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趙彥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黑漆漆的牢房裡,空氣中彌散着一種牲畜糞便的腐臭味道。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後腦勺,火辣辣地疼,還腫起一個大包。趙彥痛苦地擺動着腦袋,試圖回想自己在暈倒前到底在幹什麼,可強烈的眩暈感把他的腦子攪成了一鍋肉糜。

忽然他的手碰到什麼軟軟的東西,趙彥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條人腿。他嚇得縮了縮手,四下掃視,發現原來有另外一個人軟軟地坐靠在牆角,腿直直地伸過來。

“你是誰?”趙彥問。

“這個問題該我先問吧?”那個人說。趙彥伸手一摸,發現腰間的符節居然還在,連忙拿出來晃了晃道:“我是朝廷派來河內尋訪逸儒的議郎趙彥。”

“尋訪逸儒?”那人聲音裡帶了絲嘲諷,“這年頭,誰還會有閒情尋訪逸儒?”

趙彥沒理睬他的嘲諷。他頭腦已慢慢清明,想起來昏迷之前到底發現了什麼,心急如焚:“你是誰?這是哪裡?”

“這裡是溫縣司馬家的塢堡,我叫司馬懿。”

趙彥一愣,隨即想起來這是司馬家的二公子。可是這二公子怎麼看起來如此落魄,還被關到司馬家自己的監牢裡來了?年輕人看出了他的疑惑,摸了摸自己的那條腿,嘿然慘笑:“如今司馬家的人,大概都還以爲我在外遊獵未歸,誰想到二公子竟被親生大哥打斷了腿丟在這無人知曉的黑牢中呢?”

趙彥看到司馬懿的傷腿,便信了幾分。聽司馬懿的口氣,這似乎又是一個兄弟鬩於牆的故事。這個時代,這樣的事情並不罕見。司馬懿似乎不願意多談自己的事情:“你又是爲什麼會被關進來?”

趙彥呆怔了一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自己確實不知道爲什麼會被關到這裡來,只記得最後一眼是看到楊平的畫像,然後不省人事。

“大概是觸犯了溫縣的什麼禁忌吧?”趙彥敷衍道。

司馬懿見他避而不答,冷笑道:“你也不必隱瞞。既然是從許都來的,一定是爲了我那楊平兄弟吧?否則也不會被我大哥關到這裡來。”趙彥聽到“楊平”這名字,手腳並用,朝司馬懿爬近幾步:“楊平?你也知道了?”九九藏書

“嘿嘿,你以爲我大哥爲何打折我的腿,把我丟到這種地方來?真是爲了爭司馬家的這點產業麼?還不是爲了許都的那個人。”司馬懿有意放慢語速,觀察着趙彥的神情。趙彥果然瞪大眼睛,沉聲道:“你說的到底是誰?”

見趙彥如此急切,司馬懿索性把腦袋往後面一靠,擡起右手指了指天空,閉目不語。趙彥看着司馬懿的手勢,眉頭擰緊在一起,忽然嘆道:“你說的不錯,這天子與楊平之間的淵源,只怕遠超我等想象。”

又一次聽到“天子”二字,司馬懿眼神爆出一團火花。他沉默了半息,挪了挪身體,給趙彥騰出點空間。趙彥爬過去,小心地避開他的傷腿,並肩坐定。司馬懿示意他先莫要做聲,側耳傾聽了一番,確定牢外無人偷聽,方纔說道:“曹司空對此怎麼看?”

“曹操?豈能讓那種人知道!”趙彥對曹操原本沒有特別的惡感,但自從董妃死後,他變成了徹底的反曹派,對曹氏的厭惡之情,在這黑牢裡更無掩飾。

司馬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道:“其實我所知亦不多。只是一時好奇略做探聽,才知道楊平竟與天子有了齟齬。”趙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司馬懿立刻改口道,“只是我不信這麼簡單,又深入探查,被人發現,結果……”他拍了拍傷腿,一臉自嘲。

趙彥同情地瞥了他一眼,嘆道:“我又何嘗不是如履薄冰。你沒去過許都,沒見過天子,不知道這禍事有多大啊。”

