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元白看完手中的兩本賬冊, 久久不能言語。他知曉十官九貪,可是卻怎麼也沒有想到江陰、順安兩軍官屬竟然如此膽大妄爲,瓜分八成軍餉、軍需, 私下侵佔、交易屯田、官莊, 貪得無厭到這般地步,士兵譁變確實是早晚的事情。
“你就不怕這把火燒開了燒到你了麼?”曲元白將手中賬冊丟給陸硯, 壓低聲音道:“此事太危險,我便是再想報仇也不能讓你陷入此境地。”
陸硯淡淡然的將兩本賬冊收起, 道:“我敢讓火燒, 就必定能滅火。小舅舅不用管這些, 只用在下個月送往江陰、順安兩軍的軍糧中摻一些東西就好,其餘的我會安排。”說罷也不多留,起身向書房外走去。
“你且等等!”曲元白見他如此, 也從椅上站來起來,定定的看着他,聲音帶出幾分嚴厲:“你這般可曾想過萬一事敗,阿桐會如何?”
陸硯眼中有了一絲波瀾, 但很快歸於平靜:“謝小舅舅提醒,正因爲有阿桐,我纔不願等!”
曲元白看着春日明媚的陽光落在他漸漸遠去的後背上, 無線光華,然而卻不能讓他忘記,此人的正面卻是在陰影中。
看着臨走時留在自己書案上所需軍糧的數目,曲元白眸色漸漸沉肅。兩浙駐軍非南平主要軍事力量, 駐軍編制四萬,實不足兩萬,然而就這樣謊報多出的軍餉貪佔了不說,就連這一萬多兵士也靠着餘下二成軍需度日,難怪陸三能那般肯定士兵譁變不過是時間早晚罷了。
記下那幾個數目,曲元白默默的將紙條燒掉,看着外面刺眼的光線,卻一點都沒有大仇即將得報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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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了?”陸硯坐在書案前,看着從外面進來的長寧,問道:“外祖母今日如何?”
長寧看了他一眼,微微嘆了口氣:“看似比昨日好些……三郎,我們是不是這兩日便要離開?”
陸硯拉住她的手,將她帶到自己身邊坐下,點頭道:“沒錯,離開錢塘已快兩月,衛元傑他們只怕早已起了疑心,而且……也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
“夫君可是有了打算?”長寧有些緊張的看着陸硯,緊緊抓着他的手:“之前不是說要等到稅收時節纔可行動嗎?”
陸硯看她憂心自己,擡頭摸了摸她微微冰涼的鬢髮:“等不到了,所做太過,必傷其身,而他們已經無可救藥了。”
長寧心中疑惑,卻知有些話不該問,只能默默的看着他,關切道:“夫君已經準備好了麼?”
陸硯對她微微笑了下:“還沒有,正有事要與你商量。”
“可有我能幫忙的?”長寧坐直了身子,眼睛亮亮的看着他,肯定萬分道:“夫君儘管說,阿桐定不推辭。”
陸硯凝視她許久,彎脣一笑,將人擁入懷中,聲音悠悠道:“你留下可好?”
長寧一下子從他懷中掙出,不解的看着他:“留下?我留在外婆這裡麼?爲何要如此?”
“我自是不願和你分離的,只是現在情況超出原本預計,你若是回到錢塘,只怕不安全。”陸硯擡手撫了撫她精緻的小臉,柔聲勸道:“恰巧外祖母身體有恙,你留此也可儘儘孝道。”
“情況比想象中更危險麼?”
長寧受驚又有些迷茫的眼神惹人憐愛,陸硯聲音更加溫柔:“正是,之前我以爲兩浙官員最多也就是貪墨、侵佔,然而此次巡州,才發現居然有些士紳聯合官員,與駐軍官屬一併侵吞了屯田、官莊大半……就連軍餉,落到普通軍士手中也不足二成……”
長寧倒吸一口冷氣,猛地擡手捂住嘴巴:“這樣,這樣那些兵士總會有忍不下去的時候呀!”她突然定定的看着陸硯,半響後纔不敢置信的喃喃道:“莫不是……莫不是……譁變?”
最後兩個字她幾乎不敢發出聲音,只有口型尚可辨別,陸硯見將自己嬌柔的小娘子嚇成了這般模樣,心疼的將人樓裡懷裡安撫着:“阿桐說言正是,因此我纔想將你留在曲家,畢竟萬一形勢不可控制,你遠離兩浙,我也更加安心,是以,阿桐留下可好?”
