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接連下了一週的雨終於停止了,太陽重新高傲地掛在空中,潮溼了一星期的城市冒着白氣,像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
楊術家搬出了觀音巷,住進了楊生在和平街上重蓋的一幢三層樓的樓房裡。樓房不算豪華,但很實用。第一層有四個商鋪,樓房剛蓋好就被租出去了。二樓也是對外出租,楊術看見一家母子倆已經入住其中的一間屋裡。二樓和三樓之間裝着一道防盜門,門進來的領域全屬於楊術傢俬人的空間了。
看來楊生在商場上摸爬滾打那麼多年,已經學會了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了,他在經濟還沒有完全回升的時候,不是想着去建蓋或購買豪華別墅,而是蓋了一間既可以居住又可以商業運作的樓房。其實,他也是有野心的,在小區竣工後,他還了貸款,付了所有該支出的費用,算算竟然賺了幾百萬。但他不是忙着享受,聽說企劃部將在護城河邊開發一個豪華小區,專供那些富人居住,楊生決定全力以赴拿下這批工程。
只要拿下這批工程,他們楊家就能重返天日,過上想要什麼就能擁有什麼的舒坦日子。如果失敗了,他現在蓋的這幢樓房也完全能夠維持他們一家人的生活。
星期六的上午,蓉蓉早早就出去了,她現在已沒有賣板栗了,而是託了寒寒的關係進了一家公司做廣告設計,那是她大學時候的專業,丟了好長時間,已經很生疏了,所以,她格外地努力。本來楊生讓她做家裡的全職太太的,但她認爲女人如果沒有自己的事業,就會像無根的浮萍一樣,沒有實在的感覺,甚至隨波逐流,所以,她願意去做一些事,不像賣板栗一樣的是爲了生計,而現在純屬於一種消遣,一種作爲一個女人應該存在的生活方式。
楊術還是把週末視爲自己最閒適的時光,他一覺就睡到了早上十點多鐘,模糊間,他記起媽媽讓他起牀後把洗衣機裡的衣服拿出來曬,連綿不斷的雨,他們家好久沒洗衣服了,衛生間裡積攢了一大堆髒衣服。
楊術穿着褲衩在陽臺上晾衣服,他感覺心情很爽朗,陽光很乾淨,在窗子上靜靜地綻放,把房前那棵桂花樹的影子很清晰地印在了牆上,微微顫動的樹蔭,像他曾經熟悉的夢境。
楊術啪啪地抖着衣服,細碎的水珠子飛濺開來,有一些落在臉上、手臂上、光光的大腿上,涼沁沁的。
比起那些洋房豪宅,楊術更喜歡現在自家的樓房,貼近人間,沉靜而低調,不張揚。搬進和平街已經兩個月,對這條街,他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仔細想來,終究還是喜歡的。只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喜歡裡,有更多的是留戀,留戀那些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當然他現在也還是童年,只是感覺他的童年被歲月分成了兩半,一半是天真無邪,一半充滿了艱辛的磨礪和帶着怨恨情仇。
從和平街到觀音巷,再從觀音巷到和平街,像一個世紀般悠長。
如果趙裕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寧願讓他搬來和他們家一起居住,他願意視他爲最好的兄弟,一起玩樂,一起學習,一起完成破咒的任務,可是,一切的設想只是讓人心疼的遺憾,沒有一點挽回的餘地。
楊術把最後一件衣服晾好,剛要關上窗子,卻看見二樓的那間小屋的門是半開着的。
這間小屋,楊術之前就留意過,一對母子住在裡面,母子倆都很瘦,像營養嚴重**。母親大約三十幾歲,臉龐瘦削卻不失姿色,她的嘴脣上會抹有紅紅的脣膏,身子裹在花花的旗袍裡,瞪着迷離失神的眼睛看着和她擦肩而過的人。她的兒子大概五六歲,一雙大眼睛讓人見了就想充滿憐惜地去擁抱他。他經常默默地跟在他母親的後面,到了樓下的院子裡,他的母親推出一輛陳舊的自行車,把他抱在後座上,腳一搖一擺地隨着母親出了門。
一次吃飯的時候,蓉蓉隨意和楊生聊起過這個女人,她原本是在醫院裡工作的護士,但她不喜歡在醫院裡工作,每天同各種各樣的病人打交道,看慣了生死僅是一步之遙,時間長了,對生死,對生命,會產生一種異常的迷茫和絕望,於是,她辭了職,可是辭職不久,她的丈夫心臟病突發死亡,她離開了公婆家,爲了生活,她又不得不以臨時工的身份重返醫院上班。
生活就是這樣,很會和人開玩笑的!蓉蓉對楊生這樣總結樓下的女護士。楊生似乎對樓下的女人不感興趣,只顧轟隆轟隆喝完碗裡的粥,把嘴脣砸得叭叭響。
一陣風吹來,窗簾隨風舞動。楊術聞到一股草木的清香味,新鮮而蓬勃,經過了太陽的烘烤,有些刺鼻。
樓下的小屋的門虛掩着,卻不見那母子倆的出入,這倒是少見的事情。通常,這間小屋都是緊閉着的,屋外陽臺上的幾株花草,在靜靜地開放着,花朵迎風招展,像幾個小小的太陽,送出微微的光芒。
楊術趴在陽臺上往小屋裡望,從這個角度,卻什麼也看不見。四下裡靜悄悄的,一滴水從衣服上落在楊術的手臂上,嚇了他一大跳。
楊術在陽臺上發了好一會的呆,不時地看向那間小屋,他想看到什麼呢?那個有故事的女人,還是她的那個讓人看了就憐惜之心油然而生的兒子,應該兩者皆有。
小屋門口一個高大的身影一閃,晃了楊術的眼睛,扯動了他的心跳。
楊生!
