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山倒咯!”
一聲吆喝聲驚醒了黑龍江右岸樹林裡的鳥兒,接着咔嚓咔嚓的聲音傳來,轟隆一下,一棵高達八丈餘的橡樹倒在了地上,伐木工上前,用斧頭、鋸子把枝杈砍削掉,而等在一邊的馬騾隊已經開始往樹幹底部套繩索,待收拾妥當,這根合抱粗的巨木就要拉到營地裡去。
剛進九月的天氣,這塊極東之地已經哈氣如霧了,伐木場的把式陳四五走在鋪滿厚重落葉的河岸邊,打量着身邊的大樹,遇到橡木,便走上前去,查看樹木的紋理、粗細和高大程度,然後用一根栓了各色木板的小繩子拴在上面。
陳四五的身後跟着一個懶散的學徒,是他的親侄子陳三生,而在不遠處,呈現環形散開的有七八個護衛,多是手持火銃,只有一個虯髯漢子手裡提拔一把角弓,銳利的眼睛掃過周圍的林子,這個人是護衛的頭兒徐勇,一個從北府近衛軍傷退的老兵,看起來好像沒啥傷患,其實他的一隻眼睛因爲使用火銃不慎,已經瞎了。
砰砰!
前面傳來敲擊樹幹的聲音,陳四五擡頭一看,是徐勇,他指了指地面,然後扯下一根樹枝插在地上,示意那裡有乞列迷人的捕獸陷阱。
“叔兒,你何必這麼麻煩,那個牌子用鐵釘釘上不就完了,非得用繩子系!”陳三生擰巴着自己的眼睛,嘟囔道。
陳四五毫不客氣的時候:“就你心眼多,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這是船材,是給水師軍艦用的船材,咱陳家好不容易搭上水師這條路子,能不謹慎嗎,釘子會破壞橡木的紋理,好好一根船材,說不定就毀了!”
正教訓着,陳四五忽然看到河邊有一棵高大的橡樹,跑過去,兩個人竟然是抱不過來,他轉圈打量了一遭,哈哈大笑起來,一招手,所有人都聚攏過來了,陳四五鄭重的把栓了紅色木板的牌子掛在樹上,說:“讓伐木隊明天就把這棵樹給砍了,小心一些!”
說着,陳四五坐在了地上,徐勇安排了兩個人警戒,然後也休息起來,他拿出水囊,遞給一邊沒精神的陳三生,說:“樺樹汁,喝幾口,提提精神。”
“我纔不喝那玩意,蠻子才喝,有酒和煙嗎?”陳三生問道。
徐勇還未曾回答,一記木棍敲打在了陳三生的腦袋上,正是陳四五乾的。
陳三生吃痛大叫起來,見陳四五板着臉,不再敢放肆,而是問道:“叔兒,爲啥同樣是橡木,咱旁邊這棵能值五十兩,其他就只能值三五兩呢?”
陳四五呵呵一笑,道:“同樣是船材木,有的只能當甲板和船殼,有的卻能當肋骨,自然價格不同,告訴你吧,水師造船廠,造的軍艦不是福船那種東西,是和泰西人一樣的夾板大船,那種夾板船和咱們大明船髮式不一樣,中間幾乎是空的,兩側全是肋骨向上,就像橡木桶一樣,那肋骨承載力量,又要防禦炮彈,所以要用最好的木材,但肋骨是彎曲的,那可不是用蒸餾、烤熱的法式弄彎的,完全是用一整根木頭切削出來的,你想想,得多粗的木頭才能切出來,至少得七十年,這兩年水師儲存船材,說是日後造更大的艦,要的都是百年以上的大木,咱旁邊這根,少說一百二十年了,呵呵,得值個七八十兩。”
“咱又不是沒砍過一百年的橡木,也不見你說值七八十兩。”陳三生撇嘴說道。
陳四五道:“這你就不懂了,同樣是一百年的樹,也有好壞,就拿剛纔狗子他們砍的那棵來說,周圍都是大樹,那棵樹爲了爭眼光,攢足了勁兒往上漲,樹就軟,而且水汽大,這棵就不一樣了,長在岸邊,周圍沒啥和他爭陽光的,那是慢慢悠悠的長的,所以那棵只能鋸成板子,這棵就能當船肋!”
“你咋說都有你的道理,反正我覺得水師那羣人看不出來。”陳三生不樂意的說道。
陳四五道:“只有你這個蠢材纔看不出來,廟街那兒的把式可是幹了三十多年的,能不識貨?那幾個洋把式更是清楚的很!”
陳三生不敢違逆自家叔叔,從懷裡掏出一張簡陋的地圖,看了看,說:“再往前就到了野人女真地盤了,那裡的蠻子咱可沒接觸過,聽說比乞列迷人還難打交道,那些人喜歡用刀子在臉上劃拉,滲人的很呢。”
“九月了,再過大半月估摸就封凍了,不往前了。”陳四五說道,他看了看徐勇問:“徐頭兒,冬營的糧食儲備好了嗎,今年您得在這兒守着倉庫!”
