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九年,八月。
大明的刑部大獄,原本污水橫流的地面被篩細的黃沙鋪墊,堆積多年的垃圾也被清理乾淨,一條大紅的地毯從大門鋪墊到了內部。
一頂綠旎大轎遠遠醒來,周圍有幾個校尉陪同着,轎子落下,下來穿着官袍的楊嗣昌,眼前的大獄,三年他就來過,只是時移世易,上一次來的時候,是私見自己下了大獄的父親,而這次則是以當朝首輔的身份前來,雖然也是不便公開的事,卻已經是今時不同往日。
刑部的侍郎在門口等候多時,楊嗣昌在官員隊伍的末尾忽然停下,看着一個年輕的郎官,說:“周郎官?”
“卑職參見首輔大人。”那年輕官員趕忙下跪。
楊嗣昌卻托住了他的手臂,正聲說道:“周郎官的官聲本官是知曉的,當年若非你的照拂,家父也要受不少苦楚。”
“不敢,不敢。”周郎官連忙說。
楊嗣昌看也不看其他詫異的官員,道:“你便隨侍身邊吧,其他人便散了。”
進了大獄,楊嗣昌直接問:“豪格如何了?”
周郎官跟在身邊,答道:“首輔大人,那廝被送來之後,尋死了七八次,卑職不敢掉以輕心,整日整夜的看着,倒也沒出什麼事,但性子是極烈的,卑職用盡了法子,也撬不開嘴。”
楊嗣昌臉色微變,既然連情報都問不出,那讓他指證晉商通虜大罪的事情定然是不成的。
“周郎官當真用盡了法子?”楊嗣昌問。
周郎官重重點頭,低聲說:“大人,爲了這事兒,卑職還從詔獄請來了幾個老吏和獄卒,各種刑罰和威逼利誘都是試過了,就是不開口,那些番子倒是還有些法子,但不敢能保住性命,卑職沒您的吩咐,可不敢試。”
楊嗣昌停下腳步,長出一口氣,無奈的搖搖頭,既然連北鎮撫司的番子都沒法子,那確實撬不開嘴了,他對周郎官說:“你的辛苦本官知道了,等這事兒一了,交卸了差使,先去刑部衙門擔待個差使吧。”
周郎官連忙跪下謝恩,暗讚自己當初動了惻隱心,照顧年邁的楊鶴,而且心中竊喜,倒也不覺得花五百兩銀子請詔獄的番子來是吃虧了。
在周郎官的指引下,楊嗣昌來到了大獄深處,進了一道門裡面鎖困的都是孫伯綸從漠北送來的俘虜,其中多是高官,除了皇太極的長子,清國太子、肅親王豪格,還有一個固山額真,三個甲喇額真,其餘牛錄額真更有十七八個,除了這些人還有幾個蒙古的臺吉、頭人,能說的漢話的也只有烏鎮哈超的幾個千總和副將李九成了。
楊嗣昌站在門口,以手帕遮掩口鼻,看着獄室內一個手腳帶着鐐銬,身形瘦削,被夾板丫的腰身佝僂的豪格,他的嘴裡塞着東西,身邊還有兩個獄卒看着,顯然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見到穿官袍的楊嗣昌,豪格大聲嚷嚷着,看那凶神惡煞的樣子,左不過是罵人的話。
獄中其他東虜也紛紛叫嚷起來,一個個怒目圓瞪,要不是有門擋着,怕是要把楊嗣昌撕碎了,他們都知道,落在大明朝廷手裡,無論如何是活不了了,自然不會求饒。
楊嗣昌嘆息一聲,心道,難道吵架練兵的法子就這麼失敗了嗎,要知道,在和溫體仁定下這個策略之後,楊嗣昌沒少爲之奔走,準備了許久,不僅在天子那裡做好了工作,還得到了朝廷上下的支持,爲此他還變通的手段,此次抄家練兵,只對付通虜的晉商和宣大有瓜葛的軍頭,朝廷內外,但凡文官勳戚,無論與晉商有什麼關聯,一概不追究。
在心裡,楊嗣昌暗自怪罪孫伯綸抓到的是豪格,雖然當初得知抓到僞清太子的時候,楊嗣昌高興的一時無狀,然而此時面對這個難啃的硬骨頭,倒也一時無法了。
“大人,大人,奴才有一物獻給大人!”一個尖銳的聲音打破了楊嗣昌安靜的思索,他扭頭一看是身後一個獨立的監牢裡,一個衣衫破爛的傢伙正用漢語叫嚷着,但是很快就被獄卒打的嗷嗷直叫,手指也被打斷了幾根,血流了一地。
