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冬天,積雪封城。據說,這是H城百年不遇的大雪。“星海灣”的中式屋檐冰掛處處,成了一個水晶琉璃的童話世界。每個露臺的發呆亭都覆蓋了厚厚的白雪屋頂,太陽偶爾露出雲層的時候,積雪會從玻璃屋脊一道道滑落,掉在露臺雪地上,頓然有聲。
含章握着一杯茶站在玻璃房門口,笑嘻嘻地看羽豐把剷起的積雪堆成一個大大雪人。這是羽豐送給璽良的房子,芝嫺既不鬆口,璽良也就賭氣自己入住新居,羽豐本想和妹子一起搬過來,羽佳堅決不肯,羽豐只得兩頭照顧着。父親這邊請了家務助理,羽佳那裡卻只需要鐘點工。那助理廚房工夫省得,羽豐倒是來這邊吃住的時間多些。羽佳那邊廚房一貫冷火冰清,她居多的是在“星海物業”叫餐,難得窩在家中,就靠涼拌沙拉與土司麪包對付一頓。
璽良原以爲芝嫺不過擺擺架子撒個嬌,打算着索性冷她一冷,再哄一會子,便接了她來在新居過年。誰知芝嫺前幾日着司機送她到飛機場,竟不知飛去哪裡度假了!璽良發短信,打電話,她只回說和姐妹淘一起出門散心,要過完年纔回H城。璽良驚怒交加,當晚索性找了幾個老友喝得大醉,從酒店出來時滑了一跤,居然摔斷了腿。他不肯在醫院過年,做完手術便躺回家裡,羽豐只好再給他請一個特別護理。
含章週六上午正好要到“星海灣”一個進行中的家裝工程看現場,知道璽良在牀上躺着,抓緊忙完便過來探視。璽良見她來了,十分喜歡,定要留她吃午飯,見含章執意不肯,佯怒道:“和你母親一樣,專和我唱反調嗎?”不由分說召回羽豐,又打電話給羽佳,命令她過來吃飯。羽佳只說自己中午有約,三言兩語便掛了電話。
“你妹子最近在忙什麼?”璽良大皺其眉,追問羽豐,“不見人影,物業上有那麼多事?”
“她最近倒還真有點忙,”羽豐打圓場,“另有一個樓盤想找‘星海物業’做管理,正在談。”
他們吃了飯,又在露臺上陪璽良聊一陣子,曬曬太陽,璽良方挪回房間去休息。
望着璽良在特護扶持下一瘸一拐的傴僂背影,含章輕喟:“良叔這陣子瘦了許多,太陽底下也看得見白頭髮了。”
羽豐欲言又止,扭頭到露臺上去剷雪。含章見他把雪人堆得有模有樣,不由也放下茶杯加入,在茶花花盆裡找到兩片未枯的落葉給雪人做眼睛,又掏出一管口紅給它描脣。羽豐退後一步欣賞傑作,不意玻璃屋頂上又一道積雪滑落,落了他一頭一身。
含章一面笑,一面解下圍巾來幫羽豐拍打:“這可是白了少年頭,比良叔白得多了!”
羽豐也笑:“我和我爸兩個形影相弔,沒人理,愁白頭!”
含章訕訕,收回手。羽豐突然鼓起勇氣:“等閔姨回來,我和她說去。我爸年紀大了,禁不起等。我也一樣,我等的時間可是比我爸還要長!”
含章臉上微紅,卻裝做沒聽懂:“我得走了,還要去工地上再看看。”
羽豐卻不肯放棄地拉住她的胳膊:“含章,聽我說。”
含章擡起頭,看見這個好脾氣的謙謙君子現在眉目間縈繞着苦惱,還有一種孤注一擲的決心,她攔住他的話頭:“不,羽豐。你聽我說,我們一直是好朋友,過去,現在,將來,永遠都是。我會和我媽打電話讓她馬上趕回來,她也許是擔心我會排斥她和良叔的婚事,其實全無必要。我相信他們是有感情的,年紀大了,更需要互相扶持。明年就催着他們把婚事辦了吧,我媽,她這輩子還沒披過婚紗呢。”
羽豐心裡涼涼的,她就這樣拒絕了他!在她眼裡,他的定位就是一個永遠的普通朋友。他的表白,在心裡積累了多少年,她卻不想聽一句。
“我還有一件事想和你說,又怕你不樂意。”含章嘴角泛出微笑,眼睛裡透出頑皮,“現在我說了,你可別罵我。”
羽豐灰心地說:“我怎麼會罵你呢,你說吧。”
“我有一個好姐妹,家世清白,品貌一流,因此高不成低不就,挑男朋友挑花了眼,我一直覺得你們很合適……”
羽豐一口氣噎在喉嚨裡,反而笑了一聲:“謝謝你,不必費心了。你和客戶約在幾點鐘?”