徐勇咧嘴一笑:“早就妥當了,米麪、油肉、鹽巴和各色調料,上次去廟街,趁着便宜,咱還買了百十桶的鯨魚肉,都存在地窖裡了,別說留守三十人,就是一百三十人,也能支撐兩年!”
“好,這兩日別巡林子了,您帶着三兒去周圍幾個部落,把皮子收一收,咱也好賺個外快,掙的一半,都是留守弟兄的。”陳四五笑道。
“收啥呀,要我說,當初就直接搶了,讓那些蠻子給咱上供!”陳三生拔出腰間短刀,揮舞着叫喊。
陳四五拍了拍他腦袋:“你去吧,等你被砍頭的時候,你老叔肯定去看,看你這個蠢腦袋裡是不是全都是泥巴!”
“我是可惜了咱庫裡存的那樣火銃和火藥,白糟踐錢了。”陳三生隨着陳四五站起身,返回了營地,一路上碎碎念不斷,嘟囔的就是買火銃的事兒。
當初陳家逆流而上,在這裡建伐木場的時候,先是從朝廷那裡買來的許可狀,到了當地又和幾個部落達成協議,纔開辦起來,但就是有個乞列迷部落前來鬧事,那個叫奧坎的首領仗着人多要求伐木場向他們提供鹽巴和鐵,而且什麼也不給,陳四五拒絕之後,那些傢伙便開始動手,好來有徐勇手下這三十個護衛,把那個部落士卒打的落花流水,三十人追着百十人砍,徐勇更是攻入了奧坎的部落,把奧坎一刀殺了,爲死了的弟兄報仇。
原本這沒什麼,陳四五卻發現,這個部落早就不滿奧坎的殘暴了,殺了奧坎之後,不僅向己方提供了大量毛皮作爲賠償,還願意向伐木場提供人力幹活,這些陳氏叔侄動了心思,既然周圍部落那麼不經打,索性買些刀槍,多打下幾個部落,不僅獲得毛皮,還能把免費徵用人力幹活。
有了這個想法的陳四五回到天津,發現許多洋夷嘲笑他,一打聽才知道,這種活計人家已經幹了兩百年了,若是有本事,五十個人就能征服一個千人的部落,陳四五心道,自己有人有錢,買些刀槍火銃,徐勇這些人又能打的很,索性試一試。
陳四五用賣皮子的錢買了火銃、弓箭,在廟街,又搞到了兩門小佛郎機,原來是巡邏艦抓了幾艘荷蘭捕鯨船,換了上面的紅夷炮,自己船上的小佛郎機就不要了,準備妥帖了的陳四五正要展開他的征服計劃,忽然卻接到了朝廷的文書,說是從苦夷島一直到一個叫做烏拉爾山的地方,都是大明的領土,上面的部民也是大明的子民,而且廟街包括上游自家的伐木場都已經納入朝廷管轄了。
這下可是徹底完蛋,自己征服蠻族的計劃一下子變成了對大明百姓的預謀犯罪,若是有心人動動嘴,說不定就按照叛逆論處了,陳四五連忙把買來的火器藏起來,再也不提這件事。
“三兒,管好自己的嘴巴,如今在廟街已經有了王師了,我聽來送貨的商人說,雙城子那邊來了一個乞列迷將軍,負責這片的軍務,咱這事兒要是被那將軍知道了,可是大禍端,咱陳家能和水師衙門搭上線不容易,別因爲幾句話丟了這條發財的路。”陳四五敲打着自家侄子。
下午時分,一羣人趕回了冬營地,這裡有大量的木材堆砌,一時半會運不出去,而這裡的冬季至少有五個月,徐勇要帶人留下看守木料。
“嫂子這是弄來的什麼?”徐勇看到陳四五的老婆揹着大筐和幾個蠻子女人走進了營地,笑問道。
“給你們這些留下吃苦的弄來的吃食,木耳、蘑菇,燉肉的時候扔進去,另外就是松子兒,平日打發時間,我和老陳在這裡過過一冬,難熬的很。”陳家女人笑呵呵的說道。
徐勇招呼着人接下筐子,忽然幾個蠻子女人叫了起來,徐勇順着她們指的方向看去,那個距離自家最近的乞列迷部落正在升起濃煙。
“不知道是哪家失火了。”陳四五嘟囔道。
“老叔,老徐,不對勁,是有人在攻打那個村寨!”已經爬上房頂的陳三生大聲說道,他手裡拿着一杆望遠鏡,說道。
徐勇趕忙爬上去,要來望遠鏡看去,那個部落就是奧坎的部落,寨子靠着的河灣裡停了幾艘怪異的船,只留了三個人看守,其餘已經進了寨子搶掠燒殺。
“怎麼辦,救不救他們?”陳四五問道。
徐勇笑了笑:“東家瞧好吧,這羣兇徒跑不掉,東家,先把女人孩子和老弱的工人藏地窖去,丁壯都去拿矛槍,護衛隊,全都上房,把火銃都拿出來!”
