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駛座上的男人迅速轉過頭,被酒精迷醉的瞳孔裡點染着濃霧般的青灰:“是我,田宓,是我,我是楊錚。”
遠遠地,有輛車從路口呼嘯而過,那烏木色的車燈便斜打在他英俊卻憂心忡忡的臉上,一明一滅間,攥去了多少暗夜裡的深漠呼吸。
田宓緩緩眯起眼睛,一股熱流緩緩注入心中,讓她覺得莫名的安心。是他,是楊錚,不是蕭珏。
她忽然覺得渾渾噩噩地,就像做夢一樣,她又見到了楊錚。
她還記得高中畢業時,楊錚始終沒考上大學,而是被父母送去參軍。
胡克薩拉,那是西北的一個很偏遠地方,遠得彷彿是世界的另一端,遠到她幾乎以爲,此生他們都已遙不可及。而之所以去那麼遠,全是爲了配合國家支援西部的政策,這樣一來容易立功,將來也好升職調回。
臨走前,楊錚跑到她家的天井樓下,不吭不哼地坐在隔壁張奶奶的藤條凳子上,默默抽菸,時不時地擡頭看一眼田宓屋裡的鐵網窗子。
就這樣坐着,足足一整天。
田宓站在窗子邊,掀起一角窗簾偷偷窺視着他,天是灰黃的雲色,又高又遠,天井四圍的樓房似乎都離他很近,近得像是要塌下來。而他的身影,是昏暗夕陽下濃墨重彩的蕭索,那麼模糊,卻又那麼寂寥。
眼眶避無可避地溫軟潮溼,田宓迅速地蓋上窗簾,轉過身,注視着牆角自己、楊錚和汪小晴三人的合照。
那時候,汪小晴就住在隔壁呢,她怎麼能當着汪小晴的面和楊錚話別呢!
可今天不見,也許,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田宓輕輕用貝齒咬着自己的脣,一句話,我就跟他說一句話,哪怕只是一句話呢?
她深吸一口氣,跑出去打開門,樓下的藤條凳子上,卻已經空空如也。
似是車窗沒關緊,依稀有涼涼的風吹到田宓的肩膀,力度很輕,卻像鞭子一樣,抽得她周身一震,回憶也隨之四散奔逃。
身體已過度飲酒
而痠痛不已,她斜倚着身後的靠枕,略微低下頭,好略去自己臉上因心悸而蒙起的冷汗:“我怎麼……怎麼會在你的車上?”
“你喝太多了,菁菁讓我先送你回家。”楊錚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彷彿馨寧柔和的漣漪,一圈圈地向她漾去,只是他的眼神卻並非如他的笑容般純粹無憂。
“是啊,我喝的太多了,”田宓有些尷尬地擡起頭,卻因而與他幽深的目光交接,她按掐着自己的手心,慌忙間向車窗外探去,“我已經到家了是嗎?真快呢,只一閉眼的功夫。”
她說着,就要伸手去拉車門的把手,卻被身後的人輕輕按住了雙肩。
那樣輕輕地,猶若遊風般的力度,卻彷彿勢若千鈞,生生讓她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田宓,我都知道了,我和蕭珏……我們兩家常有來往,打小就是認識的,他和甄淑妮的事,其實我都知道……”
輕撫着額頭的手驀地抖動了下,心也像被什麼重力擠壓着,不斷地抽搐,一種異常深沉、異常驚懼的空虛令田宓幾近無法呼吸。
他居然早就認識蕭珏,那他也一定知道那個女人是誰了?
而田宓她自己,又在這其中扮演着怎樣可笑的角色?
“你別說了楊錚!”她大叫着打斷他,許是喝了酒的原因,這聲音出奇的大,無比突兀地叫囂在寂靜的夜裡,震得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這一刻的尷尬,令她的心奇異地矛盾着,她好希望他能遠遠地消失,卻又捨不得他消失。
她的心,實在太累太苦。
楊錚緩緩扳過她的肩膀,伸手輕輕勾起她臉頰上因淺睡而散落的碎髮,一點一點的用手指套起,在別到她緋紅的耳後。然而,他的雙手就勢覆在田宓的雙頰,眼神幽深而黯然,語氣卻極輕極輕,好像是大哥哥在安撫自己因摔跤而撒嬌任性的妹妹:“你的委屈,我都知道,我早都知道。”
“所以呢?”感覺着那細膩柔軟的溫度絲綢般滑過自己的肌膚,田宓心裡久治不愈的傷痕彷彿也被人輕輕撫過,這種帶着痛的
溫暖幾近令她崩潰。
“我很可笑對不對?真好啊,我就像是一個馬戲團裡的猴子,上躥下跳地把滑稽戲演給你們看,我拼命地逗你們笑,讓你們樂,卻原來這樣的戲碼你們早就看過千百遍毫無興趣了對不對?”她用力咬緊下脣,把俏臉憋得通紅,不想讓眼眶裡轉悠的淚水落出來,一大滴滾燙的淚珠卻還是避無可避地滾落。
“田宓……”楊錚的手指纖長卻粗糙,帶着長期在軍營操練而磨出的厚重繭子,緩緩移動到她的眼瞼上,想要拭去她的眼淚。
“別說,什麼都別說……”田宓搖着頭揮開他的手,淚水卻再也忍不住地洶涌而出,她伏在柔軟的車背上痛哭起來,“別同情,也別可憐我楊錚……我……”
她的肩頭因哽咽而不斷地起伏,楊錚忍不住扶住她的肩,她緩緩擡起頭,淚珠慢慢地沁出眼眶。
夜已深沉,燈花也漸漸闌珊,西環郊外的別墅邊,停着一輛寶藍色的蘭博基尼裡,熄了火,卻幽幽地亮着燈,彷彿人將睡未睡的眼睛。
但車裡的男人卻清醒得很,他的手抖一抖從特質的雪茄盒子裡抽出一根Robusto Exquisito,漫不經心地剪掉頭,預熱、點燃。
醇烈到憂鬱的迷幻香氣紗罩般在夜空嫋嫋升起,他輕輕吹了兩下煙香,這才從容不迫地抽起第一口。
沉浸在往事般縈繞的煙雲中,蕭珏的脊背慢慢放鬆,向後靠在真皮座椅上,那英挺的眉頭卻如丘巒般高高的聳起。
如果可以,他真得不想再踏進這個所謂的“家”半步,也不想再見到他“家”裡那位所謂的老婆。但他的一些重要文件卻被母親沈碧雲放在了這裡,而忙於競選的他又不得不動用這些文件。
而今晚,在聶明遠的宴會上偶然遇到甄淑妮,又讓他心裡異常煩悶,不知怎地,他就開車開到了這裡。索性,趁着晚上田宓在睡覺,他悄悄進去把文件拿走好了。
一根菸的時間似乎過得特別的快,蕭珏凝視着不遠處那棟漆黑一片的屋子,猶豫着打開車門,大步向走向別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