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天水門已經不存世間,但是落千言還沒有死,便相當於這座宗門仍舊還有人,說到底,落千言便真的說得上是一人一宗門。
只是今日落千言離開人間的話,那麼天水門便要真正的滅亡了。
宗門的興盛和滅亡都是時時刻刻在世間發生的事情,本來就不必介懷了。
落千言一身氣勢達到整個登樓之巔之後,手中劍身上的劍罡便便越來越多,片刻之後竟然壓得劍都有些彎曲了,劍罡忽然離開劍身,掠向孟晉,孟晉微微蹙眉,伸手攔下,只是一瞬,便將那劍罡按在了手底下,劍罡落到山道之上,砰地一聲巨響,直接將那處山道砸出一個大坑。
劍罡落下,孟晉便猛然後退,整個人一招手,那柄古劍就要飛到他的手中。
原來在他離開之後,所站立的原地,有一道磅礴到了極點的劍氣從天外而至,就落到了他之前站立的原地。
孟晉後退之後,總算是握住了手中的古劍,他提劍一抹,整個人身上的劍氣盡數斂去。
他這輩子不知道見過多少風浪,像是落千言這樣的人,不知道見過多少,又有什麼可害怕的。
孟晉深吸一口氣,之前一直不出殺招,那是因爲現如今並不是要出殺招的時候,但現在該看的都看清楚了,那出劍也無妨了。
古劍在手,孟晉平靜道:“劍山孟晉,請。”
……
……
吳山河回到了問劍坪那邊,陳嵊早已經在哪裡看了很久,眼見吳山河回到這裡,陳嵊也沒有在意他,只是盯着山道上那場屬於人間劍士的巔峰一戰。
吳山河明知道陳嵊的心思此刻不在他身上,但是還是主動開口說道:“師叔認爲,明日這個劍山掌教還是我嗎?”
陳嵊頭也沒轉,原本準備不做理會,但是想了片刻,這才說道:“你有劍令,名正言順,逼宮這種事情,想來劍山沒有出現過。”
吳山河搖頭道:“今日之劍山,可不是當年的劍山,師叔自己也清楚,這些人到底是些什麼人。”
聽着這番話,陳嵊想了想,隨後揉了揉腦袋,只是譏笑道:“你要是被人從這個位子上趕下去了,就是劍山歷史上,第一個以這樣恥辱的走下劍山的掌教,你自己受不受得了,自己掂量吧。”
陳嵊說的是很有道理,劍山歷史上,不管是誰做這劍山掌教,還真是沒有過被人趕下去的經歷,要是吳山河這樣,便真的要淪爲笑柄了。
吳山河有些無奈的看着陳嵊,笑着說道:“要是不讓我做劍山掌教了,我也只讓給師弟。”
這個師弟,不是旁人,只能是李扶搖。
陳嵊微微蹙眉,“別說他能不能成爲這劍山掌教,就算是他成了這個劍山掌教,等到走上去的時候,一定會比你要難太多了。”
吳山河做劍山掌教一直不能服衆是因爲他年輕和境界的原因,當然也還有沒有爲劍士做出過什麼增光的事情,這纔是根源,但是李扶搖要是去做劍山掌教,便有很多很多問題了,其中最爲重要的問題,還是李扶搖和青槐的問題。
這是最大的問題。
所以李扶搖做不得劍山掌教。
世間有太多事情做不了。
世間有太多事情不能做。
陳嵊難得多說什麼乾脆便離吳山河遠了一些,他走到崖邊,看着快要亮起來的劍山,然後感嘆道:“師父既然把劍山交到了你手裡,那就是你的,即便是有別人來搶,都不能給,不管那個人是誰,你不給,我會幫你,你要是給了,我便要殺你。”
陳嵊鮮有認真的時候,可是當這個男人一旦認真起來的時候,整個人便會讓人十分看不透。
這就是陳嵊。
吳山河也嚴肅了些,他認真對着陳嵊行禮,“多謝師叔!”
