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轉瞬進入十二月,在送走來訪景德鎮的海外考察團後,迎來了百採改革第四次討論會。上頭給了壓力,希望改革組委能儘快拿出個章程,最好開年後能有一個新氣象,故而這幾天主流媒體開始競相播報百採改革的相關新聞。

顧言拿着茶杯從辦公區走過,遠遠一瞥,二三組組長面對面的工位上空了一個,她腳步一轉,悠悠朝徐清走去。

“十一點了,看這時間,討論會應該要結束了?你這次怎麼沒去?”

徐清正埋頭整理元惜時給她的資料,沒有擡頭,含糊地應了聲:“不知道。”

顧言心想山水輪流轉,都被踢出改革組了還端個什麼勁兒,因下撇撇嘴:“你不擔心結果嗎?”

“擔心有什麼用?”

“那倒也是,不過廖亦凡在現場,有什麼消息應該會比後續報導快一點。”

徐清擡起頭:“你好像比我更關心結果?”

“那當然,畢竟事關我們的未來,萬一通過了之後傾軋設計師生存空間怎麼辦?你之前不是看過方案嗎?怎麼樣,是不是對工業設計、現代陶瓷很不友好?”

“我簽了保密協議,不能說的。”

“這有什麼?咱們關上門偷偷說兩句,誰知道?就算傳了出去,又不犯法。”

徐清也不知她是真關心改革,還是另有深意,想了會說道:“官方會報導的,到時候就知道了。”

顧言看她打太極,輕嗤了聲。真當她好奇嗎?百採改革根本不可能通過。

倒是江意忍不住好奇,在旁邊插嘴:“凡哥這次拿了冠軍,破格加入純元瓷協,你們說他能不能進改革組?如果裡面有設計師,能爲咱們說說話就好了。”

“別人我不清楚,但是廖亦凡,就算改革組委解散了,他也不可能進去的。”

“爲什麼呀?”

顧言似笑非笑:“哪有這麼多爲什麼,好好畫你的圖,別整天想有的沒的。”說罷瞥徐清一眼,拿起水杯,踩着細高跟施施然離去。

徐清覺得顧言那一眼有點勝利者的挑釁意味,想問問徐稚柳有什麼看法,一回頭見他在躺椅上睡着了,陽光透過落地窗遍灑金芒,將他描摹得寧靜致遠。徐清想到佛家的金像,血肉之軀有了光芒,那模模糊糊的輪廓就顯出一種禪性。

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距離感。

自那一晚送別胖子回到家後,一連數天他都沒什麼精神,和他說什麼都提不起興致。夜裡好幾次下樓沒見到他,也不知去了哪裡。後來有一晚她特地等在樓下,一直到天明他纔回來,整個人形容憔悴,面色蒼白,好似一夜間老了十歲,少年感蛻變成一種滄海桑田的悲涼感。

她問他是不是犯了老毛病,他說是,拿出碎片給她看,說熬過這一陣就好了,叫她別擔心,她纔敢鬆口氣。

想到這兒,徐清拿了條毛毯蓋到徐稚柳身上,此時微風拂過,吹動他膝上的詩集。詩集攤着,小小的字體在金光下閃爍。

徐清猶豫了一下,湊過去看,有一頁摺痕很重,上面是西北的《路人》,裡面有一句是:一想到終將是你的路人,便覺得,淪爲整個世界的路人,風雖大,都繞過我靈魂。

她很難不想到小樑。

徐稚柳恢復神智後同她講了許多小樑的事,那個少年善良勇敢,可以媲美世間所有的美好,放在任何一個千秋年代都是靜美的畫卷,奈何那一個乾隆末年,權閹攪動了渾水,整個江西瓷業政以賄成,一干一方。

他那樣的少年,也不知結局會怎樣,可惜後世記載太少了。

徐清微微一嘆。

在她轉身後,徐稚柳睜開眼睛,指腹一下下摩挲泛黃的書頁,望着某個方向,眼神逐漸空茫。仔細看的話,不難發現他正在陽光下褪色、虛化,變成透明的顏色,脣瓣浮現一絲異樣的血紅。

往往只有行將就木的人才會出現這種跡象。

徐稚柳知道自己日子不長了,藏在掌心的瓷片隔着血肉皮膚日日夜夜傳遞着它的冰冷,告訴他離死期不遠了,可他一點也不害怕,只要一想到小樑,他心中就溢滿決絕。小樑每日對着荷塘,走在獅子弄,望着牆頭,那牆頭桂花落了,獅子弄再無又大又圓的月亮,荷花也都枯萎了,可他依舊一日日循環往復,走着他曾經走過的路。

