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關羽東進之後數日,一撥隊伍離開涿縣南下。
他們做商旅打扮,步騎皆有,馬背上馱着貨物,行囊裡帶着刀劍,腳步矯健,形容剽悍。
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口中埋怨:“大兄,那人是死是活都還不知,我等就這麼貿然前往,是否太過草率?”
他口中的“大兄”二十多歲,留着短短的齜須,眉眼溫和如春風,眸子深處卻藏着刀槍劍戟,正是被周主簿稱爲涿縣一霸的劉備。
劉備微微一笑:“益德,那人誠懇相邀,若是其仍在雄踞橫行,我自不會往投。然聞其落魄,卻是不能不來一見。”
沒錯,劉備收到蘇家送來的關羽書信後不久,就聽到朝廷剿滅關羽的消息。
對照書信中的內容,讓人感到劇烈的反差和荒唐。
楊沛以關羽名義所寫的書信中對未來發展自信滿滿,雖語氣誠懇,但劉備能讀出信中的潛臺詞,關羽是主,劉備是客。
前腳指點江山,後腳就傳來敗訊,便顯得書信內容有些滑稽。
那正式的邀請信後,還附了一封小信。
上面寫了一段話,筆畫如刀,粗直有力,鋒芒畢露。這段話深深打動了劉備。
信中大意是說:劉君玄德,久聞君名,神交已久。天下將亂,正如莽時。君是劉姓,匡扶漢室,舍君其誰?關羽不才,願與君共挽狂瀾,以救天下。
劉備一看,心臟如同被無形之物擊中一般,半晌做聲不得。
任何人都不知道劉備有這麼大的雄心。
劉備自己也從來不願意多想。
自己只是個輕俠首領,想這些有什麼用呢?
直到關羽挑明,劉備重讀此信,才發現關羽字字句句都是驚心動魄。
“天下將亂,正如莽時!”
王莽末年,義軍四起,羣雄逐鹿,而本朝光武帝終成大業,再興漢室。
如今朝政混亂,宦官擅權,瘟疫肆虐,天災人禍不斷,豈非正是天下大亂的徵兆?
我劉備,無拳無勇,家世低微,真能匡扶漢室嗎?
劉備有種強烈的願望,想與關羽一見,問個究竟:素昧平生,爲何得君如此看重?
關羽是通緝要犯,這不是問題。被朝廷通緝的人多了,趙岐,張儉,蔡邕,都曾經或正在被通緝,不耽誤他們名滿天下。藏匿亡命,本就是這個時期任俠之士的標配。
關羽只是“賊殺人命”,並未舉起反旗,也未攻打郡縣、寇掠鄉里,嚴格來說算不得反賊,只是因爲他殺的是二千石,又在幷州嘯聚了太多百姓,影響大而已。你雖然沒有公然造反,但你有了造反的實力。
劉備現在的隊伍裡就有殺人亡命之徒。所以他對與關羽見面,沒有太大的心理顧慮。
讓他有些猶豫的是母親不再年輕,自己並無兄弟姐妹,此去數千裡,不知何時能回,無法膝前盡孝。劉母問了關羽之事,笑道:“人生知己難得,既然關君如此看重,何不前往一見?我耳不聾,眼不花,尚能編履織蓆,又何須你汲汲於膝前?且去!”
劉母嫁到劉家時,劉家還能過得去,但劉備之父劉弘因病早逝,留下孤兒寡母,日子便難過起來。爲母則剛,劉母是個要強的人,她販履織蓆,躬操賤業,不僅將劉備拉扯大,讓他衣食無憂,而且還能走門路將他送到盧植門下讀書。劉家族人提起劉母,誰不交口稱讚?
