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太爺沒有應聲,又號了趙豐年左手脈,翻了他的眼皮,沉思半晌才道,“從脈象上來看,病者這寒毒入體有半年以上了,當初中毒之始,一定是服了什麼保命藥丸,寒毒被解了大半,剩下的餘毒也被病者用自身真氣壓制下來,雖說平日不顯,但毒素已經慢慢侵蝕了他全身的大半經脈,今日突發氣怒,惹得真氣不穩,才被餘毒趁機翻涌上來,以致人事不省。”
“那要怎麼辦,老太爺,請您給指條明路,只要能救活他,怎麼辦都行。”
田老太爺搖頭嘆氣,“趙娘子,老夫給你說句實話吧,老夫家傳一套金針刺穴針法,如若施爲開來,可以護住頭上和心脈幾處大穴,加上你家夫主自身殘餘的一股真氣,佐以好藥溫養,倒是可以讓他醒來,但是,這寒毒卻去不了根兒,多則兩年,少則一年,他還是會發病,那時就是大羅金仙來了,也是束手無策。”
張嫂子母子聽了這話,又低聲抽泣起來,連同剛剛進門的吳煜臉色也不好。
瑞雪只覺喉間一股甜意涌上,卻被她立刻生生壓下,兩年嗎,七百多個日夜,總比此時立刻魂歸地府要好上許多,天下之大,她總要拼盡全力去給他找解藥的,找名醫…
“請老太爺施針,開藥方吧,他能多活一日,老太爺的恩德,奴家都銘記於心。”
田老太爺見她臉色沉肅,聲音平靜,但那雙手卻是抖個不停,心下嘆息,說道,“多掌幾盞燈來。”
張嫂子和大壯立刻跑了出去,找店小二要了五六佔油燈,齊齊點燃,牀裡牀外安放了一圈兒,牀上頓時就亮了許多。
田老太爺打開一隻銀質小盒子,拈出一根三寸金針,照着趙豐年胸口正中就紮了下去,張嫂子不忍,驚懼的攬了大壯轉過頭去。
很快,趙豐年的胸前和頭上就紮了十幾根金針,燈光映照下,隨着他胸口的微弱起伏,那針尾偶爾閃過丁點兒金光,襯着他青白的臉色,很是詭異。
田老太爺拿出筆墨,微微沉吟,寫下一張藥方,末了想了想,又另寫了一味藥,遞給瑞雪說道,“這藥方抓來,早晚各吃一副,可助你家夫主壓制寒毒。還有,旁邊這味赤炎果,如若你能找來,每副藥裡放上一片,助益會更大。”
“謝老太爺良言相告。”瑞雪連忙接過藥方,遞給張嫂子收好,然後就拿起毛筆,刷刷寫下一首詩,臉帶歉意的捧給田老太爺,“還望老爺子恕罪,這就是奴家夫主作的那首詩。”
田老爺子瞭然一笑,這婦人定然是怕他不肯前來相救,才謊稱沒有記全,託詞找書童抄寫。
他也不氣惱,哈哈一笑,順手放進藥箱,待過得一刻鐘,就拔了金針,帶着管家小廝告辭而去。
瑞雪親自送了他到客棧門口上車,謝了又謝,這才小跑着返回,拿了那藥方去藥堂抓藥,吳煜不放心她深夜出門,也跟了出去。
燈市散盡,街上很是冷清,各家商鋪關了門,只留着門前的兩盞花燈,在風裡搖曳,撒了一地暈黃的光。
藥堂也早早關了門,瑞雪拍了好半晌,纔有個小夥計不耐煩的出來開門,瑞雪今晚送錢已經送得麻木,一見面就塞了一把銅錢過去,那小夥計果然就露了笑臉,引了她們進去,照着方子抓藥,還囑咐着,要如何煎熬,如何服用,極是仔細。讓瑞雪感慨,金錢,無論何時都是開道利器。
她突然想起田老爺子另開的那味好藥,就問道,“小哥兒,你們藥堂裡,可有赤炎果這味藥?”
“赤炎果?”那小二哥麻利的用油紙包了藥材,搖頭說道,“嫂子要買赤炎果嗎?我倒是聽掌櫃說過,那藥是在極南之地的一處山口裡所生,很是珍貴。”
瑞雪急忙問道,“你們這藥堂可有賣?”
小夥計掃了一眼瑞雪和吳煜兩人的穿着,低頭繼續忙碌,說道,“我們藥堂太小,藥材哪能那麼全,當然沒有。不過,我勸嫂子還是找大夫問問,用別的藥材代替吧,那赤炎果金貴着呢,一枚怎麼也要三百兩銀,以嫂子的家境,恐怕也負擔不起。”
家裡的存銀總共就六十兩,連買五分之一都不夠,這赤炎果真是太貴了。
瑞雪眉頭緊皺,但還是問道,“勞煩小哥兒想想,這城裡哪家藥堂能買到這赤炎果?”
