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家訪,李星火靠着一雙腳幾乎走遍附近的大山。
如果說,在這山裡,她見識了各種各樣的貧窮與飢餓並存。
那麼那天,她又見識了麻木和愚昧共生。
那學生家,一入眼是兩座新翻修的籬笆,鐵製大門上刷了一層嶄新的紅漆。院子裡幾隻雞,扯着嗓子吼叫。
籬笆圍得很大,從側邊一眼竟然沒到頭。
透過大紅鐵門,李星火看到了一間間的白牆白瓦。
這一切的一切都在表明着,這家人決不會因爲學費而使孩子不去學校。
李星火便喊了幾聲。
門內出來一個穿短衫的中年女人。
隔着門就問:“幹啥嘞?”
“我是陳雨敏的老師。來家訪的。”
中年女人便道:“家訪啥呀,都不上了還家訪啥的?你走吧走吧,家裡忙着呢。”
李星火的第一次,無功而返,連門都沒有入。
第二次去的時候,正巧老漢在院裡餵雞。
李星火就又喊,還自報家門。誰知門內聽到了動靜似的,風風火火竄出上次那女人。
“走走走,不讓進,咋還賴上了?有你這樣做老師的?”
李星火便客氣道:“是這樣的,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來了解一下最近陳雨敏爲什麼沒去上課,還辦理的退學手續。”
“想辦就辦嘍?咋着?學校還管這個?”
蹲着餵雞的老漢冷不丁來這一句,緊接着又說:“是不是缺錢了,不讓咱退呀?”
“沒有沒有,是這樣,主要是我個人想要來了解一下這個情況。”
“因爲陳雨敏這孩子,說實話我還挺喜歡的。所以想問問是不是孩子出了啥大事,看我能不能幫得上忙。”
李星火自從上次,吸取了魏玉春的經驗後,跟家長溝通,琢磨出了自己的一套說法。
她一番毫無惡意只表關心的言語有了作用,那老漢指使老婆子開了大鐵門。
老漢藉着井裡的水,衝了衝攪過雞食的手,領着李星火進屋子裡。
李星火進去一看,客廳裡套着臥房,地上清一色是鋥光瓦亮的白瓷磚。
一張通鋪大牀上整齊的放了幾牀被子,家裡還有一個縫紉機擺在一旁。
老漢就去倒水。
倒完水,老漢就抽着煙,菸捲一層一層的往外冒,薰得李星火眼睛都酸了。
“我娃沒啥事,就是年齡到了,得嫁人了。已經說好了一家,正準備着呢。”
“我聽說過你,下面的老漢說你這幾天滿山轉悠,找學生家嘞。還給老李家那娃扯了塊布帶過去嘞。”
那是李星火前天買的,孩子身上都讓蝨子咬的不成樣子了,衣服也餿得不行。
李星火只好給他燒熱水,換新衣服,又買了一包醋,浸在頭皮上,去蝨子。
“你放心吧,我家娃好着嘞。就是年齡到了,該嫁人了。”
“還讓你白跑這麼多趟,你今中午就在這吃個飯吧,我讓我老婆子殺只小雞,炒雞丁吃。這麼熱的天出出汗。”
老漢言語之間很客氣,還要張羅一頓飯。
李星火忙攔下來,直說自己不吃了,等會就要回學校。
又在此關頭,趁機會說:“叔,飯不吃了。你讓我見見娃唄。”
“她一個娃,你見她幹啥?”老漢就問
李星火明顯察覺出這老漢態度變化,正猶豫着要不要繼續,卻見老漢掏出幾塊錢。
“李老師,你跑了這麼多趟也辛苦了,本來說給你做頓雞丁吃,都是自家養的。不過你要回,咱就不硬留了。”
“這是咱的心意,你也辛苦了,大熱天的滿山跑,細皮嫩肉流這麼多汗!”
那老漢說着,就要將手裡的幾張毛錢給李星火。
李星火避之不及,又怕惹出什麼誤會,只好連連告辭。
隔了兩天後再去,透着鐵門的縫遠遠就看到那老漢在打孩子。
在院子裡撲來撲去的,跟逮母雞似的要抓住女孩,偶爾扯住了頭髮便扇幾個巴掌。
李星火趕快跑近來攔,結果還是被困在門外進不去。
她就在門外喊住老漢,讓他別打了。老漢充耳不聞,幾個斗大的巴掌下去,立刻在陳雨敏臉頰上浮現一層紅印。
陳雨敏不哭也不鬧的,就那麼靜靜的表情呆滯的任打任罵。
老漢越看越來氣,竟然一腳踹了過去,直中陳雨敏腹胸處,她被踹得一個跟頭跌過去。
這時的陳雨敏才恍若有了表情,驚恐的捂住自己的腹部,身體在地上不自覺的往後躲去,雙手緊緊護住小腹。
“阿爸!阿爸!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老漢將一切都看在眼裡,雙眼好似要噴出滔天怒火。
“你個不要臉皮的爛貨!被人搞大了肚子還不去醫院,你想幹嘛呢你?還嫁不嫁人了?”
