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天開始,荀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尚書檯。
曹公的大軍如今駐屯在官渡,安撫許都乃至整個大後方的工作就落在他的肩上。各地的文書如雪片般飛入這小小的尚書檯,幾乎每一份都加蓋着“急報”的符印,都要他代替曹公來做出決斷這是信任,也是沉重的責任。
何況皇上又在重病之中,早已傳詔不見外臣,許多朝請奏議也得由他批轉。
“天下方亂,國事未已吶……”
荀揉了揉有些痠疼的眼睛,將油燈剔亮一些,把裹在身上的大裘又緊了緊。連續數天的熬夜,讓這位面如溫玉的謙謙君子也顯得憔悴起來,細微的皺紋在眼角額間悄然滋生,那一縷黑亮的長髯垂在頜下,已略有捲曲。
荀不僅是曹操在政治上的左膀右臂,而且還是朝廷的尚書令。這雙重身份讓他變得極爲忙碌,既要爲曹操分憂,也要保證朝廷的尊嚴。
一位僕役將竹爐裡殘留的灰燼捅了捅,幾點有氣無力的火星閃了閃,隨即熄滅。他無奈地把目光投向荀,荀看了眼快被凍住的硯臺墨池,嘆了口氣,揮動手掌。僕役連忙取來幾截炭棍丟入爐中,趴在地上拼命吹氣。
荀一直不肯使用雒陽山中產的精炭,那種炭火力很足,產量卻很低,有限的幾百斤都被荀轉送去了皇宮和司空府。普通的柴炭容易生煙,影響批閱公文,所以荀只在屋裡實在太冷的時候才添上幾根。他覺得既然自己是尚書令,就該爲百官做出表率。
火苗騰地從爐中又冒了出來,屋子裡的溫度略微上升了一些。荀搓搓手,伸手又取來一卷文書,熟練地扯開外束的絲繩。
就在這時,從窗外隱隱地傳來一陣呼喊聲。荀微微皺了皺眉毛,側耳去聽,他是個謹慎的人,這是在皇宮之內,如此大聲喧譁可不怎麼成體統。
“走水了!”
更清晰的呼喊聲從外面傳來,荀手中的毛筆一顫,險些把墨汁滴到鋪好的竹簡之上。冬季風乾物燥,皇宮內又多是木質建築,最怕火災。如果燒起來,那可是會連綿一片,無休無止。
荀迅速站起身來,推開門快步走出去。大門一開,門外的寒風趁機呼地吹進來,他驚愕地看到,禁中寢殿方向在北風呼嘯之下燃起沖天大火,火光照亮了半個天幕。
皇宮裡已經亂成一團,宿衛的戍卒、衛官們跑來跑去,吵吵嚷嚷,到處都是叫喊聲,有朝宮外跑的,有朝宮內跑的,像一羣沒頭蒼蠅。他們多是來服徭役的鄉兵和村民,根本沒受過任何訓練,碰到這種事完全不知所措。
只有一個小黃門站在高處,大喊大叫,試圖控制着這種混亂局面,可惜根本沒人聽他的。小黃門跳下高臺,朝外面狂奔,與匆匆趕來的荀幾乎迎頭撞上。
“皇上呢?”荀抓住那個小黃門,大聲問道。小黃門連忙回答:“陛下仍在寢殿,張老公公不肯開門,小的正打算去調宿衛救駕。”
這讓荀心裡“突”地跳了一下。荀環顧四周,高聲喝道:“今日是誰當值?”
“種校尉。”
“他在哪裡?”
黃門還未回答,一位身披甲冑的將軍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荀認出他就是長水校尉種輯,冷冷地問道:“你的人呢?”種輯剛從睡夢中被人叫醒,腦子還有些糊塗,聽荀這麼一問,這才攥着頭盔的冠纓喘息道:“他們都在宮外,宮門司馬無詔不敢擅開。”
“荒唐!主官直宿宮內,部屬怎麼都駐在宮外!”荀大怒,“傳我的命令,大開中門,讓他們立刻進來護駕!”
