剛纔的預定位置,一部守小城。待鬼子撲向小城,守軍以大牆做掩體,挫其大半銳氣後,預定地點的守軍乘機包抄和掩殺,一戰可定。張參謀長也不很贊同丁旅長的戰略,但也不好提出異議。
丁旅長知道下邊有不同意見,但看到茂木已是孤注一擲,必會放馬殺到,佈置鬼子進村的隊形,攻下小城而後快。所以他力排衆議說道:“茂木他孤注一擲,我丁某人就給他死守孤城。我命令,暫時由234團守東門,235團守西門,其他兵力機動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