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是3月15日上午7點鐘,韓麟符和李科長東望蒼蒼壩樑,鬼子還沒有動靜。向西望,117旅各部,有的逶迤西行,有的已經沒了影,最後面是235團和其第14營,行動緩慢,遲遲沒離開小喀喇村。
韓麟符犯了個愁,對李科長說道:“走吧,一廂情願解決不了問題。命令,前邊探路的回來,就下樑奔虎望溝……”隊伍離了鍋鐺子山,由於丁旅長建議西出虎望溝南行奔榆林子川,所以偏向西山根而行,前邊就是望虎莊了。已經能看到榆楊樹林掩映中,一座佔地十幾畝地的莊園,在晨風和炊煙中肅穆而立。莊園中的房子,無論是高大的正房,還是低矮的廂房,還有尖頂圓倉及倒座子房和圍牆房,都是一水兒的乾草苫就,苫花接頂。
可是,也遠遠地就能看到,房屋多已失修,西半院的牆房多被雨水漏得檁柁皆露,椽子易位。一看主人的日子就已江河日下,今非昔比。世事的蒼桑,何嘗不是這樣,當今之中國,時世多戕,近年又日戰頻繁。比之今日烽火連天,日賊茂木追擊日甚,又有國民黨明暗相絞,不然這些人怎會走到這裡?但願這個莊園的主人別像這幫人的處境。
又看到莊園東側不遠還有一家人家,走得越近,看得更清,這家人院子後面好大的地方,都是牆茬子。看來那原本也是一個大院落,家道中落後,現只剩一個小院子了。如此小的一個小山溝裡,院落的變遷,背後亦是人生遭際的起伏,家庭悲歡的榮辱。再看前山很高,山尖像一面揚起的仙人的臉;後山很矮,迤邐向西,像一個鼻子誇張的大象。不覺看向東南,衆山促迎中,一山是飽滿的虎臉,正回頭看向這裡。鬼斧神工,世所罕有。
衆人都望着回頭虎,嘖嘖稱奇,跟前如果有人,多想聽聽那個老虎的傳說。烽火暫時忘卻,邊向前走,邊議論開來。孫秀貞已然不覺晨風,在門前的榆樹林邊老榆樹下坐着。她在想她的大兒子楚旗,最近她常常這樣,站着瘋想,坐下也瘋想。想不明白時,就瘋瘋癲癲了。她看到從北邊鍋鐺子山下來一隊當兵的,還有騎馬的走在中間。下來鍋鐺子山是北樑,下了北樑是北溝。過了北溝就來到了賀家大宅門口,再走幾步,就到了自家門前了。
秀珍看着他們,有點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大兒子也當兵去了,是跟着冀東13團走的……’拉住一個不胖不瘦的小夥說道:“楚旗,你可回來了,日本鬼子打跑了吧!我知道他們就得被趕跑……”她這一弄,隊伍停了下來,韓麟符和李奇走上前來,韓麟符說道:“大嬸,您兒子也當兵去了?真是好樣的……”孫秀貞放了那個孩子,變得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大兒子就長得那樣,中等個,濃眉大眼……他穿着白褲子走的,還用鍋灰染了染,活像花牛屁股;把犁杖扔在地裡就走了……”
聽她說得記憶猶新的樣子,李奇說道:“大嬸,就讓我做您兒子吧,我可管您叫媽了,您收不收這個兒子呢?”他說着跪在她面前磕了三個頭,同時說道:“媽,不孝兒,李奇,給您磕頭了。我們還要開拔,您多保重身體,不要太想兒子……”孫秀貞聽了,眼淚嘩嘩地流,舉袖拭淚,笑笑說道:“看我這人,兒子回來了,我哭什麼呢!”