長水校尉本屬北軍,執掌京城治安,早已是個不領兵的榮銜。種輯手下的士兵,都是天子從雒陽逃難後一路上收攏來的。所以朝廷因陋就簡,便把原來衛尉和光祿勳的職責分出來一部分給他,讓他負責宿衛。相比起那些閒散的衛官,種輯麾下的軍人還算是比較精銳,是朝廷在許都唯一一支可以信賴的力量。
種輯連忙領命而去,荀又抓到了幾個郎官,讓他們趕緊去收攏自己的部屬,到禁中省門前集合。有了尚書令做主事之人,那些慌亂的人羣逐漸恢復了秩序。
從尚書檯到省門非常近。荀三步並兩步趕過去,看到兩扇黃框大門仍舊緊緊閉着。此時火勢越發大了起來,他甚至在禁中之外都能感受到那股熱浪。
荀心急如焚,仰頭喊道:“我是尚書令荀,門上是誰?”半扇門緩緩打開,露出一張驚慌的老臉,他是中黃門張宇。
“是荀令君?”
“快開門!你想讓整個禁中燒成白地嗎?”荀瞪着眼睛大喝。
“是您就好,是您就好……”張宇如釋重負,連忙吩咐人把門打開,嘴裡還絮叨着,“我是怕有人趁亂對皇上不利,許都這鬼地方,可不是所有人都和您一樣。”
荀知道這個老頭子一向牢騷滿腹,此時也不便深究,一腳踏進門去,問道:“陛下此時在何處?”
“陛下和皇后都及時逃了出來,此時正在旁邊的廬徼裡安歇。”
荀心中稍安,朝裡面望去。果然起火的是寢殿,整棟建築已經完全被火龍籠罩,煙火繚繞,不時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音。一羣宦官驚慌地拿着掃帚與溼麻被拼命撲打。
荀掃視一圈,忽然問道:“缸中爲何無水?”他手指的方向是一排大缸,那裡本該盛滿了水,以備火警之需。張宇道:“宮中漿洗沐浴,都出自缸中。如今天寒地凍,又乏人補水……”
這時候那個小黃門插嘴道:“宮中各處,多有積雪,可讓人煮雪化水,以應一時之需。”荀讚賞地看了他一眼,吩咐就按這個法子辦。
這時候種輯率着一隊士兵急急忙忙衝過來,荀看到他們腰間還懸着鋼刀,氣得夠戧:“你也是老臣子了,這點規矩也不懂?是想刺殺陛下嗎?”種輯紅着臉,命令士兵們把武器都解下來丟在地上,一時間青石地面響起“噼裡啪啦”的聲音。
“先救駕,再救火。”荀沉着臉發出指示。於是士兵分成三隊,一隊去支援那些宦官,盡力不讓火頭蔓延到周邊的宮舍,一隊去救皇子、嬪妃,還有一隊緊跟着荀與種輯直撲廬徼。
廬徼是執衛歇息之地,靠近宮牆,與宮舍之間隔着一條掖道與濯池,一時半會兒還波及不到。張宇在火起之後第一時間把皇上轉移到這裡,到底是靈帝時就執宿禁省的老宦官,經驗畢竟老到。
荀看到皇上裹着一匹錦被,坐在廬外的石階上,直愣愣地望着寢殿的火光發呆。旁邊伏後與唐姬分侍兩側,兩個人都是雲鬢散亂,衣襟不整,一望便知跑得極其倉促。
他顧不得禮數,走上前單腿跪地:“微臣護駕來遲,罪該萬死。”荀擡起頭,看到天子面色蒼白,臉上還有幾道灰痕,狼狽不堪,心中微微一酸。回想起當天子來到許都之時,也是這麼一番落難的神情,荀自責之心大起。
這時伏後道:“荀令君,這四周可還安全?”
