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乾隆五十八年 寒露

這一年的深秋,樑佩秋在出景德鎮辦差過程中被安十九抓到蛛絲馬跡。

出鎮辦差只是個由頭。當年常伴徐稚柳的長隨張磊自殺後,他未再調查其生平過往,只絲絛回到手中後,伴隨着一些前塵往事的揭開,他的心再次被攪動起來,於是託人暗中調查。

數日前收到密信,終於叫他找到張磊遺屬的下落,此次出行就爲去得個確證。

出城照例要費些心神,自今年夏天安十九被昭安郡主收拾過一頓後,疑心漸重。安十九篤定昭安下山遊玩,乃是受了他的引導。若非如此,昭安一個養在深閨裡的千金郡主,怎會直奔一個太監去?

安十九受了大罪,加之絲絛暴露,多有疑竇,便以治安不良爲名,送了兩名護衛給樑佩秋。這兩名護衛伴樑佩秋進進出出,幾不離身,名爲保護,實爲監視。

樑佩秋外出談生意,另有回鄉探親的意圖,不想人馬過多,欲留護衛看家,不想安十九得知後,另增派兩名護衛保駕,這回又換了新的由頭。

“聽說近來山匪作亂,江西省內很不太平,你如今擔着兩大民窯,責任重大,御窯廠那頭也實在離不開你,你一路過去定要小心。這四個俱是我得力干將,你儘管差遣,切莫讓他們離你左右。若有不省事的,回來告訴我,我替你收拾他們。”

安十九說完,四名護衛當即誓表忠心,必要與樑佩秋生死相隨。安十九還說,照例一點小事,用不着他親自跑一趟,思來想去外頭太危險,還是待在家裡比較好。

如此,樑佩秋無以回拒,只得笑納。

出了城一路向西,途中果然遇見山匪,四名護衛捨身相救,與樑佩秋被亂流衝散。爾後樑佩秋涉林穿過一片水潭,翻過山頭,在另一側與時年接頭,另伴有幾名護院,一路疾馳,調轉車頭向南而去。

當夜他們抵達信中所述地點。

在一片人跡罕至的深山,有戶人家蝸居於此。家中五口人,兩夫妻,兩小孩,另有一名老婦,就是張磊的髮妻。

樑佩秋表明來意後,許以千金酬謝,想知道當年出事的經過。

張大娘誠惶誠恐,連連搖頭:“老頭子在窯口那些年,我帶着孩子一直住在鄉下,也不知他具體做些什麼,聽說是給小官人當隨從,逢年過節很少回家,只時不時託老鄉捎帶些銀錢和布匹回來。我兒從小到大都是我一人照料,娶妻時他仍未回鄉,不怕同您說句實話,兒子心中有怨,早不肯認他那個父親,近些年幾乎斷了來往,只有一日他忽然傳信回來,說自己遇到些事,恐有危險,讓我們速速搬家。我們都是平頭老百姓,哪惹得起城裡的貴人?忙賤賣了田產躲起來,本以爲就是暫且避避風頭,沒想到一直有在打聽我們一家下落,無奈只好躲進深山裡。”

張大娘的兒子靠打獵爲生,偶爾出山打探風聲,這一年已經沒了追兵,他仍舊杯弓蛇影,常常買醉,動輒打砸家裡物什,埋怨那個死去的老爹,如今兩個小孩一見生人就害怕。

張大娘在外頭說話,裡間還能聽見婦女小孩的啜泣聲。

樑佩秋略想了想,問道:“他最後給您捎信時,可有再說些別的?”

張大娘搖頭:“我不識字,還是叫村裡的老秀才給我念的,要有別的什麼,也不能隨便寫在紙上。”

“那有沒有捎帶其他物件?”

“沒有了,該說的我都說了,求求您大老爺,放過我們一家人吧。”

樑佩秋見狀,恐也問不出什麼,留下一袋銀錢權作驚擾和感謝費用。本要連夜動身,時年看山中起霧,怕會迷路,建議稍坐兩個時辰,等天亮再走。

張大娘有些爲難,可看着銀錢又張不開嘴,樑佩秋說他們一行就在堂屋坐一會兒,霧一消散就走,不會打擾主家休息,張大娘這才妥協,拿了錢袋扭身去燒水。

幾人在堂屋各處坐下,合上眼睛休息。

破舊的矮桌上一燈如豆,偶有秋風躥入,火舌搖曳,似能照見屋壁上的鬼影。樑佩秋自幼五感發達,隔岸觀火,即能判斷窯溫。假寐過程中,他聽見裡屋窸窸窣窣的人聲,從未真正停下動靜。

時年亦覺不對,仔細琢磨張大娘的話,眉頭緊皺,忽而睜眼,和樑佩秋四目相對,樑佩秋無聲搖頭。

又過片刻,屋簾掀開一角。

黑暗中藏着一雙眼睛。

天光微亮時分,一行起身準備離開。樑佩秋把時年叫到一旁,低聲說了幾句,爾後回到竈房處,同張大娘告別。

張大娘炕了幾張薄餅,讓他們帶在路上充飢。樑佩秋接過熱乎乎的薄餅,說道:“大娘,您說自己不識字,當年是找的村裡老秀才幫您看信,那麼,秀才應知張磊在城裡犯了事。以安十九的行事作風,殺人滅口陣仗必不會小,若是威脅秀才,秀才難保不會出賣你們。我很好奇,一家五口,四個老弱婦孺,獨一青壯男子,你們是怎麼躲過追兵的?又躲在了哪裡?”