他原本對司馬懿存了戒備之心,可如今看來,這人似乎與自己志向相同,加上兩人同處黑牢,不免有同病相憐之心。司馬懿冷笑道:“哼,我沒見過天子,卻見過楊平。他生得那麼一副模樣,如何不惹出禍來?”藏書網

這一句話彷彿一條帶電的鞭子抽過來,讓趙彥渾身俱震。他瞪着司馬懿,顫聲道:“你,你都已經猜出來了?”司馬懿一臉凝重,頭顱微微一動,也說不上是點頭或是搖頭。

趙彥突然間如釋重負,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眼眶倏然溼潤起來。他緩緩站起來,在這狹窄黑暗的牢獄裡努力挺直腰,望着頭頂一處透氣的小窗口喃喃道:“我只道除了少君,世間再無人發現天子的異狀。想不到在這牢裡,竟也有知音。”

那小窗戶外頭有淡淡月色照射進來,司馬懿藉着月光,看到趙彥竟已是淚流滿面。

長久以來,趙彥一直孤獨地在許都奮鬥着,無人傾訴,無人明白,蓄積了無數的壓力,只憑着董妃的囑託而勉力支撐着。當他看到老織工描述的楊平畫像時,之前的種種線索霎時聚合到一處,一個他幾乎不敢相信,卻可以解釋一切異狀的結論呼之欲出:“天子已非天子!”知道謎底的一瞬間,那種強大的重負幾乎把他壓垮。

所幸他被丟入這個黑牢,認識了司馬懿。當趙彥發現居然還有另外一個人一直在追查這件事,並和他得出了相同結論時,心中的負累陡然減輕了大半。

望着情緒激動的趙彥,司馬懿忍不住暗暗得意,嘴角露出一絲得逞的笑意。其實他除了模模糊糊的幾個關鍵詞以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高明的謊話須得是七虛三實,說一藏十,這樣別人纔會深信不疑。司馬懿對於許都之事旁敲側擊,故意說得模糊神秘,彷彿全盤在胸,實則一句實指也無。偏偏趙彥心事重重,聽在耳朵裡事事全中,不知不覺之中,便被套出了實情。

心防既破,接下來的交談便行雲流水,再無窒澀。趙彥從董妃去世前的囑託開始,全都告訴了司馬懿,這一說就是兩個多時辰,其中大半時間是在絮叨董妃之事。司馬懿隨口應和,眼神閃爍不定。

其實趙彥對寢宮大火、董承之亂背後隱藏的細節知之甚少,除了猜測出皇帝被調包之外,別的也說不出什麼。倘若是郭嘉或者滿寵在這裡,一聽到天子已非天子,立刻便可以推斷出大半真相。

儘管如此,司馬懿聽完以後,內心震駭仍是非同小可。任他再聰明,也想不到楊平的相貌居然和天子劉協一模一樣,居然還取代他做了皇帝。

“這小子,難怪要中途裝死,原來悄無聲息地做了這麼大的事。”司馬懿舔舔嘴脣,心裡說不上是憤恨還是高興。他想的要比趙彥長遠:楊平是楊俊親自帶出去的,換句話說,這件事楊俊也是策劃人之一,但絕不是主要的。在許都內部,一定還有一股強大的勢力來操作這膽大包天之事,目的是與曹氏抗衡。

爲什麼楊平和劉協生得一模一樣?原來的劉協去哪裡了?到底幕後主使是誰?這些司馬懿都不知道,但他心裡清楚,眼前這個人,掌握着楊平的生死。只要他回許都多說一句話,楊平便會萬劫不復。

這種危險人物,殺不能殺,放不能放,要如何處置呢……

司馬懿想到這裡,多看了一眼趙彥,後者還沉浸在對董妃的追憶之中。通過剛纔的對談,司馬懿已經確定,趙彥是個癡情種子,情緒易波動;他絕非是曹氏一黨,也非漢室一派,一直是孤軍奮戰這一個判斷,對接下來的行動至關重要。

“你必須要回到許都去。”司馬懿對趙彥道,語氣非常嚴重。趙彥擡起頭來,有些茫然。司馬懿肅然道:“行百里者半九十,你既然已觸摸到了真相邊緣,又豈能前功盡棄,有負董妃之託?”