……
……
山道一戰,開始的時候氣勢恢宏,結束的時候更是如此,落千言和孟晉的比劍隨着天色漸漸明亮,便要落下帷幕,那位天水門的末代宗主在這個晚上先後和孟晉在劍氣劍術劍意三項去比試了一番,盡數都輸了。
最後真的落到實處,要生死一戰的時候,又輸了。
孟晉的劍在他身上落下了很多,但他的劍只在孟晉身上留下了一處傷痕。
就在小腹那邊。
傷不重,更不會死。
這場比劍,不管怎麼看,都是他落敗了。
但他還沒有死。
所謂生死之戰,若是不死,便也說不上輸。
他最後一劍玉碎起勢之時,便已經聽得見劍鳴聲,等到真的劍遞出的同時,劍山上風雲變幻,劍木都搖曳不停,這一劍光是氣勢來看,便是當世一等一的劍招。
而從實用性來看,也是如此,劍光如同星光,要撕破黑夜,劍意如同一柄柄利劍,充斥在山道上的各個角落。
孟晉看着這一劍,神情不變,他不是隻知道埋頭練劍的蠢劍士,他做劍山掌教之時,除去練劍,他還看很多東西,看山上的劍譜,看劍山上的那些東西。
總之看來看去,他知道的事情便越來越多。
天水門的這一劍招,他自然知道,甚至在劍山中便有卷宗記載該如何避其鋒芒,如何擊中其軟肋。
這些孟晉都知道,但是孟晉不願意去跟着那捲宗上所說去針對這一劍做出應對。
他只是提着劍,在手裡挽出了一個劍花,然後一劍遞出。
這是兩個代表着登樓最強劍士的兩人對劍。
風停了。
黑夜也沒了。
劍山亮了。
天光照亮了劍山,但是比天光還要耀眼的不是別的,而是劍光。
這無數劍光,一道又一道。
……
……
“老掌教劍道修爲如此之高,這劍光竟然能比天光還要亮些。”
“你知道什麼,老掌教的境界本來便高,有如此景象,實屬正常,當初的那位盛京盛老爺子也要比老掌教壓下一頭,你以爲光是年紀大,入門早便行的?這不還是得要境界來?”
“對對對,盛京不如老掌教。”
“各位請慎言,要知道盛京可是掌教的親人。”
……
……
劍山上各處都是議論聲,不絕於耳。
各處都是弟子。
人人都在說着自己心中所想,人人都很開心,這是劍山值得開心的一天,雖然沒有幾個人能看出來這山道上的境況,但是誰都感覺得到,這老掌教的劍氣在山上要比那位落千言多得多,這是明顯的優勢。
歡聲笑語充斥着山間。
趙大寶卻是默默走到了一處僻靜的地方坐下,把腳放在了溪水裡。
明明是師祖現在佔據着絕對的主動,可是不知道爲什麼他就是覺得很不開心,甚至情緒很低落。
他不知道這是爲什麼,只是不開心。
他看着山林裡的劍光,心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反正神情很是複雜。
直到有個人摸了摸他的頭。
趙大寶轉過身來,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這才低聲喊了一句師兄。
那個揹着劍匣的年輕人脫去鞋襪,陪着趙大寶坐在溪邊,把腳放在溪水裡,這才溫聲問道:“山上的弟子都在笑,爲什麼你不開心?”
趙大寶本來心情便是很低落,聽着這句話,便更是傷心了,他搖搖頭,“我不知道,師兄。”
李扶搖揉着他的腦袋,繼續說道:“你覺着師祖等會兒贏了會發生什麼事情?”
趙大寶是個少年,不是個蠢少年,他也猜得到現在山上的形勢有些變化,再加上之前師祖說的那些話,於是便更加有些疑慮了。
李扶搖笑道:“山上發生什麼事情都不用管,你只需要好好練劍,這件事情應當做起來不算是太難吧。”
好好練劍,這幾乎是所有長輩對於趙大寶的期望。
趙大寶點點頭,然後問道:“師兄,要是真發生了事情,你會怎麼辦?”
李扶搖微微一怔,隨即說道:“我先看看,要是發展的不太好的話,我再說怎麼辦。”
趙大寶一頭霧水,但還是繼續問道:“我是說,要是師父和師祖有爭執,你會幫誰?”