陳雨敏這時才一個勁的告饒,哭的小臉鼻涕眼淚都是。
而李星火,如遭雷劈,當即楞在門外。
此刻,她又在縣飯店的鐵皮紅紙上,看到了陳雨敏三個字,耳邊彷彿還縈繞着陳雨敏的告饒聲,那老漢的打罵聲。
但實際,飯店裡外都是一片喜氣洋洋,是歡聲笑語,闔家歡樂。
李星火頓時改了主意,要轉身就走,可偏偏林雷已經在她發呆的時候去要了紅紙。
送毛筆和墨出來的是陳家老婆子。
她看見李星火也是一愣,不過興許是顧忌大喜的日子,並未起什麼衝突。
“李老師?要不進去吃一點熱湯?”
“這晨時宴席還沒開始,不過請東的熱湯倒備了。”
李星火一半是不知所措,一半是心思沉重,忘記回話。
還是林雷客氣道:“姨,你們忙你們的,我們借筆紙寫個字就走。”
“還有就是,祝我妹新婚快樂,我來的突然,沒備啥厚禮,兜裡就裝了點散錢。”
“您拿着,我們也沾沾福氣。”
那陳老婆子連忙擺手道:“福氣可以散給你,錢不好收的,我們還得謝謝李老師幫了大忙呢!”
說完,裡面就在叫她了,陳老婆子就連忙客套幾句後,進去了。
林雷看李星火又蔫了,也從剛纔裡的對話分析出一點門道。
猜測,這裡頭結婚的人家,是李星火的學生。
這事,不好勸,林雷心說。
林雷正琢磨着,又看手底下紅紙筆墨俱全,就把紅紙駕輕就熟的裁成方塊。提筆就寫陳門中學四個隸書,一氣呵成。
縱然李星火還在鬱鬱寡歡中,也不由得右眼一跳。再去仔細一看,竟然與記憶中的出入證,一模一樣。
字的大小結構、筆鋒走勢都十分相似。
李星火瞠目結舌。
林雷就解釋說:“我有次去教育局辦事,也把出入證丟了,自己寫過,一回生,二回熟。”
林雷細細等紙幹,然後又塞進李星火包裡,看她總算有了點人氣,這才狀似無意的問她。
“你上次是不是在圖書館借書來着?”
還沒等李星火回答,他又說:“你別誤會啊,我沒跟蹤偷窺你。那天不是還進去了一個借書的,就是我。”
“我眼瞧着你匆匆忙忙追車去了。”
李星火一想,發現的確如此,好像真有個人進來,只不過自己追車太急沒注意。
“我看你那天借書了,魯迅的?”林雷又問。
“嗯,是的,魯迅先生的《吶喊》。”
林雷聽李星火按着自己的引導,一步步的回答,心裡穩操勝券。
他又問李星火,讀完《吶喊》的感受是什麼。
李星火頓時又沉默了。
“這不是我第一次讀《吶喊》了。”
“第一次讀完,是對社會的指責批評,是滿腹仁義禮智信的控訴,是想改變的衝動。”
“那次讀完,我心裡是滿目無力。”
“今天再次回想,我竟然覺得,教書育人有什麼用!不如同魯迅先生一樣,以筆爲槍!總該是能打醒不少人的!”
李星火渾身力竭,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所做的一切,的確是杯水車薪。
她何等渺小,怎能掀起一場燎原之火?
一直都是她高估自己的努力了。
林雷頓了頓又問:“讀過先生的《熱風》嗎?”
“我無論讀幾次。都只覺得先生說的對,說的好。”林雷說
“他說:‘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
“是一場面向全體青年的盛大鼓勵,魯迅先生不願教我們失去激流的勇氣。”
“他說:‘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先生是要叫我們不要論事情大小,論結果成敗,但行好事!”
“他說叫我們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是教會我們,要懂得人力之有限而衆力之無限,要我們只需拷問自己,盡心否?盡力否?”
“只需問自己,是否竭盡全力,是否做到了各盡所能!”
“李老師,我來問你,你在學校裡做的樁樁件件,藏私藏力了嗎?”
“你教授學生時,有過偷懶有過懈怠嗎?”
這一聲聲石破天驚的詰問,竟然好似撕開了李星火心頭的一片茫霧。
李星火竟在這質問中,醍醐灌頂的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