她笑容還掛在臉上,眼淚又流下來,說道:“你們都是我的兒子,叫前面的不要走了,都讓我好好看看。我說夢着喜鵲叫了一宿,楚旗領回這幫兒子來。”她伸手摸摸這個,拉拉那個,一指後面站着的韓麟符說道:“這個兒子,有點水蛇腰了,都是打鬼子累得……”她又說道:“走,回家,媽給你們做飯去……”
此時,二兒子楚章左手領着楚榮,右手領着楚華和楚俠,走出大門來到跟前。他們也以爲大哥楚旗回來了,更想聽聽媽媽和誰說得這麼熱鬧。尚不滿7歲的楚榮,聽媽媽一說做飯,忍不住說道:“還做飯呢,都沒米下鍋了……”
已經站起來的軍裝齊整、個頭高挑的李奇,和韓麟符等好幾人一起,驚愕地看着這位媽媽和一連串的孩子,也注意地看着那連接到後山坡的一大院的房子。整個虎望溝樹木隴林,連西面的青羊山都淹沒在林海中了。後山上都是榆樹,低矮的樹幹,虯枝婆娑,一看就是與風抗爭的結果。這些人,應該也有一樣的品格。
緊接着,又從大門口出來一位高個手柱柺杖的老太太,她就是孩子們的奶奶,年輕時,人稱大太太。老太太回身向院裡看了看,沒看到兒子楚侖的影子,才放心打量與兒媳說話的這些兵。她聽到楚榮說的話,就笑笑說道:“孩子們,不瞞你們說,家裡真沒米下鍋了……我這個兒子呀,敗家子。牛馬牲口都讓他扎大煙了,田產什麼都讓他扎大煙了。現在,就剩這一院的房子,還都房漏屋塌。就求他別把這些孩子都賣了了。”
稍微一停,她又說道:“我們老當家的,是滿洲國元年沒得……他在世時,這日子大着呢……”她說着話,用柺棍一指前樑和後梁的田地。
韓麟符和李奇對視了一下,對剛剛走過的隊伍說道:“哪個班糧食多,給放下點,尤其是乾糧……”
仍坐在地上的秀貞笑嘻嘻地說道:“你看,這怎麼好意思。我還沒給你們做飯呢……”韓麟符笑笑,像看着自己的親人一樣看着她。李奇看着不安的老太太說道:“大媽,你別不好意思,放下點糧食和乾糧,你們好填飽肚子呵!我們是窮人的隊伍,是爲沒有飯吃的人打天下的,等趕跑了鬼子,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這時,從溝裡下來一個人,看見有兵,有點害怕,遠遠地說道:“大太太,我知道你們沒小米子了,給你們送點……好讓孩子大人度命啊!”秀珍還是笑,楚榮上前接過不是很多的一點米,老太太恭敬的向他道了一個萬福。送米的老人誠惶誠恐地走了。看到幾個當兵的好奇,老太太說道:“沒成想我們也淪爲沒有飯吃的人了,那個人有良心啊!他原是我家的長工。我家老爺去年死在夾皮川,是被人害死的,舊話就不說了……”
拿着小米的楚榮,看着放在石頭牆上的糧食和乾糧,自是喜不自禁。轉而又不高興起來,說道:“這些糧食放在一起可不少,可等爸爸回來,又該拿去換大煙了……”李奇聽她說話,又傷感又害怕的樣子,很是同情她。他心裡判斷,曾是屬於大太太和故去的老爺的輝煌的日子,這些孩子沒趕上,唉!他拉拉楚榮的手,又拉拉楚華和楚俠的手,沒有什麼可送,拿出幾個彈殼,給她們幾人包括楚章每人兩個。
他又看看幾個孩子童稚的表情裡掩不住驚慌,又笑笑說道:“等爸爸回來,你們就拿出這個給他看看。告訴他,是一個穿軍裝的大個子哥哥給的,他不讓你拿家裡的糧,不然他就來抓你,他腰裡有槍……”
幾個孩子先是怯生生地看着金黃的子彈殼,繼而都不住地點頭,然後如釋重負地笑了。衛兵前來催他們上馬,他們幾人只好與老太太道別,又與孫秀貞道別。孫秀貞一看他們要走,就對李奇說道:“楚旗,你剛回來,怎麼就要走……”老太太憂心地看着秀珍,心裡暗恨這個兒子,又不住地打量李奇……
秀珍一着急說道:“公公活着時,在夾皮川,爲打大煙地,設計殺了一個滿洲國駐圍場縣的官員……”老太太看了一眼秀珍,忙說道:“我這兒媳想孩子想瘋了,可別聽他的……”韓麟符笑笑說道:“放心吧,老人家,我們什麼也沒聽見……”老太太拄着柺棍不住地點頭,又說道:“以往過兵,可沒你們好,我那扎大煙的兒子,都被他們打出病來了……”
隊伍穿過樹林西去,很快就沒影了。孫秀貞看着婆婆和幾個孩子,往回運糧食和乾糧。她又說道:“都藏好了,省得讓大煙鬼看見……”他們開始找地方藏,乾糧放碗架子裡吧,楚侖回來就會發現;放房巴上邊吧,又怕也藏不住;放別的屋,又怕餵了耗子……
原來日子紅火時,人也多,幾乎沒見到有多少耗子。可自打家業被楚侖折騰光了,常活、月工都去了三節地,這耗子開始興秧了,成幫成片的,都不怕人。剛纔學兵團光放下的乾糧就不少,各人掏出來就放在石頭牆上了,都撿到一起有一大筐。就是因爲多才藏不住的,正藏着,楚侖回來了。他領着一個人,是松樹樑的黑嘎子,倆人商量好的,讓楚章去給黑嘎子放豬,頂大煙錢。楚侖一看到乾糧,眼睛都亮了。
秀珍一看楚侖回來了,也不瘋癲了,也幫忙藏乾糧去了。楚侖就罵上了,他罵道:“你這老孃們兒,這麼多幹糧,往哪裡藏?家裡還有糧食,你他媽還敢揹着我……”
再說黃班長進了那家的大門,直奔馬圈而去,他只想弄了三匹馬,運走傷員再說。進得馬圈,三匹馬還真聽話,正抓了馬要走,正房屋門開了,走出兩個人來,一個老年,一個壯年。兩人都粗眉大眼,上眼眉都長了一個大痦子,厚嘴脣,鷹鉤鼻子,一看就不是善茬。黃班長已然手槍在手,一指他倆說道:“我們是四十一軍117旅的,去赤峰抗日,阻擊鬼子到此。後面有鬼子就要追上來了,重傷員運不走,只好借你們的馬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