自己的父親竟然從那屋裡走了出來,神色似乎有些慌亂,環視了周圍一圈,又裝着若無其事地噓着口哨經過走廊上樓來了。
父親到那母子倆的小屋做什麼呢?莫不是他們家的什麼物件壞了,或是那女子需要什麼樣的幫助?可是,父親的眼神爲什麼有些慌亂有些不自然,或許是自己多疑了,楊術不想去往不好的地方去想,再說,那裡面還住着個男孩子呢。
楊術注意到那間屋子的門又重重關上了。
“你媽還沒回家?”楊生走到陽臺上問楊術,眼睛往樓下的屋子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來了。
“我還不知道她幹什麼去了呢?”楊術若無其事地回答。
“去上什麼培訓班,她很喜歡瞎折騰的,讓她好好呆在家裡照顧我們父子倆,她偏要去外面奔忙,這不,午飯都沒人弄了!”楊生抱怨着說。
“或許我媽這段時間忙慣了,突然讓她閒下來她不習慣,做點事情也好嘛,你不是教育我存在着就要做事嗎?”楊術幫着母親說話。
“一個女人,不同男人,女人需要安分。”楊生說着走出去了,一會兒衛生間裡響起了嘩嘩的水聲,好像在洗澡了。
父子倆草草弄了些午飯吃了,楊生開車出了門,只剩楊術一個人呆在家裡。
他想再繼續睡,家庭作業全在週五晚上就被他做完了,他今天特別地悠閒。
楊術歪在牀上,拿起一本《哈利.波特與死亡聖器》,胡亂翻了幾頁,又扔下了。
房間的牆壁上掛着一隻藤草變成的花籃,斜斜地插了一大把蘆葦,給這間小臥室平添了一股樸野的田園風味。蘆葦是康康去護城河邊採來的。好多時候,康康很是別出心裁,或許他的骨子裡始終流淌着磨石鎮上的人們的那股淳樸與雅俗的村野血液。康康對楊術始終充滿着敬佩和崇拜,好吃的,好玩的,他第一時間總是想到楊術。當然,楊術從學習上、破咒的本領上、打球的技術上,個人的魅力上,無一不讓康康爲之崇拜。
現在,錢楊也是這樣,她一見到楊術,總要拉着他的手大堆大堆地說着話,陽屏小學的大年級的學生總是說他們在談戀愛,真是青梅竹馬,這讓楊術感到尷尬。
但他絕不會因爲周圍的閒言碎語而隨意疏忽了他們作爲朋友之間的感情,面對友情,在趙裕離開後,他倍加珍惜。
許多個夜晚,躺在牀上,楊術想得最多的就是趙裕,那個可憐的朋友。
夜色像一條河,靜靜地流淌,楊術知道,小河的深處,是洶涌的暗流,動盪而奔放,令人眩暈。月光從窗子裡照進來,落在他的枕邊,和桌子上趙裕的魔杖上。他半眯着眼,心裡是沉重的嘆息。趙裕走了,王澤新和自家的詛咒沒破,等待着他們的未來會是怎樣的一種殘酷的經歷呢?
生活的表面是平淡而安寧甚至是流光溢彩的,可背後,卻是鬼影重重、你死我活的爭鬥。楊術的心智已經明白了生活裡的許多要義。
父親,這個在他心裡一直是有着高大形象的稱呼的代名詞,在今天看到的一幕裡讓他有些懷疑,因爲父親走出那間小屋的身影似乎有些猥瑣,是的,是猥瑣。
楊術甩甩頭,感到有些沉重,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白色的牆壁,精神突然就有些委頓。
他決定閉上眼睛,好好地睡個午覺。
太陽一點一點從樓房後面掉下去。有自行車的鈴聲叮噹作響,楊術醒了過來,發現這一覺睡了好長,廚房裡傳來了母親做飯的聲音。
楊術來到窗前,看到窗外層層疊疊的灰色樓頂連成一片,有成羣的鴿子在樓頂上飛過。悶熱的天氣讓他的背上有些粘稠,他決定衝個澡。
洗澡那會,楊術在想,是否把見到父親從樓下女人房間裡出來的事告訴母親呢?
一想到這個,酣暢淋漓地睡後的那種快意並消失了,他突然就有了一種心神不定的感覺。不過,他決定了,不告訴母親,許多現象,或許只是自己假定的想象。
是的,願生活裡所有的不快都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假想,生活的本身是美麗而單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