周郎官走上前,臉色很難看,低聲解答:“烏鎮哈超的副將李九成,登萊之變的始作俑者,此次俘獲的漢將之中,屬他職銜最高。”
見楊嗣昌有意過去,周郎官勸阻道:“他就是個亂咬的瘋狗,大人還是不要.......。”
周郎官哪裡勸阻的了當朝首輔,走到李九成的牢邊,李九成連忙湊上來,從懷裡掏出一本髒兮兮書冊,跪在地上:“奴才願把這書獻給大人,只求留的全屍,莫要以酷刑殺我。”
楊嗣昌的僕人接過那書冊,卻也不敢污了主子的手,跪在那裡,一點點的打開,楊嗣昌細細看着,饒是他博聞強記,卻也很快看不懂了,上面很多是些由直線、曲線構成的圖案,和很多類似蘇州碼子一樣構成的術算,但那每頁的簡圖上繪畫的長筒一樣的物件他卻認得清楚,那是紅夷大炮。
“火炮集略。”最後,楊嗣昌讀了那冊子的名字,恍然想到在東虜內部,登萊之變叛逃過去的將官,都是受到重要,特別是擅長炮術的孔有德,更是被封王,成爲漢臣之首。
既然孔有德的烏鎮哈超營專擅火器,作爲副將的李九成自然也是這方面的人才了。
見到李九成和楊嗣昌在攀談,獄中俘虜全都叫嚷起來,楊嗣昌道:“換個安靜點的地方。”
到了一間公房,已經設置好了座椅,沏好茶水,邊角還擺了一個銅爐,香氣遮掩了公房裡的潮溼腐敗,楊嗣昌坐在太師椅上,對身旁殷勤服侍的周郎官問:“李九成如何有這冊子的?”
周郎官嚇的跪在地上,如實說了,原來李九成入獄之後,就偷偷對周郎官說自己有些東西,寫出來肯定能得上官恩賞,周郎官一時貪心,便給了他方便,紙筆硯臺和晚上的油燈,原本週郎官以爲真寫出什麼東西來,也是由自己請賞,沒想到李九成竟然自己上了。
“起來吧,也是一片忠心,用些機巧也是無需怪罪的。”楊嗣昌隨口說道。
不多時,李九成被帶了進來,扔在了地上,周郎官朗聲說:“這位是當朝首輔楊大人,問你什麼便答什麼,有動那些沒用的心思。”
李九成擡頭偷偷看了一眼,連連稱是,楊嗣昌的一句話卻讓他激動的難以自制。
“旁人都說這刑部大獄是十八層地獄,今日本官便當一回閻王,能不能讓本官從生死簿上把你的名字勾銷,就要看你自己了。”
自認爲死定了李九成一直想着別成了被千刀萬剮的李永芳,此時竟然獲得一絲活命的機會,哪敢有絲毫隱瞞,當下便把《火炮集略》的事情說了。
原來當初攛掇孔有德兵變的李九成只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小人物,到了遼東之後,雖然封了將軍,卻也沒有實權,善於鑽營的李九成敏銳的發現,皇太極對紅夷大炮的渴望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李九成感覺抓到了上升的繩梯,相對於精專炮術的孔有德,李九成也有自己的優勢,他懂的佛郎機語,利用營中的佛郎機人,鑄造紅夷大炮,僅僅是鑄炮成功率的提升,就得到了皇太極的賞識,繼而成爲烏鎮哈超的副將。
可以說,在火炮的造詣上,李九成已經堪稱和孔有德比肩的人物,正因如此,他纔想方設法的把關於火炮的一切記錄下來,想要換個好點的死法。
事實上,李九成還是低估了自己的價值,正籌備編練新軍的楊嗣昌對火器人才的渴望不亞於皇太極,如果能證明這本書的作用,楊嗣昌願意給李九成一條活路。
“欽天監的湯神父和本官有些交情,本官會讓他看一看這書的。”楊嗣昌最後說道,算是給了李九成一線生機。
“奴才多謝大人恩德。”李九成跪在地上,連連叩首幾十個,磕的頭破血流爲止。
周郎官當下呵斥:“在首輔面前,也敢自稱奴才,使用夷禮嗎?”
