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次日早上停的。雨停了,山還沒開,課依然上不了。
李星火這兩天忽然喜歡上了高爾基的《海燕》。
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捲積着烏雲。有一隻海燕,如同黑色的閃電,在高傲的飛翔。
李星火喜歡高爾基筆下不懼風雨的海燕。
雨停後的第二天,是一個豔陽高照的日子,日光照耀着山的各個角落,一片暖洋洋的。
李星火在職工宿舍的院裡曬被子,好讓自己也沐浴在這溫暖裡。
她細細的感受,雨後的空氣多了土壤的味道,有點草腥,又有點甘甜。
卓老師去探路回來了,就對李星火說:“這路,我看泥土幹得差不多了。今天再曬一曬,明天山路就能開,可以上學了。”
卓老師邊說邊讓李星火看她鞋面,的確不再是水汪汪的一腳泥了。
李星火又開心了起來。
卓老師是個經驗非常豐富的鄉村教師,次日她們走山路時,的確如她所說,沒有多少泥巴了。
今天去學校目的是看看有多少學生在,如果缺席的厲害就挨家挨戶的通知一下。
再讓學生們左右互相告知,提高效率,馮校長的意思就是老師辛苦一下,爭取一天內全部通知到位,第二天直接正常上課。
而馮校長和小學的路老師是唯二兩個男的,主動承擔起了搬去牆根地基放置的磚塊的任務。
剩餘幾位女老師通知學生。
這一切開學前的準備工作都在如火如荼的進行着然而等到了第二天真正上課時,李星火吃了一驚。
課座下,一,二,三,四,五……是一雙手都數得過來的人數。
李星火就去告訴班主任於梅,只聽於梅說:“正常,暴雨剛過去,有些孩子可能在幫家裡幹活,有些可能出不來,這都是常有的事。你看看明天怎麼樣就知道了。”
李星火到底是沒再說什麼,心知事情需要慢慢來。
學生們的的確確如於梅所說,陸陸續續來上學了。
李星火依然熱情的教授大家知識。
這天下課,李星火回去的早,她去了縣上的圖書館,想要辦一個借書證。
大山縣的圖書館並不大,店面很窄,裡面是老舊的木頭架子。
李星火進去後發現空無一人,她就示意性的敲了敲門。
這時舊木架子後就晃晃悠悠走出一個拿蒲扇的老頭,揹着手,有些佝僂慢慢走過來。
“買書自己去挑。”老頭說。
李星火就說:“辦借書證的。”
那老頭覷了一眼李星火,又拿起筆在一個小方本子上記錄李星火的信息,最後交了三元的押金,又收了兩毛的卡費。
卡就是一個小本子,上面蓋紅頭大章。就在李星火仔細翻看圖書,決定借哪一本時,門嘩嘩又開了。
不同於先前的冷淡,李星火就站在右邊的木架子那,聽老頭很熟稔的打招呼。
她沒在意,翻來翻去看到一本魯迅先生的書籍,正好是她想看的,於是拿出去登記完,隨口說了句謝謝。
也是這聲謝謝,右前方窄道里的人忽然轉過身來。
李星火卻沒注意到這些,只見她餘光微挑,透過木門的玻璃窗正看到有個公車正徐徐過來。她趕忙拿起書飛奔去追公車。
只留門上那隻風鈴響動的厲害。
卻見方纔那轉身的人去問老頭:“張爺,方纔跑出去的人買的是什麼書?”
“不是買,是借的。好像是魯迅的《吶喊》。”張爺說。
……
這天上完第一節課,李星火苦大仇深的走進辦公室,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怎麼了,李老師愁眉苦臉的?”
問的人是樑萍萍,李星火收了收桌子上的書本,復又拿着到課表說:“今天班上又一個學生沒來。”
樑萍萍聞言哦了一聲,便寬慰道:“沒事,你教你的,這又不影響,別的班上又不是沒有這種情況。”
李星火聽樑萍萍話裡話外勸慰自己的意思跟於梅差不多,無非是讓自己等幾天,別多想什麼的。
她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從暴雨結束以來,班上總有幾個人時不時的缺課。
今天更是變本加厲,竟然有四個沒來,李星火跟班主任於梅反映過,也跟馮校長反映過,兩人都是持一副寬慰自己的態度。
說是大雨過後這都是常事,要包容農村家長的實際情況,畢竟大雨後,種植的秧苗大部分受了影響,家裡勞動力不夠的,就會拿小孩充數。
李星火只好持沉默態度。
她也深知有些學生的家庭情況實在不容樂觀。
還記得剛來時,林老師說她們班上有個男孩,父親有一年在鄰縣的礦區幹活時被砸死了,他媽媽又有點智力殘疾。
礦區就下發了八千元的撫卹金,也算是給她們孤兒寡母的一點生活費。
但錢還沒等落在手裡就被他奶奶領去了,不僅如此,奶奶爺爺還要趕走他媽,說他媽媽是傻子,不讓她住,男孩死活不答應,鬧了幾次自殺,爺爺奶奶這纔沒趕走媳婦。
林老師就偷偷跟李星火說,這個男孩八成是會退學。
李星火半信半疑。
不過令她沒有想到的是,林老師的學生沒有退學,自己的學生家長已經上了門。
是於梅老師接待的兩位家長。
兩個圍着頭巾的婦女,臉頰上泛着兩團黑紅。
李星火好像有點印象,應該是上次家訪過的。
“你是於老師吧?”
