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宓啊,”繼母周雪柔瞥見田宓,先是輕咳一聲,接着嗓音沙啞着緩緩開口,“你爸和我有些事要商量,你先回自己屋裡呆一會啊。”
周雪柔是田振業的續絃,一個非常踏實能幹、又溫柔樸實的女人。媽媽去世的那幾年,爸爸的事業和人生都跌入谷底,如果不是周雪柔在背後堅定不移地幫助他,他也許早就一蹶不振,而不是像如今這般一飛沖天。
人總是有這麼個毛病,得不到和已失去的,恰恰是最牽腸掛肚的。
活着的時候不去珍惜,現在人都死了,再痛再後悔,又有什麼用?
起初的那幾年,田宓嘲笑爸爸,甚至嘲笑這個橫然闖入她的家庭的女人,無論爸爸怎樣要求,她都不願叫周雪柔一聲媽。
其實她並不是討厭周雪柔,只因這一切,都避無可避地令她想起自己的媽媽。媽媽是個極其敏感的女人,假如她知道自己叫另一個女人爲媽媽,九泉之下的她一定不會原諒自己吧。奇怪的是,年長自己七八歲的哥哥卻和周雪柔相處的很融洽,一家人其樂融融,倒顯得她格格不入了。
有次她發高燒,躺在牀上哭着喊媽媽,周雪柔端着一杯熱水走到牀邊,想扶她起來喝藥。
那樣溫柔、真誠地照料,讓田宓幾乎就以爲那真是自己的媽媽了,可當她定了神看過去,才發覺不過是自己眼花了。
“媽媽,已經走了,永永遠遠地拋下我了,永永遠遠。”
田宓在心底默唸,她突然好恨周雪柔,恨她僞裝出一副媽媽的樣子,換取她深藏心底的脆弱和依賴。也許真是燒糊塗了,平日裡柔順的她想也不想,伸手就推開那杯熱水。
接着玻璃杯噼裡啪啦地在地上打鼓,周雪柔一言不發地蹲下去撿,細嫩的水蔥指好似不知痛,直直地扎進生硬銳利的玻璃棱角上,交換出殷紅的血,看得田宓觸目驚心。
“我曾經也有個兒子,他剛出世就嚥了氣,他還那麼小那麼軟,我抱着他,卻像抱着一塊冰,渾身也跟着冷。從那以後,我就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力,也許阿姨做的不夠好,但我真的在努力。小宓,給阿姨一個機會
,讓我好好照顧你吧。”周雪柔始終沒有擡頭,也就看不出表情,但地上卻有一灘不同於血液的溼潤。
那一瞬間,田宓讀懂了,她應該嘲笑的不是爸爸和周雪柔,而是自己。
原來一直迷戀於得不到和已失去的那個人,始終是自己啊。
“媽。”她掙扎着坐起來,衝着那個清晰到模糊的背影很輕很輕地喊,幾乎比蚊子叫得聲音還小,她幾乎懷疑周雪柔是不是真的能聽到。
但她還是聽到了,也許是聽到了吧。
她飛快地撿起碎片走出田宓的房間,過了好久,田宓才聽到衛生間裡傳出的嗚咽。
想到往事,田宓的心裡更納悶,怎麼周雪柔的眼圈紅紅的,像是剛哭過,該不會是昨晚太多擔心自己纔會流淚吧?
她剛想開口去問,田野卻戳了戳她的後腰:“要你進屋就進屋,乖,聽話。”
怎麼今天家裡人都變得好奇怪?
田宓扭頭看了田野一眼,發現他那俊美的容顏裡透出某種壓抑的凝重,她終究是個聽話的女孩,便遲疑着點了點頭。
進到自己房間,田宓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咕嚕咕嚕,那麼龐大那麼突兀地佔據着她的整張牀。
猶如曾經的歐文,佔據着她的整顆心。
田宓拎起咕嚕咕嚕,想象着自己如何霸氣地將它摔在地上,再踩上幾腳。
然而,當她觸摸到那柔軟的絨毛時,她的心也跟着柔軟起來,接着是身子,是四肢。
一滴淚落在手背上,冰冰涼涼的,綻放在凝脂般的肌膚上,好似開在霧氣裡的霜花。
田宓吸吸鼻子,擡眼凝望着窗外逐漸消融的積雪:“我要好好地,不許不開心,不許難過,那誰誰不是說過,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
半個月後,汪小晴約田宓在綠野仙蹤咖啡廳見面。
咖啡廳就像它的名字一樣,身處其中,就彷彿身處於森林王國。每一桌旁的雕欄上都盛開着深淺不一的紫藤蘿,雖是假花,那絹紗卻是極精緻秀巧的,仿若真有香氣在四周環繞徘徊。
聞得久了,田宓才漸漸覺出,這是香奈兒五號
的味道,是初戀的味道,也是汪小晴的味道。
汪小晴來時,長長的米白色流蘇披肩帶起一陣香風,深深淺淺的重疊花影便隨風搖擺。玻璃封塵的廳堂裡,反射出夢幻般的蔚紫,映在她精心修飾的容顏上,魅惑而支離,恍若來自精靈國的妖姬。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的?”田宓輕咬了下乾裂到起皮的下脣,有些不安地摩挲着手中的咖啡杯子。
“從我剛來帝都時,咱們一起在這綠野仙蹤吃飯。”汪小晴看着田宓依舊是不施粉黛的落魄樣子,輕蔑地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姿態。
那是兩個月前,汪小晴剛剛從家鄉來到帝都打工,作爲她閨蜜的田宓,理所當然地在這裡爲她請客接風,而作爲她男朋友的歐文,也理所當然的出席了這場飯局。
汪小晴喝咖啡異常刁鑽,總是嫌味道苦,就把糖和牛奶都挪到自己面前,恰巧歐文也有同樣的嗜好。兩個人將手同時伸向牛奶,四目相接之間,空氣裡燃起近似於焦灼的尷尬。
那時候田宓就隱隱覺得不安,但還是擡頭調侃這像極了《奮鬥》裡夏琳和陸濤一見鍾情的一幕,誰知道竟然一語成讖……
田宓將手中的咖啡握得更緊:“一見鍾情嗎?”
“你可以這麼說。”汪小晴雲淡風輕地調配着咖啡,眼眸卻低垂。
“他爲什麼不親自來解釋?”田宓低頭飲了一口咖啡,卻忘了這杯子裡滾燙的溫度,霎時被燙得舌齒一縮,心也跟着緊皺起來。
汪小晴託着香腮,饒有興趣地注視着狼狽的田宓:“他最近很忙,忙着辦展會,你知道的,下個月六號,就要開展了,這其中有很多細碎的事情要辦,實在沒工夫顧好眼下這件小事。”
小事?
從什麼時候起,她和他的事情,統統變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他,居然忙到連見她一面、解釋解釋的功夫都沒有了嗎?
又或者說,他根本就懶得向自己解釋。
“對了,下個月六號,也是我們的訂婚儀式,歐文還是希望你能來。”汪小晴若無其事地提醒着她,彷彿對面坐着不是她的好朋友,不是她現任男友的前女友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