那份見鞍思馬的情意,幾乎叫他承受不住。他想回去,恨不能一死以償,可他又不敢死,怕是死了便不能看到最後的結局。

他的小樑啊,太可憐了。他爲他斷了一條腿才守住春夏碗,而他竟試圖阻止春夏碗的修復。他苟且地貪戀着人世,小樑卻貪戀着那已經消失的過去。

他無顏面對小樑,可他知道,他一定要守到那結局,否則他永生永世也不會原諒自己。可要看到結局,就得把瓷片還回去。

他知道徐清不會同意。

既無法改寫歷史,又爲那歷史結局而感傷,何不好好活着?徐清確實會這樣想。如果她提前知道,她不一定不會讓那一天到來,只此時的她,囿於洛文文和純元瓷協的困境,前後夾擊,想要重新找到自己在漫漫改革路上的位置,亦如暗夜行舟,雲遮霧罩。

她沒有時間想太多別的事,當下唯一重要的就是完成四世堂的設計。

元惜時爲確保六個設計師能夠配合無間,給他們每人劃定了一個單元主題,徐清拿到的關鍵字是“歷史”,這就要求她去研究四世堂的歷史。元惜時提供了許多資料,裡面有一些日文原版書籍,需要對照翻譯才能看懂。

她研究了好幾天,仍是覺得吃力。問過老師後,吳奕建議她找個懂日文的活體翻譯,面對面交流,會更利於她對四世堂歷史的瞭解,同時也能相應地融合中日文化。

說到後來,吳奕暗示她,去過日本交流,會說日文同時懂陶瓷文化的人選,身邊就有一個現成的。

徐清不知道要不要去找程逾白,就在這時,討論會結果出來了——趙亓退出改革組,討論會暫停。

據說是到了最後投票環節,趙亓臨時宣佈的退出。剩下雙數委員,爲避免平票再引來新一輪無休無止的討論,在緊急商議後,組委決定臨時新增一名委員。朱榮和程逾白作爲純元瓷協的主副會長,可各自提名一人。

不說江意,就是洛文文其他同事都跟看到希望似的,覺得廖亦凡很有可能被選中,畢竟作爲摩冠杯的黑馬冠軍,他在這一次大賽裡出盡風頭,一下子獲得全社會的關注,這些天來大小採訪不間斷,點名找他的合作也多了不少。

這樣一個冠軍,破格加入純元瓷協似乎只是戰略性提拔的第一步,加入改革組委,纔是真正鯉魚躍龍門的破局。平凡人的內心都有着同樣的希冀,這種希冀和中彩票的心理是一樣的,畢竟到了改革組委,纔是另一種階級的升級。

回想朱榮在國宴的態度,也像是要重用廖亦凡一樣,可出乎意料的是,朱榮提名的人選並非廖亦凡,而是另一個讓人大跌眼球的人選——萬禾傳媒董事長許正南。

朱榮在之後的採訪中提到,許正南是個傑出的實業家,九號地更是萬禾傳媒的項目,程逾白作爲先鋒官,以“百採改革”爲宗旨進行實業實踐的就是九號地,那麼,作爲土地所有人的許正南加入改革組,爲九號地的建設方向發表意見參與討論則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相應的,支持許正南加入改革組委的聲音就很龐大,龐大到完全蓋過了程逾白推薦的另一名人選——劉鴻。

這是最讓徐清感到詫異的,劉鴻其人,在她剛來到景德鎮時就聽說過,“劉大雁”的大名可以說聞名遐邇,譬若鴻鵠,鴻儒,鴻燊,劉鴻的這個“鴻”字幾可概括他鴻運的一生,在年近五旬時做到大師瓷一門的殿堂級人物,家裡門檻被踏破數次。

那時他一年只出三件瓷,任意一件都千金難求,多少人捧着大把的錢來求他,他固守原則,絕不破例。可市場並不滿足於此,於是應運而生了另一批大師,程逾白就是其中之一。

作爲年輕一輩的佼佼者,程逾白在傳統瓷上的造詣並不輸給劉鴻之流,反而因其年輕的靈魂,多年手作,孜孜不倦地與自然萬物交流,他的瓷品通常會在細節處取勝,極具創新又不乏靈氣。

買家們摸劉鴻的瓷,那是小心翼翼,不忍輕碰。摸程逾白的瓷,則是簡在我心,愛不釋手。

說到底,瓷器都是用來觸摸的,不真正觸摸它,就始終隔着一層。摸着它,感受它,才能達成彼此間的交流,有脈脈溫情在此間流動。

時間一長,“一浮白”盛名在外,“劉大雁”逐漸落於下乘。她記得快要畢業的那一年,劉鴻曾幾次公開表態,暗諷年輕人浮躁,一心想着走捷徑,沽名釣譽。其意昭然,就差直接點名程逾白,業內公認兩人是死對頭。

而今,程逾白竟推選死對頭劉鴻出任改革組委員,一時間小報消息滿天飛,老百姓對於八卦的好奇遠大於改革本身,鬧到沸沸揚揚時,徐清甚至不知道這是不是程逾白出的奇招。光看結果,確實搶了朱榮的風頭。

吳奕聽說後也十分震驚,在爲徐清引薦日本翻譯的這一天,拉着她一起去一瓢飲探究竟。徐清左推右拒,被吳奕板着臉訓道:“我上了歲數,天天犯暈,你還讓我一個人出門,就不怕我暈倒在路上?”