其中一婦女主動問,於梅張羅着兩人坐下,端來水,就回答:“沒錯,是我,我是於梅。”
“您應該是羅富成阿媽,您是丁小平的阿媽,對吧?”於梅仔細辨認說
“是,羅富成是我兒子,老師認得我就好辦了。水不喝了,地上活一大堆,這次雨太大了,西紅柿苗子都壞了。我這退完學費就得回去,富成和他阿爸還在地上嘞!”
“可不是,今年可馬虎不得,眼看地裡不行了,我家那口子想去城裡工地上看要不要人了。”
於梅聽着她們倆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地裡的事,只好略表同情。
“那李老師,你去幫我找一下校長,把情況轉達一下,說人家就在辦公室呢,儘快給個回覆。” 於梅說。
李星火被點到,頓了頓便也起身去了。
她看於梅駕輕熟路的樣子,心知這恐怕不是第一次了。
但想剛纔那番對話,李星火知道,這是連肚子都填不飽的時候,她又有什麼立場去說教呢?
這樣一想,心情未免有些沉重。
她去找了馮校長,簡單的說了情況,期望着馮校長或許會有什麼更好的解決辦法。
誰知馮校長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從上鎖的櫃子裡數了幾張錢,叫李星火送去。
“你先去送錢,有什麼事私下再說。” 馮校長說。
他好似一眼看出了李星火的猶疑。
李星火只好將錢又送了回去,目送於梅將兩位家長打發走。
於梅送走了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說:“行了,還在奇怪呢?習慣就行了,這裡人就是這樣。”
“他們啊還在溫飽線上徘徊,哪會想讓孩子上學這麼奢侈的事。你剛剛也都聽到了,人家的確有自己的難處。”
於梅說完,李星火卻沒有更輕鬆,反而在心底蔓延出了恐慌和無力。
她沉默的離開辦公室,也沒有去找馮校長,自己走到了一個小山坡上呆了半下午。
就在李星火沉默的思索這一切時,接踵而來的卻是一個又一個缺課的孩子。
李星火再也坐不住了,她去找校長請假。
馮校長當時正在寫月底總結匯報,聽李星火振振有詞的說自己要再去家訪時,停下筆,拿過一張名單。
“上面是這幾天各個班級裡退費退學的學生名單,你先數一數,有多少人。”
李星火接過去,看這近小一半的人數,大吃一驚,卻又問:“就沒有什麼辦法嗎?這些孩子還都小,不上學,怎麼出得去?”
校長卻頓了頓說:“這就是命……他們命裡離不開這。”
李星火猛地站起來,她是最不信命的人了。
她疾步走出去,門外恰好是一位家長來退學費的。
“我來領一下之前我孫子交……”老婆婆走上前說。
“你別退了!我來出,你讓孫子好好上,剩下的學費我出。”李星火打斷了婆婆的話。
馮校長正要發作,卻聽後邊另一位家長,似乎認識李星火,試探着說:“李老師?”
他聽見了剛纔李星火的話,厚着臉皮說道:“李老師這麼樂意幫助人,就幫我家志成也交一下學費唄。”
馮校長此時呵斥道:“胡說什麼呢!小李老師你先出去轉轉,等會再進來。退費的家長一律到我這來。”
李星火還要說什麼,卻被門口的於梅拉了出去。
“祖宗啊,你這是鬧哪門子禍?你哪點工資,自己好好存起來攢嫁妝,將來嫁個好人家不好嗎?”
李星火誠懇道:“我真沒說笑,我說真的!我一個月省着點,花不了多少,可要是讓她們繼續念,這是一輩子的事!”
於梅知道她一向是個較真的人物,就說:“這世上這麼多上不起學的,你管的過來?咱們又不是萬元戶,想救濟這個救濟這個,想救濟哪個救濟哪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