奧坎部落只有五百人,大部分丁壯都在伐木場幹活,寨子中人不多,很快就有人跑進了營地,而那夥兇徒也跟着進來,人數只有五十多個,進了營地後,領頭的傢伙忽然覺得不對勁,忽然一支羽箭射來,鏟子狀的箭頭直接切開了他的手腕,他手裡的火銃應聲落地,繼而又是一根錐形箭矢,劃破空氣,發出尖嘯,把穿了牛皮靴子的腳直接釘在了地上。
砰砰砰!
藏在房頂和木頭隊上的護衛隊開始用火銃攻擊,因爲陳四五購買了大量的火銃,每個人都分了三四支,砰砰乓乓打的極爲熱鬧,冬營空地上無遮無攔,許多兇徒直接撒丫子逃走,出了營地,許多伐木場幹活的乞列迷人得到消息趕來,提着木弓和短矛就是一陣追殺。
徐勇連忙跟着去了,一直到了河灣,倖存的幾個人和看守駕船跑掉了,徐勇問乞列迷人中的一個漢子:“他們還有幾個活着?”
“七個,哦,不,是六個,有一個被我射中了胸,早晚得死!”那個漢子高興的說道。
“好,把這些怪船都拉上來,把屍體和抓到的人帶到營地去!”徐勇吩咐道。
到了營地,一共找到了四十二具屍體,只有那個指揮官活了下來,徐勇打量着地上的屍體,發現有三種人,一種和指揮官一樣,紅毛碧眼,似乎是洋夷,而另外一種人拿着長矛和火繩槍,但長相有些類似蒙古人,剩下的人最多,看長相與女真人差不多,但看起來要精悍端莊一些,至少臉上沒有塗抹那些胡裡花哨的顏料。
“這船倒是怪異的很,竟然這般寬大扁平,估摸着能載三十個人,但是六個人就能扛着走!”陳四五說道。
“老徐,你來看,這似乎是東虜。”陳三生指着一具屍體說道。
屍體的獸皮袍子已經打開了,露出裡面亮銀色的鎧甲,不僅是東虜,還是東虜中精悍的白甲兵,徐勇撓撓頭:“東虜怎麼和洋夷混在一起了,洋夷不都是從海上來的嗎?”
“可惜了,除了那個洋夷,都死了,咱的話他也聽不懂。”陳三生說道。
“老徐他們會不會再來報復?”陳四五問道。
徐勇肯定的點點頭:“東家,你看這東虜身上還有乾肉和半瓶酒,說明他們的帶的糧食沒有吃光,估摸着離咱們這裡不會超過五天的水路,他們得逆流逃回去報信,算起來,至少也得十天之後來!”
“那咋辦,要不帶上咱們的人都走吧,保命要緊,這夥子人可不好惹。”陳四五憂慮說道。
徐勇笑了笑:“走的能走,但是這些蠻子可不會走,就算咱不管他們,這積累了兩年的木材可是走不脫,要是讓洋夷和東虜一把火燒了,您兩年心血可就沒了,俺們這些弟兄也跟着喝西北風去了。”
“那你說咋辦?”陳四五問道。
“咱這冬營本就有些規模,把蠻子都遷進來,您和三兒帶着咱們和蠻子的老弱病殘軀廟街,對了,帶上那個洋夷頭頭還有幾具不同的屍體,別的我不知道,但是,既然有了東虜,廟街的營伍就不能不管,對他們來說,一個東虜的腦袋可是三十兩銀子呢。”徐勇說道。
廟街,巴圖魯軍營。
阿蠻站在房間裡,看着空地上的新招募的乞列迷士兵正進行隊列訓練,看着這羣年輕人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阿蠻微微點頭。
因爲阿蠻本身就是乞列迷人的關係,所以由他在東海招募乞列迷人,然後北上清剿,阿蠻已經找到了十幾個部落,將他們變成了兩個千餘戶的扎薩克,阿蠻想着,訓練一個冬季,第二年開春與赫圖阿拉那邊一道進剿。
因爲日後主要清繳東虜,所以阿蠻從不死軍轉隸到了近衛軍,廣寧侯非常看重他,給了參將的位置,但是因爲這塊土地的特殊性,進入的軍隊不多,也就只給了一個營伍,因爲阿蠻的堅持,叫做巴圖魯營。
“將爺,出大事了,上游發現了羅剎鬼。”黃德走了進來,緊張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