含章低下頭,知道羽豐受了傷害,但是她沒有選擇,除了清清楚楚地拒絕他。
含章出了裴宅,並沒有去工地,而是駕着自己的POLO車轉到“星海物業”,樓前停着羽佳的車,她在辦公室。
羽佳正埋頭看一份報告,桌上放着還沒動過的宅急送。含章笑道:“裴總真是辛苦,飯都沒時間吃,難怪‘星海物業’譽滿全城呢。”
羽佳實話實說:“我不愛聽我爸羅嗦,和他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省得拌起嘴來大家不舒服。你今天怎麼有空?”
“我有事要和你說。”含章沉吟,“這個消息看起來不能再拖着不告訴你。”
羽佳見她神情鄭重,心下不由忐忑不安起來:“什麼事,你說。”
含章向羽佳凝視了片刻,羽佳一瞬間臉孔雪白,聲音顫抖:“是——煜文死了嗎?誰告訴你的?”
“不是的。你想哪兒去了!”含章走到羽佳近旁去,“是他們的事,他們快結婚了。”
羽佳鬆了一口氣,拿過紙杯咖啡來喝一大口,又拆開紙盒推到含章面前:“雞翅膀,你的最愛。”她開始大口大口地吃午飯了。
含章抱着胳膊,靠在寬大的辦公桌上,低着頭顧自說道:“他們年紀也大了,結了婚,也不過是互相有個照應。羽佳,我替我媽向你道歉,求你原諒和成全。”
羽佳冷笑一聲:“那麼我就該替我媽接受道歉,送上祝福?要不要感謝你媽把照顧我爸的擔子挑了起來,讓我媽尋死也沒了後顧之憂?”
含章咬了咬嘴脣,下決心說:“如果我媽虧欠了你,我也已經替她還了。”
羽佳把雞翅膀一扔,逼視含章:“你指什麼?”
含章直視羽佳:“我指的是我的愛。羽佳,我早就想清楚了,如果你需要,如果事情可以彌補,我願意盡我所有來彌補。你明白嗎?從小到大,我和我媽相依爲命,我對我媽的感情,和你對你媽的感情沒有什麼兩樣。我也相信我媽和你爸的感情,和我們對煜文的感情是沒有什麼兩樣的!”
她的眼睛漸漸紅了:“我和煜文有三年的感情,如果你覺得還不夠用來作爲補償,那麼我可以告訴你,到今天爲止,他在我心目中的位置,還是沒有人能夠代替的。這樣你覺得滿意了嗎?”
羽佳說不出話來。事實上,她從未花時間認真考慮過含章對煜文的想法,她只知道他們早已乾脆利落地分手了,含章也並沒有太在意這件事情呀!如同以前不在意譚駿。她一直是那麼寧靜而愉快的,又不乏追求者的,羽豐不是一直在追求她嗎?她還不稀罕羽豐呢——現在羽佳發現自己其實是心虛地刻意忽略了含章的想法。
“雖然煜文和你在一起,是他自己的意思,但是我總也提供了一點方便,不是嗎?”含章語帶酸楚,“誰知他得的是那樣的病,又不願意接受旁人的照顧,所以我恨他——就算他不能給我愛與忠誠,替我做一個最好的補償也行,最初我就是這麼說服自己來着——誰知他成了對你的又一次傷害。”
“別再說了!”羽佳聽不下去,“我並不需要你的補償,有許多事情是不能補償的!等煜文回來,讓他再作一次選擇好了!可是……冬天都快要過去了,他爲什麼還不回來!”
羽佳突然爆發,把一桌子文件和食物都掃到地上去,她只覺得自己的頭腦一片混亂,父親和閔芝嫺要結婚,含章仍然愛着煜文,而煜文至今全無消息!這是怎樣糾結的一個世界!
“如果煜文回不來了,你就當他又愛上別人了吧。”含章幽幽地說,“他本來就容易移情別戀,離了他,人生難道就沒有樂趣了?世界上還有很多優秀的男人,羽佳,你還記得我們從前是怎樣嘲笑那些自以爲是的男生的嗎?”
“不!”羽佳憤怒地嚷道:“見你的鬼了!煜文不是別的什麼可笑的男人!他會回來的!至於他回來以後選擇誰,那是他的事情,如果選了你,我決不恨你!”
“那麼,我們還是好朋友嗎?”含章期待地看着羽佳,“哪怕我母親和你父親結了婚,哪怕我們愛着同一個男人。哦,羽佳,忘記那些不愉快的事吧!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你還記得嗎?”
她們的思緒一起回到中學時代的校園裡去,那長長的林陰路,密密的夾竹桃花叢,晃眼的陽光,銀鈴般的笑聲……呵,一切都好像還在昨天,她們還是那兩個少不更事的女孩子,手拉着手,坐在午後的石凳上密談,傾訴衷腸。
羽佳含着眼淚和含章對視了一會兒,輕輕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