在他開始哭師門不幸時,徐清及時打住了他的話頭。只他們去得不巧,纔到一瓢飲門口,就看到劉鴻拿着根雞毛撣往程逾白背上抽去。

劉鴻大概出門出得急,頭髮沒來得及梳,一把稀疏半白的頭髮像是雞窩團在腦門上,外頭裹一件深灰色長襖,裡面卻是背心短褲,露着半截小腿,汗毛都豎了起來,腳上更是一雙不倫不類的運動鞋,整個人看起來像極年過半百仍網癮很重的老頑童。

顧不得左右四鄰都循聲來看熱鬧,劉鴻抓起雞毛撣子,狠狠衝程逾白說道:“老子在家裡好生頤養天年,既沒擋你的道,又沒礙你的眼,好端端的你把我拉下水是什麼居心?程逾白,你年紀輕輕,作踐到這個份上,實在不要臉!”

轉頭看到人羣裡湊熱鬧的吳奕,一把揪住他的手腕,“吳教授一輩子斗重山齊,桃李天下,怎麼有你這種不知羞恥的學生,真是師門不幸!今天你老師也在這兒,你就當着他的面說說,那勞什子的改革跟我有什麼關係?你要說不出個好歹來,我就讓你老師來問你!”

吳奕聽到“師門不幸”,不免訕訕,用眼神示意徐清關門。劉鴻還不肯,非要讓大傢伙一起評評理。

說到這事,真不怪劉鴻生氣,大師瓷最鼎盛的幾年,他被程逾白鬥了個一敗塗地,爾後市場沒落,他乾脆搬到鄉下,遠避世俗。只真計較起來,所謂“君子不與小人鬥”的自我排解,多少有點憋屈。若沒有一浮白,他劉大雁晚年之後縱不能說德高望重,萬古長春,也不至於泯然於衆。

他好不容易纔接受現實的起落,程逾白突然把他拿出來開涮,豈非老鴻儒一生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

劉鴻甩起雞毛撣子,全身火力集中到一處,這一下抽過去,程逾白不躲不閃,只聽“咔嚓”一聲,雞毛撣子橫空斷成兩截。

程逾白吃不住力,往前一個趔趄,手撞到籬笆上的鐵絲,刮出一條血痕。

劉鴻傻了。

第82章第37章第127章第14章第93章第94章第111章第81章前傳(1)第11章第21章 乾隆五十五年 白露第123章 乾隆五十八年 霜降第123章 乾隆五十八年 霜降第52章第62章第5章第16章第40章第116章第129章第15章第11章第5章第88章第107章第62章第3章第1章第3章第61章第106章前傳(6)第47章第103章第77章第58章第111章第95章第85章第115章第30章第78章第72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第90章第117章第14章第49章第71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第46章第102章第105章前傳(5)第25章第25章第27章第31章第45章第44章第110章 乾隆五十八年 夏至第12章第51章第112章第12章第12章第17章第103章第3章第46章第22章第28章第69章第127章第79章第19章第33章第116章第5章第75章第52章第84章第82章第125章第93章第60章第129章第11章第54章 乾隆五十五年 初夏第45章第50章第87章第61章第117章第118章第89章第70章第30章第44章第121章第107章第107章
第82章第37章第127章第14章第93章第94章第111章第81章前傳(1)第11章第21章 乾隆五十五年 白露第123章 乾隆五十八年 霜降第123章 乾隆五十八年 霜降第52章第62章第5章第16章第40章第116章第129章第15章第11章第5章第88章第107章第62章第3章第1章第3章第61章第106章前傳(6)第47章第103章第77章第58章第111章第95章第85章第115章第30章第78章第72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第90章第117章第14章第49章第71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第46章第102章第105章前傳(5)第25章第25章第27章第31章第45章第44章第110章 乾隆五十八年 夏至第12章第51章第112章第12章第12章第17章第103章第3章第46章第22章第28章第69章第127章第79章第19章第33章第116章第5章第75章第52章第84章第82章第125章第93章第60章第129章第11章第54章 乾隆五十五年 初夏第45章第50章第87章第61章第117章第118章第89章第70章第30章第44章第121章第107章第10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