張大娘本是收了銀錢有些愧疚,故才烙餅相送,不想竟被再次追問,一時有些慌張:“我、我們有一親戚,早年虧欠了我家,就把我們藏在他家地窖。”

“那會正值盛夏,地窖可熱吧?”

張大娘的臉被爐膛火光照得紅撲撲,抹了抹汗說:“熱,真熱,差點沒憋死我們幾個。”

“你們躲了多久?”

“先躲了兩個多月,後來到處輾轉,我也記不清了,總有個三年。”

“你撒謊。”樑佩秋上前一步,雙目肅寒,“張磊出賣徐少東家時,同安十九一夥,事後並未遭到懷疑,仍長久蟄伏於湖田窯。一直到第二年窯口失火,我開始清查內鬼,張磊自殺,安十九自覺有異,纔開始尋找你們的下落,至此應才兩年餘,怎麼會是三年?至於當時節令,應穀雨前後,並非盛夏,死在盛夏的是徐少東家。”

這老婦人顛來倒去,一堆漏洞,顯然那幾年一直和長隨有聯繫,所知也並不在少。

張大娘當即慌了,還要再解釋什麼,就聽一聲巨響。

山中飛鳥驚而乍起,撲棱棱嚇起一大片。

樑佩秋回到堂屋時,風波已平,時年端着獵槍抵在張大娘兒子頭上。樑佩秋端詳獵槍良久,回想藏於黑暗中的那雙眼睛,原來是他想錯了,不止有眼睛盯着他,還要槍口對着他。

左右一行也都後怕起來,未料想這家中竟還藏着槍!要不是東家警覺,他們都被騙過去了!

這回,不消怎麼威脅,張大娘就將實情和盤托出,並在屋後樹下掘出一隻鐵盒,內含書信數封,有當年徐稚柳和夏瑛的通信,亦有被安十九截獲後,僞造的信件。

張磊將被安十九脅迫過程一一書下,留作保命之用。

原來張大娘一家早在安十九掌控之中,至徐稚柳死後,安十九防備漸鬆,張磊求到一次探親機會,同家人商量脫身之法。那時張磊已知安十九懷疑到時年身上,必要以此示威於樑佩秋,於是計劃趁着火燒湖田窯的當晚,毒死看守出逃,而他自己則自盡以斷後路。

其心思縝密,有膽有識,非尋常人。

時年早知放火害自己的人是張磊,對此雖感震驚,更多亦是失望。他到徐稚柳身邊時張磊已在,且年紀大,爲人穩重,頗得徐稚柳重用。

張磊多在外院走動,他小孩子一個,沒什麼忌諱,就陪在徐稚柳身邊,可出入內院,同阿鷂年歲相仿,大小也是個玩伴。

他自覺分工恰當,並不嫉妒張磊,待他亦是尊敬。多年以來,由徐稚柳往下,窯內大小工待他都極爲尊敬,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居然背信棄義,害了最敬重他的徐稚柳!

時年已不覺得失望,滿腔痛心,爲徐稚柳叫冤:“你們真是黑心!當年公子待張叔多好,打賞必不用說,每年所得布匹衣飾,哪回不是分作兩份,一份寄回瑤里老家給親生母親和弟弟,一份同等分量的給張叔?他知道張叔家裡困苦,妻子病弱,還有兒子要養,事無鉅細都放在心上。”

說什麼聚少離多,兒子怨恨父親,他差點就信了。那些布匹銀錢,何止一丁點?換作平常人家,早就衣食無憂了!

“張磊在湖田窯二十多年,公子待他如師如父,始終不忘少時情誼,對你們一家人更是掏心掏肺,可你們如何待他?長在他身上,吃他的,喝他的,吸他的血,回過頭來還把他殺了,你們到底是不是人?”

“我……我們哪裡知道安十九要殺他!”

張大娘說,“謙公是個好孩子,對我們一家有恩,我知道對不起他,可我們也沒有辦法。刀架在脖子上,難道我還能爲他舍了自家孩子嗎?”

“那你們至少也應該警示公子,若是,若是……”

“換作你母親孩子被脅迫,你也會如此的。”

“我不會!”