李九成這才停下,連連告罪,見楊嗣昌似乎不惱怒,小心的問:“這幾日罪人發現獄卒多番拷問虜酋豪格,似乎要他做什麼事,那廝卻冥頑不化,罪人在一旁看的心焦,敢請問大人,想要讓豪格做什麼,罪人是否可以代勞?”
在李九成眼裡,拷問豪格本來不算什麼,但竟要首輔親自來查驗結果,這事兒就大過天了,自然也是個活命的機會,他如何不試試呢?
楊嗣昌微微搖頭,心道李九成還不夠格指證晉商通虜,忽然他看向李九成,眼神嚴正了許多,敏銳的他意識到,李九成久居遼東,或許能有什麼手段?
“東虜肆虐遼東數十年,不過數十萬衆,三朝卻不得滅之,定然是內有奸賊之故,本官憂思此事,每每不得入眠,心道豪格乃是僞朝太子,定然知曉底細,所以才拷問於他,希望爲國朝剷除內賊。”楊嗣昌淡淡的說道。
李九成問:“如何剷除呢?”
楊嗣昌道:“自然是讓其當着天子百官,於大朝會上認罪伏法,指證檢舉,才得萬民信服啊。”
李九成眼睛咕嚕一轉,道:“罪人倒是有個法子,只是要好好操作一番,便可幫大人剷除內奸。”
“你有什麼法子?”楊嗣昌頗爲意外,但看李九成那表情,似乎認爲這是一場黨爭內鬥,好像自己要清除異己似的。
李九成湊前一步,低聲說:“大人可能不知道,豪格那廝只聽得懂滿語,連蒙古話都不甚瞭然,對漢語更是一竅不通啊。”
“那又如何?”楊嗣昌問。
李九成道:“大人,滿語是老奴所創,只是借鑑了部分蒙古文字,虜酋皇太極登基之後,又大改滿語,說實話,便是遼東的東虜,許多還未曾掌握,更不要說朝中的老爺們了,大朝會上,豪格說什麼,百官未必聽懂,就靠通事翻譯,那通事說什麼,不就是豪格說什麼了嘛。”
楊嗣昌恍然明白,這是利用語言翻譯來愚弄百官的招數,倒是與市井流氓的法子類似,但細細一想,卻不是沒有可操作性,據他所知,禮部那些傢伙對滿語也不甚瞭然,幾個郎中、侍郎更是一竅不通,倒是更加方便了。
李九成又道:“把懂行的人往邊角安排,讓其無法聞聽,再者,豪格的話倒真不用瞞得百官,只需讓天子相信不就可以了,只需天子信得一時也就是了,聖旨下達,腦袋滾滾落地,再有什麼疏漏手尾,也是不怕了。”
楊嗣昌低頭沉思,忽然擡頭看到李九成那張髒兮兮的臉,溫言說:“此事你便先莫要過問了,先把火炮的事情處理好了,此間說的事,萬萬不可告知他人。”
話音落下,李九成被人帶下去了,楊嗣昌整理了一下衣袍說:“周郎官,以本官看來,李九成病入膏肓,怕是不治啊。”
周郎官聽後一愣,說:“是啊,此獠倒是罪有應得,若非其在牢獄猝死,定要凌遲處死,以告慰山東因爲登萊之變死難的百姓呀。”
楊嗣昌微微點頭,拍拍周郎官的手,將那書冊小心的用手帕包起,放入懷中,才悄然離開了刑部大獄。
綏德,雲中侯府。
當初的郝允轍一語中的,伯府尚未改建完畢,孫伯綸已經因爲漠北之功成了雲中侯,有四千東虜首級在,又有豪格等大虜酋,無論楊嗣昌如何勸阻,也沒有阻擋孫伯綸成爲侯。
孫伯綸還進獻了兩幅畫和兩個拓片,一副名爲勒石燕然,一副名爲封狼居胥,而且兩處祭壇的祭文都是遣人去京城請天子親書,着實滿足了年輕的天子的虛榮心,最終也讓孫伯綸的侯之位變成了世襲永封的,而長子孫東符蔭錦衣衛指揮使。
在歸化城呆了半個月的孫伯綸很快南下,帶上了烏日娜來給齊老夫人看看,齊老夫人一手抱着孫子一手抱着孫女,喜笑顏開。
未曾享受幾日天倫之樂,幕府的林天奕忽然來到了侯府,見到孫伯綸當先便說:“大人,楊嗣昌要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