見伏後不急於撤離,先問四周安寧,正是持重之舉。荀頗爲讚許,垂首答道:“長水校尉種輯也在這裡,有他們護衛,可資萬全。還請陛下移駕尚書檯,以免不測。”
荀沒有注意到,他身後的種輯與伏後以極快的速度交換了一下眼色。
“准奏。”劉協咳嗽了幾聲,聲音細弱不可聞。荀覺得這聲音有些陌生,不免多看了一眼,伏後道:“陛下聖體未安,又受了驚擾,須妥善安置。”荀知道天子染病已久,此時也並非追究之時,便讓張宇前頭帶路,種輯率部護住左右,一行人匆匆撤出了禁中。
一出去,荀發現禁中外圍早被一支部隊圍得水泄不通。那些士兵對大火無動於衷,只是把手中長槍橫置,把所有試圖逃出皇城的人都擋了回去。
“荀大人,末將救駕來遲。”一箇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在如此嘈雜的環境裡仍舊聽得一清二楚。荀知道,這是揚武中郎將曹仁,曹操的族弟。他本來駐紮在許縣南部,後來曹軍主力北上,就把他調回來衛戍許都,是曹司空留在許都最強大的一支武力。荀計算了一下,從火起到曹仁的部隊趕到,前後不到三炷香。http://www99cswcom
荀回身向天子略作解釋,然後走過去,對曹仁道:“將軍來得好快。”曹仁咧開嘴笑了笑:“天子有事,豈敢不快。”他說這話的時候,還用眼光瞟了一眼荀身後的皇帝,那眼神絕算不上是忠勤或者友善。
荀似乎沒注意曹仁的眼神變化,他指了指衛戍部隊:“天子受驚,不利刀兵,勞煩將軍了。”
曹仁點點頭,揮了揮手裡的馬鞭:“收鞘。”千餘名身穿黑甲的士兵同時“唰”地把佩刀收入鞘中,動作整齊劃一,乾淨利落。
軍陣無聲地裂成兩半,讓出了一條狹窄的通道。這種場面,讓種輯的臉色不算太好看。他讓部下圍住天子,在兩側曹軍的注目下徐徐前行。一直到皇帝順利進入尚書檯,種輯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荀看到他謹小慎微的樣子,覺得實在有些滑稽。
曹仁並沒有待太久,這麼多兵甲環伺在天子四周,難免會有謀逆之嫌。等到種輯的宿衛陸陸續續都到齊了,曹仁便告辭荀,率軍回營。黑甲如潮,很快便退得乾乾淨淨。
在尚書檯內,等到皇帝被安頓好了以後,荀向伏後問起究竟。伏後說,今夜唐姬帶了夜息草進獻陛下,不慎打翻香爐,引燃帷帳。唐姬的隨侍小黃門拼了性命護送三人出寢殿,自己卻被燒死在裡面。
荀沒對這個說法表現出任何疑問,他請天子與皇后在尚書檯暫且安歇,然後匆匆離開,指揮宮人繼續滅火。唐姬礙於身份,也先行告退,只留下天子與皇后。沒人接近這對尊貴的夫婦,只有中黃門張宇守在尚書檯門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發着牢騷。
大火燒了足足一宿才被撲滅,寢殿和周圍的一座偏殿幾乎被燒成了白地。在寢殿的廢墟里,人們找到一具燒焦的屍體,想必就是那位捨生取義的小黃門。
等到了天明之後,劉協在伏後的攙扶下走出尚書檯,朝着已化爲廢墟的寢殿方向望去,默不作聲。
伏後的這一條計策可謂決絕之至:爲了徹底掩蓋,她索性一把火點燃了寢殿,焚燬了身穿宦服的劉協屍身她爲防止別人看出破綻,甚至親自揮刀爲劉協的屍體去勢。劉平有些瞠目結舌,他可沒想到她竟然做到了這種地步。
於是,這一位九五之尊,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大火之中。漢室二十餘帝,從未有人像他這般死得如此淒涼,如此不爲人知。在劉協短短的十八年人生裡,他從一個諸侯手裡流轉到另外一個諸侯手裡,憂愁悽苦,從未有一刻體驗過威加海內的威儀,從未有一刻快樂過。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目送着大漢王朝逐漸步向衰亡。在劉協身後,休說配享太廟,就連諡號也沒資格得到,因爲他還“活着”,死去的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宦官。藏書網
劉平望着廢墟上嫋嫋升起的餘煙,不知那算不算是兄弟不願離去的魂魄。他默默地念誦着安魂的經文,這是溫縣的和尚教給他的,據說可以讓死者安息。這些自稱佛門的信徒,他們的經文拗口古怪,卻包含着使人心境平和的力量。
“哥哥,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呢?”他想,對未來充滿了憂慮和茫然。
伏後握住他的手,低聲道:“陛下,外面風寒,快快進屋。今日要覲見的臣子,可不少呢。”她語氣溫婉,卻暗藏着許多意義。
念罷一段經文,劉平擡起頭,略微擡高聲音:“扶朕回屋。”從這一刻,“楊平”與“劉平”也隨着劉協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嶄新的“劉協”。
與此同時,荀正站在寢殿廢墟之上,指揮着一羣人搬開瓦礫,搜尋遺物。按說這不該是尚書令要做的事,但荀認爲禁中起火,干係重大,必須要親臨才能放心。種輯則拿着一本簿子,清點着宮人的人數。那個小黃門的遺骸就擺在旁邊,被一塊白布覆蓋着。
這時,一個人踏着瓦礫走了過來,他的腳步很穩很輕,如同一條草蛇遊過殘垣斷壁,。當他快接近的時候,種輯才驟然發覺,面色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低聲罵了一句,然後擡起臉,笑意盈盈。
“滿大人,怎麼您也來了?”