劉母教導劉備,遇到逆境不要氣餒,要自食其力,問心無愧,不必太在意別人議論。
劉備長大後,學文不成,學武不就,但也有優點,豁達大度,以誠待人,仁義但不迂腐,輕俠少年皆附之。劉母並未覺得兒子走歪了,交遊廣闊不是壞事,尤其是在朝政昏暗之時。
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那如果邦亂呢?能得衆,才能保護自己和家人。
劉備自幼長大的好友簡雍、夏侯博皆向劉備道:“大兄儘管放心前去,兄母即我母,我等代爲盡孝,絕對護持阿母萬全。”
劉備遂叩頭拜別劉母,帶領張飛、高庸等人,跟隨蘇氏商旅同行。
準備自涿郡南下至中山,從常山走井陘至太原,然後入西河,至走馬水。蘇氏商旅的目的地是太原。從太原至走馬水的路就靠劉備十幾人自行摸索了。
從涿郡至常山,位於太行山東,皆是平原,道路平整,十分好走。一行人腳步輕便,速度很快,不久就出了涿郡,進入冀州境內。
張飛在路上看到許多攜家帶口、滿面菜色之人,迤邐往南,有些詫異,跑去問其何往。
那些人原本無神的雙眸中突然爆發出異樣的光彩,充滿憧憬和希望:“去鉅鹿郡,投大賢良師。”
“大賢良師乃是來救百姓的聖賢。”
“大賢良師是天上星宿下凡,連瘟神都怕他。”
張飛皺着眉頭回來對劉備說了情況,低聲道:“大兄,哪有什麼神仙?反正我沒見過。這些人莫不是瘋了?”
涿縣也有信奉太平道之人,劉備見過。
大都是窮苦百姓,吃的都沒有,生病更是沒錢治,只能去太平道碰運氣。
太平道人賜予符水,分文不取,告知病人及其家屬,如果誠心向道,自然能感動黃天,別說疾病輕鬆可去,就連長生,也不是不可能。
有人喝了符水,正好疾病自愈,便對太平道死心塌地,成爲忠實信徒,莫說自動獻上錢穀,就連身家性命也未嘗不可。畢竟,太平道說了,若是誠心向道,可得長生。
若是喝了符水,仍舊無法治癒疾病或者疾病而死,太平道人便惋惜搖頭,批評此人向道之心不誠。
劉母不是愚氓,不信此道,劉備也不信。跟隨劉備的輕俠少年,有信的,但也只是“見神拜神、見廟燒香”的程度,非是狂信徒,也沒加入太平道。
就如張式所言:“信一信又不吃虧, 萬一是真的呢。多一個神仙保佑總是好的。”
劉備想到關羽信中所言,看到這麼多狂熱的太平道信徒,心中憂慮:
“太平道如此蠱惑人心,若是其首領真有不臣之心,必然會天下大亂。到時最悲慘的還是黎民百姓啊。
如果能提前將張角兄弟繩之以法,是否就能消弭這場禍亂?”
劉備倒是和楊彪、劉陶等人想到一塊去兒。但天下事哪有這麼容易?
太平道自有其社會基礎在。除了跟朝政昏暗、兼併日重、百姓貧困、瘟疫橫生、百姓需要一個精神寄託有關係,還跟社會上黃老祭祀流行有關。
本朝明帝時,對黃老(黃帝、老子)的祭祀就在楚地流行。楚王劉英好黃老,明帝下詔慰勉。
桓帝“好神仙事”,對老子禮拜尤勤,在“宮中立黃老之祠”,“事黃老道,悉毀諸房祠”。
安帝、順帝時張陵創立的正一明威之道(天師道),與今時張角創立的太平道都是脫胎自黃老道。
爲什麼朝廷及許多郡守縣令對太平道沒敵意?原因很明白了,皇帝就信奉跟太平道一脈相承的黃老道,太平道又有導人向善、教化百姓的功勞,太平道的經書《太平經》(又名《太平清領書》)明明白白寫着:
人們要爲善,爲善“乃上有益於天,下有益於地,……,助帝王養人民,令不犯惡……”。
這樣的善道,爲何要禁絕?
在天子劉宏以及很多官員看來,楊彪、劉陶這樣的儒生,攻擊黃老之道,實在是狹隘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