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很快到了百採改革第三次討論會。

徐清拉開衣櫃挑了半個小時,最後換上一條黑白相間的魚尾裙,裙襬包裹着小腿,襯得她腰腿一線,身姿修長。徐稚柳驚訝於現代女性的衣櫃、首飾盒以及化妝秘術,在心裡連三嘆服。

他記得幼時阿鷂並不喜歡女兒家的胭脂水粉,徐忠每回去外地談生意回來,帶的不是撥浪鼓風箏就是海外舶來品,亦或各地風味的糕點。小丫頭抱着紙包盤在石桌上,吃得滿嘴都是,沒有一點女兒家的樣子,後來不知是什麼年紀,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開始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不再大聲說話,也不愛徐忠買的那些小玩意了,只每每央着他物色鎮上最新到的胭脂口脂。

他還以爲小女孩也有勝負欲,不願在比美這件事上輸給閨中密友,轉頭卻見她抹得兩頰紅彤彤,趴在石洞後頭偷瞧他,那時方纔驚覺察阿鷂早已不是妹妹,而是一個大姑娘了。

徐清難得聽他回憶過去,覺得新鮮,追問道:“那她有沒有跟你告白過,說她喜歡你?”

徐稚柳搖搖頭:“我一直拿她看親妹妹看待。”

“你在湖田窯十年了,看着小姑娘長大,怎麼會不知道人家喜歡你?”徐清打量他,“徐稚柳,你在這方面很遲鈍?”

徐稚柳不知想起誰,腦中忽的蹦出一句“柳哥”,忙輕咳一聲轉過頭去。

徐清見他面有微微紅,更是色如春曉之花,上下一觀,煞有其事地總結道:“難怪徐忠不肯讓你走了,失去個少東家不要緊,失去個乘龍快婿纔要命。”

“你又笑我。”

徐清轉而問:“阿鷂好看嗎?”

“好看。”

“哪裡好看?眼睛、鼻子還是嘴巴?”

徐稚柳憋不出話來,才發現徐清又在逗他,她遠沒有看起來那麼正經。徐清不等他開口又問:“徐忠長什麼樣?”

“徐叔年少時出去談生意,曾被誤認爲家裡調皮充大的孩子,叫人趕了出來。他長相不顯老,唬不住人,後來爲了給自己添氣勢,特別蓄了山羊鬍。”

徐清沒忍住笑:“那一看就是小老頭的樣子了。”

“真顯老了,他還不樂意。”

“那阿南呢?”

“阿南性格乖張,常在山野四處跑,皮膚曬得黑亮,不過身體很結實。”

“那很好,你一看就很文弱,是讀書人的樣子。”

“爲何?”

徐清細細看他一眼,徐稚柳還是少年的樣子,隻眼神裡摻了雜質,便不夠皎潔。一縷縷浮塵橫漂其中,可以想見歷經千帆,所剩不過落拓。想當初如果殺他的人不是樑佩秋,而是換作任何一個人,他會變成今日這副模樣嗎?

她不知道,可能他也不知道答案吧?

徐清收回目光,想着怎麼把這讀書人哄得開心起來,便笑言:“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

徐稚柳揚眉,聽出來她是在誇他了。他想了想,客氣回一句:“秦出天下兵,蹴踏燕趙傾。黃河飲馬竭,赤羽連天明。”

戰前擂百鼓,千里肅雷霆。徐清笑納:“借你吉言。”

出租車停在純元瓷協辦公大樓的馬路斜對面,司機說過不去了,徐清一看兩條街道都停滿了車,便自己下車走過去。遠遠地看到一輛黑色越野車拿着牌子從門衛處插隊進去,後邊司機探出窗口一連串的叫罵。

她小跑兩步上前,看到越野車上下來一道熟悉的身影。

卻不是意料中的人。

小七眼下是鼻子上冒煙,哪裡還顧得上身後的叫罵,拎着保溫壺直奔樓上會議室。

與會人員已經陸陸續續到達,程逾白正在窗邊和幾個人說話。他穿着水洗藍襯衫,袖釦挽到臂彎處,單臂撐在窗臺上。

光看他同人談笑風生的樣子,哪有一點病中的跡象?然而他剛經歷一輪手術,被切除了一小塊胃,幾天沒有進食,只能靠點滴輸送營養。好不容易得到醫生准許可以吃點流食,小七盯着火熬了一個多小時,拎着愛心粥衝進醫院,卻被告知他一大早就不見了。

最重要的是,他身體各項指標尚不穩定,從昨晚開始傷口感染,持續低燒,急需靜養。小七本來就很擔心今天的討論會能否順利進行,還想着要不要同朱榮協商推遲,沒想到程逾白一聲不吭就溜了。

見小七火急火燎地奔過來,程逾白稍一點頭示意,率先走到一旁,在小七開口前搶先問道:“來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今天樓下車特別多?”