“誰對我幫誰?”
“那師兄不怕他們其中一個人怪罪你啊?”
李扶搖貌似很疑惑的看着趙大寶,隨口問道:“那你有他們不怪罪的辦法嗎?”
趙大寶仔細的想了想,然後真的還是沒有想出來個所以然,所以最後只能搖搖頭,“沒有。”
李扶搖拍了一把他的腦袋。
這幅畫面很是溫馨。
趙大寶說道:“師兄,我還是很喜歡這山上的,雖然有些師兄們看着很不討喜,但是掌教師兄,師祖,我都很喜歡的,還有山上的樹,山上的溪水,我都喜歡。”
李扶搖仔仔細細聽他把這句話說話,發現這最後沒有喜歡師父這個說法,這才一笑,像是趙大寶這樣的少年,最是愛憎分明,這個年紀,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會掩飾,再說了,你若是待他好,他定然就是會喜歡的,對他不好,也自然不要想着趙大寶會喜歡你了。
陳嵊就是個例子,這個做師父的沒有盡責,弟子不喜歡,好像也沒有問題。
這應當是根本就沒有問題。
“山上很好,我不想山上變得不好了,師兄。”
說這句話的時候,趙大寶是在懇求。
李扶搖看了一眼他。
然後問道:“一切如常還是一切如舊?”
這隻有一個字的差距,但是真要深究起來,這就是兩種情況。
如常是指和往常一樣,如舊則是根本不要變動。
趙大寶不說話,只是盯着自己在溪水裡的腳,像是這樣的少年,也還是知道些什麼的。
李扶搖不再多問,揉了揉趙大寶的腦袋之後,就開始洗起了腳。
……
……
天光照亮了劍山,劍光都斂去了。
落千言收回了劍,同孟晉站在了一起,看着孟晉,落千言有些感嘆的說道:“像是你這樣的人,爲什麼沒有跨過滄海呢。”
孟晉沒有說話。
他完全是成爲一位滄海境界的劍仙的,他什麼都不缺,不管是經驗還是別的什麼,他唯一缺的就是勇氣,當年嘗試過一次之後,這些年來,他便沒有嘗試過第二次,所以這就是缺乏勇氣。
爲何缺乏勇氣。
就是因爲害怕。
害怕死亡。
落千言低頭解下自己腳下的那雙已經破爛的草鞋,握在手裡,“我這輩子沒有做過什麼好事,一心想要去滄海看看,可是到頭來,怎麼都踏不進那道門檻,你明明一隻腳都已經踏過去了,怎麼還能無動於衷,難不成人間的風景,真有這麼值得留戀?”
落千言的眼神裡滿是不解。
孟晉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死亡真的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你不在意,是因爲已經走到了盡頭,而我離死亡還早,所以不想體會這件事情。”
落千言笑了,雖然不知道在笑什麼,但是他的笑容讓孟晉看起來覺得是在譏諷他。
只是現在他是快要死了的人,所以應當能被人寬容,因此孟晉沒有說話。
他就是看着落千言。
落千言說道:“我上山是別人佈下的局,你既然也在局中,自然也該知道,只是你什麼都沒有做,看來還真是因爲怕死。”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是落千言則不是這樣。
他抱着草鞋,平靜說道:“玉碎這一劍,從此之後,人間見不到了。”
孟晉搖頭道:“你這一劍被人看了去,可能有人便學去了,這世間的聰明人很多,要是他恰巧又練劍的話,便真有可能。”
落千言又說道:“那肯定沒有人再穿草鞋了。”
穿草鞋的貧困百姓會有,但是穿草鞋劍士沒了,這很正常。
因爲天水門也沒了。
落千言嘆了口氣。
“我喜歡山下的那個年輕人,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跨過滄海,成爲比劍仙還要厲害的劍士。”
比劍仙還要厲害的,只能是飛昇之後的真正仙人。
孟晉沒有說話,只是看着落千言。
落千言閉上眼睛,然後整個人開始化作一縷劍氣,隨風飄蕩,然後便在風裡消散。
人死如燈滅,也如風散。
孟晉站在原地,看着涌來的劍士們,很是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