趙彥聽到董妃的名字,神情恢復了一點活力,望着月色喃喃道:“你說得對,少君還在天上看着我,我不能就這麼放棄……”可他轉眼之間情緒又變得低沉,“可如今你我身陷牢獄,怎麼出得去?再說,你那大哥恐怕也參與了陰謀,他連兄弟之情都不顧,又怎會放過我?”九九藏書網

剛纔司馬懿有意無意地暗示,司馬家在這件事上涉入很深,自己也是因爲發現真相而被投入牢獄。若非如此,司馬懿便無法取信於趙彥。果然趙彥聽出了暗示,深信不疑,把司馬懿引爲同路知己,這纔有後面那一番剖白。

司馬懿道:“只要你在此起誓,回到許都一定要查明最後的真相,我便可幫你。”趙彥又驚又疑:“你能怎麼幫?”他只道這年輕人是在安慰自己,一個身陷黑牢又斷了腿的瘸子,能有多大用?

司馬懿伸出手指,指向牢獄裡某一處角落,傲然道:“再怎麼說,我也是司馬家的二公子,有些底牌,我那大哥也是不清楚的那裡牆角有處破洞,是前年撞破的,後來修補了一下卻不牢固,若是用指爪摳破,便能出去。”

“那你自己爲何不用?”

司馬懿拍了拍自己的傷腿,一臉苦澀道:“我和你不同。我腿已殘,如何能逃?再說即便逃出去,又能去哪裡呢?”趙彥頓覺熱血翻涌,起身大聲道:“我揹你出去,咱們一起去許都!”

司馬懿搖搖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成大事者,豈可拘牽於這些。你只要能返回許都,查得真相,便夠了。”

“這,這怎麼行!”

司馬懿厲聲道:“如今我已至此,若你連最後的真相都無法查實,怎對得起我?怎對得起董妃?”

他早看穿了趙彥的軟肋是董妃,果然這名字一提出,趙彥立刻沉默下來。趙彥思忖片刻,擡起右手,三指向天,鄭重其事道:“我趙彥向天起誓,此回許都,不查證天子真相絕不罷休,如有半點遲疑,甘受雷殛。”他又俯身下去,握住司馬懿的手,一字一句道,“我在司空西曹掾裡有相熟的朋友,等回到許都,一定設法讓他把你徵辟入司空府。這樣你就安全了。”九九藏書

西曹掾代表了曹操選拔人才的意志,陳羣如果要徵召司馬懿,那司馬家肯定不敢再對他下手,否則無法向曹司空交代。

趙彥能想到這一點,說明他對司馬懿已是徹底信任,推心置腹。那些看不見的絲線,在悄無聲息之間已被司馬懿全都掛在了趙彥身上,只消他輕動手指,木偶便會隨之起舞,如臂使指一般。

接下來的問題,便是如何讓木偶在不引起曹氏警覺的前提下,一步步走向毀滅。這對於司馬懿來說,並不容易,畢竟他對許都內情幾乎一無所知。

“你此去許都,切記誰都是不可信任的,這等秘辛,不可與任何人說。”司馬懿諄諄叮囑道,“你看,一涉及這件事,連我親生父親和大哥都不顧骨血之情,遑論許都那些居心叵測之輩。”

趙彥點頭稱是,又問道:“那我該如何查實真相?”儘管他現在確認皇帝和楊平相貌相似,但猜想畢竟是猜想,如果沒有確鑿證據,不算完成董妃的囑託。

司馬懿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話,他微微一笑,將趙彥扯近,在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趙彥聽完以後,面露驚恐:“這,這真的可行麼?”司馬懿陰惻惻地回答:“此舉雖德行有虧,卻也是唯一的辦法。”趙彥猶豫片刻,看了看司馬懿的傷腿,又望了眼那皎潔月色,終於一咬牙,狠狠道:“好吧!就這麼辦。”

司馬懿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遞給趙彥:“必要時候,你將這東西拿出來,自會有大用場。”趙彥接了揣入懷中,衝他深深一揖,然後轉身走到那牆角,開始摸索着那新補的牆洞,試圖摳開一條生路。

望着趙彥費力地扒着牆壁,司馬懿如釋重負地閉上眼睛,默默在心裡念道:“義和啊義和,我能做的就只有把這個隱患送到你手裡了。你可要自己把握好,再不要搞什麼無謂的憐憫,辜負我一番心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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