“這城裡最大的藥堂是仁德館,嫂子去那裡問問,如若仁德館沒有,那別處也不必問了。”小夥計把六包配好的藥材放到桌案上,笑道,“一兩八錢銀子。”
三錢銀子一副,出乎意料的便宜,瑞雪心頭稍微鬆了一口氣,翻出荷包裡剩下的碎銀數了數,除了藥費,應該還能結了客棧的房錢。
兩人謝了小夥計,拎了藥包,回去客棧,張嫂子早借好了炭爐子、藥罐子,放在堂屋裡就熬了起來。
此時已經過了子時,大壯和吳煜臉色都見了疲憊,互相依靠在一起,強撐着眼皮。
瑞雪攆了他們去東邊那間屋睡下,然後又換了兩次湯婆子的水。
張嫂子這才滿臉黑灰的端了藥碗進來,輕聲說道,“妹子,快給先生喂藥吧。”
瑞雪感激一笑,接了過來,說道,“嫂子你也去睡吧,這裡有我呢,明早咱們就僱車回村,家裡有熱炕,先生睡得熱乎些,可能對病情有利。”
“好,明日一早,我就去僱馬車。”張嫂子應了,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珠子,也去了東屋。
瑞雪吹涼了藥湯,就扶起趙豐年,含了一大口,然後小心翼翼的掰開他的嘴,慢慢渡了進去,趙豐年好似知道這藥湯對他有大用,極努力的吞嚥着,很快一碗藥湯就見了底。
瑞雪又餵了他兩口溫茶漱口,就一直坐在牀邊守着,不時低頭趴在他胸前聽聽心跳聲,生怕他突然有個好歹。
就這樣,漫長的一夜過去了,東方露出魚肚白之時,張嫂子和兩個孩子都爬了起來,跑過來探看。
一見趙豐年的臉色好似比昨晚好了一些,都覺欣喜,洗漱過後,就忙着去僱馬車,準備回家。
瑞雪正拿了溼熱的帕子給趙豐年擦臉,客棧小二就引了一個管家進來,那管家一見瑞雪,就拱手行禮笑道,“趙娘子,趙先生可有好轉?”
瑞雪仔細辨認,原來是昨晚跟隨田老爺子一起過來的人,連忙還禮,“勞管家惦記,老太爺妙手回春之術,天下無雙,我家先生已然好轉許多。”
那管家笑道,“那就好,我家老太爺特意譴小的給趙娘子送來一隻赤炎果,要趙娘子熬藥時加進去,不出十日,趙先生一定能醒過來。”
“赤炎果!”瑞雪真是又驚又喜,她這一夜都在犯愁到哪裡去籌銀子買這味藥材,沒想到田老太爺居然慷慨至此。
她連忙細細詢問那管家,管家也不隱瞞,一五一十說給她聽。
原來昨晚老太爺到家,已經深夜,老夫人催促他洗漱,早些安歇,他卻心癢難耐,到底把藥箱裡的那張宣紙拿了出來,藉着燈光細看,結果越看越是心喜,只嘆這樣的人才,如若當真逝去,絕對是武國詩壇的一大憾事。
再想起,瑞雪的穿着打扮,家裡定是貧寒,那味赤炎果,就是在城中藥堂找得到,恐怕她也沒有銀子買回。好在,他當日從武都回來之時,曾帶了兩枚,一枚留作自家備用,一枚不如就送與趙家吧,那趙先生早一日病癒,也能早一日與他品茶論詩啊。
於是他就喚了這管家,開了庫房,找了赤炎果出來,催促管家一大早就給送了過來。
瑞雪心裡這一刻的感激,簡直無以言表,死死掐了手裡方方正正的金絲楠木盒子,說道,“請管家大哥,回去代奴家傳句話給田老爺子,他對我趙家的這份恩情,我秦瑞雪他日定然千倍萬倍回報。”
那管家笑着應下,轉身告辭而去,張嫂子正好僱車回來,聽得田府送藥來,雙手合十衝着西方拜了又拜,“阿彌陀佛,真是觀世音菩薩保佑,派了這樣的貴人相助,先生這下可有救了。”
瑞雪把盒子仔細放進裝書的小籃子裡,心下卻不以爲然,世間如果真有神佛,怎麼不賜下一粒仙丹,爲何還要她這般費盡周折?與其相信那些飄渺的東西,不如萬事靠自己更踏實。
“走吧,嫂子,咱們回家。”
“哎!”張嫂子和兩個孩子應了,吳煜背起趙豐年,張嫂子和大壯抱着東西,睿雪去結了房錢,又買了店裡的兩個炭盆,這才坐進馬車,往雲家村行去。
兩個炭盆都燒得很旺,不到片刻馬車裡就變得暖和了,瑞雪揭開掩在趙豐年臉上的薄被,又伸手探到他胸口,感覺微微有些熱氣,終於鬆了口氣。
馬車的木輪子多日沒有上油,行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吱嘎嘎響個不停,給空曠的清晨,添了三分喧鬧。
眼見着雲家村愈近,張家母子連帶吳煜都激動起來,這城中一夜,真是太過難熬,只要到了家,就好似一切都落了地一般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