小七就知道他會是這副德性,又氣又無奈:“剛上來的時候聽說了,今天討論會要增加幾個旁聽席。”

“爲什麼?”

“說是那位的意思,今年協會新發展了幾個重點會員,都是骨幹,在社會上也有一定影響力,反正早晚要接手協會事務,就提前……”

眼看程逾白略顯蒼白的臉越來越青,小七果斷閉嘴。

程逾白捏捏眉心,心頭掠過一絲煩躁,彷彿又回到先前被許家父子架着跑時一種不受掌控的境地。

他思索着說道:“你再去打聽一下情況。”

“好。”小七忙不迭轉身,末了想起什麼,上下瞅着程逾白,“你還在發燒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護士說你今天還有好幾項檢查要做,中午務必得回到醫院。我還帶了粥過來,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

正說着話,門口騷動起來。小七回頭一看,朱榮身穿一套淺灰色馬褂,正在一羣人的簇擁下進來,與會人員紛紛上前打招呼。

程逾白給小七一個眼色,也快步走上前去。

小七隻好把保溫壺重新擰上,趁着他們寒暄從人羣后方偷溜出門,一口氣跑到電梯口,正好和裡面的人迎面相遇。

他驀然瞪大眼睛,看向徐清:“你是今天的參會人員?”

徐清不置可否,餘光瞥見他手裡的保溫盒。身邊一同參會的同事叫她名字,示意時間到了,她趕忙朝小七點頭示意,從身旁擦肩而過。

到大會議室,主要成員已經落座,徐清跟幾個新晉會員從後面進場,悄悄坐在後排。她環視一圈,看到最前方靠窗的一抹水洗藍。

男人正單肘支在窗臺上,漫不經心地扯窗外的香樟樹。

臺上朱榮開始主持今天的會議。

“各位,在今天的討論會開始之前,我要先向大家傳達一個訊息。近日《大國重器》節目的播出在網上引發熱議,許多網友都在等待協會對百採改革方案的審覈結果,有關部門業已表態,希望我們加速對百採改革的討論,各大小協會和行業監管部門都相當重視這次以九號地古陶瓷村重建爲主要實施項目的改革方案。一旦通過審覈和批覆,百採改革將會佈局景德鎮乃至整個江西,對瓷業發展影響重大,其中深淺,望各位知曉。我話不多說,百採改革的細化方案已經放在大家面前,請仔細審閱,有疑議處請各位大膽發言,積極參與討論。”朱榮頭髮半白,面容清俊,身姿挺拔,雖年近五旬,看着仍不過四十上下,說話時語調柔和,不緊不慢,一派儒雅之姿。

他說完之後,大會議室陷入熱烈的討論。

徐清身邊幾個都是第一次參會的旁觀會員,看到未公開方案的激動之情遠甚於緊張,厚厚的一沓紙只匆匆翻了幾頁就開始討論,先還正兒八經聊了一些對方案的看法,後面越說越離譜。講到程逾白在半山有好幾處房產,每處房產裡都藏着一個神秘女友時,徐清忍不住皺了皺眉。

對方又說程逾白夜夜笙歌在圈子裡是出了名的,要不怎麼會有“吞金獸”的外號呢?江湖傳聞當年程家祖師爺在民國大興陶瓷教學,桃李滿天下,程逾白遊走在各行各業的桃李之間,白天衣冠楚楚,晚上揮金如土。

要知道他可是大師瓷市場裡最兇猛的一匹幼狼,蠶食了風燭殘年的老狼們不說,還成爲了新狼羣部落的領頭。這些年來進出一瓢飲的大多非富即貴,隨隨便便一件瓷器就頂普通人一輩子。就這種侯服玉食長大的人,能提出什麼惠民利工的方案?