長寧絞着手指,心中再次糾結起來,按理她是應該聽從陸硯的安排,留在阜城,免他後顧之憂,然而……此事已經不同之前所憂,她卻是放心不下讓他一人回錢塘面對那些窮兇極惡的人們的。
垂頭緊抿這嘴脣,陸硯見她手指相互絞得通紅,伸手製止了她繼續這樣糾結的動作,抵着她的鬢邊道:“阿桐莫要憂心我,你要安全,我纔算是真的準備好了。”
“可是,我想與你一同回錢塘……”長寧擡頭看着陸硯,咬了咬脣道:“我知道我會成爲累贅,可是……不管怎麼樣,我都想和你在一處!”
陸硯目光深深的看着她,道:“你若與我一起回去,也許我稍微疏忽,你便會被人擄走,不怕麼?”
長寧眼神卻漸漸堅定起來:“不怕!若真這般,我定會在賊人擄我之前,先自行了斷……”
“閉嘴!”陸硯的聲音帶着幾分驚惶的顫抖,擡手一把捂住她的脣,眼中完全沒有平常的淡漠,滿滿都是緊張和不安:“不許這般!便是真有這樣情況,也好好好活着!我定會救你!”
長寧拉下他的手掌,眼睛變得溼漉漉起來:“我不怕你不救我,我怕你會爲我而妥協……因此我知曉我隨你回去,定是會有如此種種掣肘,然而……我是你的妻子,便是累贅也好,我也想和你在一處!”
陸硯只覺得心中酸脹,將人一把扣在胸前,無章法的吻着她的臉頰、額頭:“阿桐信我麼?”
長寧沒有說話,小腦袋在他胸前點了點,陸硯脣角露出一抹溫柔的笑來:“那請阿桐放心,我定不會讓你陷入如此境地!”
長寧被他緊緊按在胸前,聲音有些甕甕:“我知曉那你是爲了嚇唬我留下,才那般說的,我夫君乃是百萬軍中去敵將首級的英雄,如何能那般護不住妻子?”
陸硯臉上的笑意舒展開來,眉目溫柔的如同春陽一般,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溫聲道:“既如此,那你要好好像外祖母賠罪了。”
曲老夫人從陸硯回來那時,就知曉這夫妻二人今日定是要離開的,因此看着眼前滿臉愧疚的長寧,渾不在意的揮揮手道:“你便是不告辭,我也是要攆你走的。做□□子,風雨同舟、榮辱與共纔是夫妻相處之道。不必掛心我,再過兩日,我定就好了,等到你們再閒時,來看看就好。”
長寧看着曲老夫人滿頭銀絲,在心中唾罵自己不孝,上前拉住老人的手:“外婆可要說話算話,待到端午我便來看你,你定要精精神神的!”
“好!”曲老夫人笑的慈和,目光看向站在一旁的陸硯,頓了頓道:“去吧,阿桐既嫁與你,不管如何……都是她該承受的!”
像是兩月前纔到曲家那般,唯一不同的是那日來時,夕陽正好,而此時離開時,朝霞漫天,都是一副人間美景。
馬車檐角上的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音,遠到再也看不到曲家高高的閣樓,長寧才嘆了口氣,緩緩放下了簾子。
陸硯昨日已經連發十幾封密報,將自己散落在兩浙各處的人手召回,此時正在看棋福從驛站拿來的公報,眼神嘲諷,餘光瞥見長寧怏怏,將手中公報遞給她:“來看看這個,能解悶呢。”
長寧奇怪的看他一眼,半信半疑的接過他手中的公報,剛看兩眼,眉心不由皺起:“鹽不應是禁榷麼?怎麼……這上面看起來好似鹽商自由交易一般?”
陸硯點頭:“這是聖上允許的,前兩年戰事頗廢軍費,聖上便在兩淮、福建、兩浙實行了通商法,不再由州府統一調引,只管收鹽稅便是了,然而問題在這裡……”說着手指點了點其中兩行數字,冷冷笑道:“這般價格,我這個月俸不足二百貫的轉運使都不見得能吃起,更不知百姓該如何了!”
長寧長長嘆了一聲,皺眉將公報放到一邊,挪坐到陸硯身邊,抱住他的胳膊,小手輕輕撫着他的胸口,柔聲道:“夫君莫要爲這些人置氣,報應不爽,這些小人自有天收!”
陸硯握住她的手,瞥了眼公報,纔對長寧勾了勾脣角,自嘲道:“我一向自詡還算富貴人家出身,卻不想到了這兩浙,竟覺的自己窮的連豆腐都要吃不起了,實在是可笑!”
長寧知他心中鬱結,心中不忍,伸手撫了撫他的眉心,靠着他嬌聲道:“怎麼會……夫君還有我呢,我的嫁妝可是能讓夫君天天吃肉的!”
陸硯突然笑了出來,擡手捏了捏她的頰邊,在她腮邊親了下,低低道:“我不愛吃肉,只愛阿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