來的人瘦瘦高高,面色蠟黃,一臉的皺紋層層疊疊,幾乎把五官都淹沒。他叫滿寵,字伯寧,現任許都令,掌管着許都城內的治安。
雒陽舊臣們並不畏懼在朝堂上與曹黨抗爭,卻偏偏對這個男子噤若寒蟬。四年以來,他就像是盤旋在許都上空的一隻夜梟,這座城市什麼動靜都逃不過他的雙眼,讓雒陽舊臣們在暗中吃盡了苦頭。
滿寵似乎完全沒注意到種輯的表情變化,他拱了拱手,把視線投到那具小黃門的屍體上。
“他就是那個爲了拯救陛下而死的宦官?”
“是的。”種輯儘量簡短地回答。
滿寵饒有興趣地蹲下身子去,掀開白布的一角,裡面露出一截已經焦黑的胳膊。種輯周圍的宮人紛紛把頭偏過去,滿寵卻面不改色,用力一拽,把白布全扯下來,從屍體上颳起一片紛紛揚揚的灰黑屍粉。藏書網
整具焦炭般的屍體就這麼暴露出來,安靜地躺在地上,兩個空洞的眼窩望着天空,緊閉的下頜似乎在訴說着什麼。滿寵伸出右手去,在死者的軀體上緩緩摩挲,還不時捏起一些粉末送到鼻下嗅嗅。種輯忍不住道:“滿大人,死者爲大,何況還是位危身奉主的忠臣,何必如此。”
種輯並不知道昨晚宮內的情形,但他直覺地意識到火災背後必然隱藏着什麼,不能讓滿寵和這具屍體接觸太多。滿寵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昨晚具體情形是如何的?”
禁宮雖不是滿寵的職責範圍,但他有權過問。種輯爲了把他的注意力從屍體上挪開,只得開口把起火的過程講述了一遍。
他的描述,是從伏後那裡聽來的,與荀所知並無二致。滿寵對這個故事聽得很仔細,還問了幾個問題,甚至沒有放過任何小細節。
“這麼說來。昨天晚上,種校尉您的部屬並沒有在宮中宿衛,而是在宮外駐屯,一直到火災發生,才奉了荀令君的命令,匆忙入宮。”
“是的。”
“可您當夜不是輪值嗎?主官宿衛,部屬卻留在宮外,這有些不合情理吧?”
滿寵的疑問讓種輯停頓了一下。事實上,讓他把宿衛派去宮外是來自於伏後的命令,她要求儘量拖延時間,他不知原因,但仍舊忠實地執行了這個命令。這是絕不能讓滿寵知道的。
“因爲宮內狹窄,人多則亂。陛下最近龍體欠安,喜歡清靜一些。”種輯解釋道,然後在心裡飛快地思考,看是否有什麼漏洞。
好在滿寵沒有對這個細節窮追猛打,道了聲“辛苦”,然後直起身子,朝着荀的方向走去。種輯望着他的背影,鬆了一口氣,連忙命令手下把屍體擡走,以免又橫生什麼枝節。
荀正在廢墟上走來走去,臉上沾着點點黑跡與灰絮,眼角還帶着疲憊之色。不時有人呈上從瓦礫裡翻撿出來的紙片、竹簡,這些東西都已經被燒得殘缺不全,但只有荀親自過目後確認沒用,才能扔掉。昨晚的大火,讓很多朝廷文卷化成了灰燼,其中包括不少千辛萬苦從舊都轉運來的內檔,這讓荀很是痛心。
滿寵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旁,躬身道:“荀令君。”
“伯寧,你來了。”荀點點頭,對於滿寵這個人,他很尊重,但談不上喜歡。兩個人並肩而立,面對着廢墟沉默不語。
“你怎麼看這場火?”荀問道,隨手揉了揉太陽穴。
“宮裡的解釋,我一點兒也不相信。”滿寵面無表情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