百採改革,做戲爾爾!

徐清不說話,旁邊徐稚柳倒是饒有興致,問她:“你相信他們說的花邊新聞嗎?”

花邊新聞?徐清在紙上寫,以後不準再看娛樂八卦。

徐稚柳問:“爲什麼?”

徐清寫,怕你墮落風塵,我看得眼睛疼。

她一邊驚詫于徐稚柳的學習能力和學習速度,一邊圈出方案上的現代詞彙加以解釋,方便他理解。

徐稚柳拿到註釋過的方案,先大致掃了一遍,爾後翻看幾頁,不再說話,面上的神情轉而變得嚴肅起來。

他發現百採改革並非一紙空談,相比程逾白在《大國重器》節目上提到的古陶瓷教學、品牌運營和制度監管,細化方案提供了更加全面的數據報告和案例分析,以及就此方向如何實施的具體方法,可以看出來程逾白花了不少時間精力。

想到之前他一有時間就給小七上課,研究不同的教學方式,徐稚柳似是明白了什麼。他旋即看向徐清,徐清也正看向他。

兩人面面相覷,又各自移開目光。

徐清不得不承認,這份方案讓她心神震顫。她不敢相信程逾白真的做到了,當初他們的老師吳奕在第一次看到百採改革時,曾說他空有理論,缺乏實際操作的可能性,真正推行起來一定難於登天,中間需要克服的困難遠不止“實業”二字。

可沒想到短短几年,他就有了眼前的成果。從他構建的理論體系來看,她可以想象他做了多少嘗試,四處取材,和各行各業的工作者交流,以及爲了得到核心的數據報告,一定付出了許多,裡面甚至還能看到吳奕指導實踐的影子。

單純就方案而言,很難再挑出什麼錯來,除非……

此時討論會已經到了白熱化階段,反對派就現代陶瓷工業發展在百採改革裡面的比重,再次提出質疑。可以說當初徐清在節目上的一席話爲反對派提供了一個缺口,令他們找到口誅筆伐的方向。

這些天反對派翻遍程逾白公開發表的文章,針對他對工業發展的態度,總結出三點——不提倡,不盲從,不認同。

不提倡工業發展,不建議大小企業盲從,不認同復辟工業道路。可事實上,陶瓷工業纔是絕大多數普通老百姓賴以生存的手段。

會上有人提到程逾白的曾祖父,程鳳之當年興辦教學,通過改良生產、革新工藝和創辦學堂,挽救了民國時期因傳統手工瓷業不敵外來洋瓷的衝擊,出口銳減、行業困苦等現狀,培養了一大批陶瓷專業人才,珠山八友就出現在那個時期。最重要的是,那場新式教學爲後來的工業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景德鎮現在所處的風口,與民國時期又有何異?各種日本瓷、法國瓷,英國瓷,甚至國內的廣州瓷都已超越景德鎮,大大動搖其“千年瓷都”的地位,而自十大瓷廠沒落後,這些年來景德鎮日以迴歸古老的傳統手工,瓷業發展重走回頭路,支柱產業的衰落導致經濟下行,交通桎梏和基建落後更是進一步限制了工業發展,2009年景德鎮甚至被列入國家第二批資源枯竭型城市名單。

曾經的榮光已近遲暮,這個長期和世界保持通話的城市,已經越來越對不上話。

“而你程逾白,作爲九號地先鋒陶瓷建設官,卻沒有謹慎地考慮工業發展的可能性,你讓我看到了當代景德鎮最大的通病——固步自封,竟成孤芳自賞!”一個老翁指着程逾白的鼻子痛罵,“你不覺得愧對祖先嗎?”

新中國以來,景瓷產業從小到大、由弱轉強,從傳統到現代--燒製工藝經歷了由手工到機械和由柴窯到煤窯、油窯、氣窯的大轉變,分散的弱小手工業作坊走向了大規模機械化瓷業。

短短十餘年,景德鎮就建立起十大瓷廠爲主的陶瓷工業體系,從原料、研發,到生產,門類齊全,並且躍居成爲江西省僅次於省會南昌的第二大重要城市,國家出口創匯的重要基地。

這樣一個空前僅有的時代,怎能輕易放棄?

“程逾白,你想清楚,你讓景德鎮棄工業賽道於不顧,是要成爲千古罪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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