時年面容被毀,傷疤可怖。他端着獵槍,仿若鬼剎,字字珠璣,“若我雙親尚在,他們必會與我共進退,誓死效忠公子。只有你,你們這幫貪生怕死之輩纔會負他。若非你們,公子怎會死於非命?”

他的公子,以身殉窯,受盡非議。

他生平爲窯業、爲道義,爲清平人間嘔心瀝血,換來的是什麼?

屋門在身後合上,時年用力拭去淚痕,走到樑佩秋身邊。

樑佩秋持拐立在山邊,靜默良久,說:“空山寂寞,料他們膽戰心驚,日子過得也不順,不如幫他們一把。”

“您的意思是?”

“天乾物燥,若不慎打翻燭臺?”

時年一震,瞥向那簡陋的兩間茅屋,繼而看見門前幾張裹滿泥巴的薄餅,聲音發緊:“孩子們也?”

樑佩秋與之對視,眼中是不加掩飾的厭惡與悲痛。他並未直言,只是說:“動作快點,還要趕路。”

時年心下了然,沒再說話。人都在變,此時的他們,與三年前的他們亦有不同。羽翼豐滿,自能進退有度。攔路者,亦可殺之。

譬若安十九委以重任的四名護衛,如何會想到那些山匪乃是事前安排?想必此時還在大面積搜山,尋找他們下落吧?

一行快馬駛出山道時,樑佩秋駐足回望,馬蹄錚錚,煙塵四起,羣山掩映間升起滾滾濃煙。他驀然回首,牽起繮繩。

時年忽覺面熱,心底涌起一股淚意。

公子,公子,你若在天有靈,就請保佑那晚的月亮吧。

……

及至山匪劫掠附近,果真有大批人馬正在搜索樑佩秋及僕從的下落。樑佩秋吩咐左右按照之前商量的法子,從另一側撤退,爾後拿起一塊石頭,狠狠敲在額上。

安十九尋到他時大爲震驚,立刻叫隨行大夫上前檢查傷勢。大夫說樑佩秋滾落下山,暈厥應有兩天了,整個人很虛弱,需立刻救治。

安十九不疑有他,叫人將樑佩秋擡回城中。

將養幾日後,樑佩秋攜一匣金器上安府道謝,細說當日情形。安十九淺淺啜茶,並不打斷,只當他說完後,猛一拍桌,上等白瓷碎在腳下。

“好狂妄的山匪,竟敢劫持到我頭上!你可知,前幾晚下雨,連着好幾個陰天,山路泥濘,在搜尋你下落時,護衛在林子西南方向意外發現一行馬蹄印,也就是說出事的時候,山裡另有一路人馬。我思來想去,總覺有異,樑少東家,你機敏聰慧,對此可有什麼看法?”

樑佩秋佯裝驚訝,畢恭畢敬答道:“還有這事?莫非是山匪同黨?”

“既是同黨,爲何要掩於林中?”

“或許是怕行蹤太多,叫人抓住把柄吧。”

“是嗎?”安十九眯着眼睛,細白皮子獰笑,“我已讓縣令安排人手去查了,想必不日就會有結果。不管誰在做鬼,我都不會放過。”

“山匪猖獗,接連在省內作亂,若大人能一舉剷除了他們,上報上去,必也是大功一件。”

“難爲你此時還爲我籌謀,當真忠心。”

忠誠這東西,樑佩秋可不敢冒領,打哈哈轉移話題,虛坐一會兒,藉口身體還未完全康復請辭。安十九沒作阻攔,只是說:“我買了幾匹好馬,三日後到碼頭,你與我同去試馬。”

樑佩秋不會騎馬,未免掃興,待要婉拒,安十九說:“不會可以學,你忠心爲我辦事,我特地爲你選的馬,不會不給我面子吧?”

“小人豈敢。”

“如此甚好。”

回府後,時年一聽三日後要去試馬,立刻道:“狗太監起疑了?他在試探東家?”

樑佩秋褪下外衣,時年自動接過。安十九常年薰香,味重刺鼻,每次與他接觸後,回來樑佩秋都要扔掉一身衣衫,時年隨即拿了出去。

待捧着熱茶進來,就見樑佩秋正對着桌案咯血。

他猛一頓步,立刻合上門。

樑佩秋好一會兒才平復,說道:“怕不止試探這麼簡單。”

“莫非?”

“既然是場鴻門宴,也不必等,就定三日後行動。”

這些年他偷偷豢養護院,練習單腿馬術,強健身體,爲的就是這一天。時年一想到那日竄天的火,渾身血液都澎湃起來。

他孤苦伶仃,沒什麼好怕的,只唯一擔心樑佩秋的身體。

樑佩秋衝他搖搖頭,示意不必說,拭去脣邊血漬,將帕子捏在手中,言道:“去吧。”

時年自沒有看到,那血團黑而濃稠,已是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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