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發呆的,還有趙彥。
他此時躺在自己家的木榻上,右手枕住腦袋,左手高舉着一樣東西仔細端詳。
昨天晚上陳羣聽到許都衛那邊出了變故以後,匆匆趕了過去。趙彥在西曹掾等到天亮,一個小吏過來告訴他,可以回家了。趙彥問陳羣跑哪裡去了,小吏說他一直在尚書檯議事沒出來過,什麼事卻不肯說。
趙彥回家以後,用井水洗了把臉,關好門窗,這才把那件在皇城廢墟里找到的東西拿出來。
這是一片狹長白絹布,邊緣已經燒得焦黃。從形狀能看得出,它曾經屬於某一件中衣的衣袖部分。
朝廷的東、西織室例由少府管理,趙彥跟着孔融,也曾對帛繒之事下過一番工夫。從燒焦的絲線斷頭,他辨認出這片殘絹質地是雙絲細縑,出自民間織工,所以絲質微微泛黃,遠不及官織的蜀縑和臨淄縑細膩柔滑。
織一丈“雙絲細縑”所耗生絲,是普通織物的兩倍,而且工藝繁複,很容易抽絲泛黃,行話謂之“破黃”,賣不出好價格,所以民間很少生產。最近十來年,天下紛亂,蜀道不通,中原特定幾個地方纔開始有織戶嘗試生產這種細縑,供給當地大族。九九藏書
天子從雒陽遷至長安,再遷至許都,這一路上顛沛流離。趙彥可以肯定,漢室所用帛物,要麼是從宮裡帶走的正宗蜀產細縑,要麼是曹氏進獻的普通絲帛,斷無可能使用私產的“雙絲細縑”。董妃就曾經對趙彥抱怨過,說堂堂漢室現在連匹像樣子的織物都拿不出來,只能穿曹氏送的破爛。
而他居然在寢殿的廢墟里發現了民間“雙絲細縑”質地的中衣,這說明,至少有一個外人曾經進入過寢殿。這人要麼穿着這件衣服,要麼帶着這件衣服,但他在離開時,肯定沒帶走。
直覺告訴趙彥,這件事與董妃的囑託密切相關。
趙彥高舉着絹布來回看,忽然動作一僵,一骨碌從牀上爬起來,雙手扯住絹布兩頭,把它舉到窗邊。這時候已經接近巳時,日頭正高,一道光線從窗邊射進來,透過絹布照入趙彥的眼睛。
藉着光照,他能勉強看到帛布內裡經緯交錯的紋路。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四根纖細的絲線巧妙交匯,構成一個菱形織紋,不瞪大眼睛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http://
不同產地的織工會在布匹上留一個專屬記號,方便分貨販賣,萬一有什麼糾紛,也可以籍此追查。比較知名的官家和民間織室,都會在少府留有記錄,哪個記號對應哪地的織工一目瞭然。
趙彥記得,孔融就任少府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議重整朝廷內檔,並得到了荀的大力支持,從雒陽、長安等地回收了一大批殘缺不全的歷代文書案卷。這些文書都被囤積在距離皇宮不遠的庫房裡,除了孔融沒事進去翻騰一圈以外,乏人問津。想到這裡,趙彥在榻上待不住了,趕緊穿好衣袍,推門出去。
他們家僕役很奇怪,主人出去一夜不說,怎麼回來才待了半天,就急急忙忙又要出去?他想詢問,卻被趙彥狠狠推開。再一定神,主人已經跑出大門,連門都沒關。
好不容易捻到一點線頭,可絕不能輕易放過。趙彥望了望天上有些刺眼的大火球,在路人的注視下狂奔起來。九九藏書
他飛快地跑過一條條街道,一刻都不肯放緩。當他即將穿過兩條街道交叉的十字路口時,從左側突然衝出一輛馬車。馬車車伕見勢不妙,及時拉住了繮繩,轅馬前蹄擡起,發出不滿的嘶鳴聲。這一人一車堪堪交錯,馬車車輪上甩出一串雪泥漿,在趙彥背後劃出一道灰印。趙彥看都沒看,加速往前跑去。
“咦?那不是趙彥麼?”郭嘉從馬車裡探出頭來,手搭涼棚,若有所思地看着趙彥消失的背影。他把腦袋縮回去,摸摸下巴:“一大早就在城裡跑步健身,身體好可真叫人羨慕呀。你說對吧?楊公?”
楊彪坐在另外一側,閉目不語。他年紀太大了,又在外頭折騰了大半夜,已經疲憊不堪。郭嘉看他這一副神態,知趣地閉上了嘴。
馬車一直到了楊府大門口才停下來。郭嘉和楊彪還沒下車,楊府大門忽然打開,楊修從裡面急匆匆地迎出來。
楊彪望着自己兒子,輕輕地搖了搖頭。不知是想告訴他自己已無能爲力,還是試圖告誡他不要繼續招惹郭嘉。可這個細微的暗示,讓楊修更加憤怒,他的臉上騰地升起毫不掩飾的怒火。九九藏書
“父親!”
楊彪擡頭阻止楊修繼續說下去:“董承被劫,北方局勢只怕不穩。所以徐福這次會跟郭祭酒北上抗袁,算做咱們楊家臂助漢室之功。”
他一句話,就讓楊修明白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郭嘉的反擊來得又快又狠!
楊修在早上才聽到風聲,說滿寵可能不會繼續擔任許都令的職務,要外放汝南。他開始以爲是自己的手段奏效,可現在聽到父親這麼說,才意識到情況絕非那麼樂觀。
表面看,滿寵被迫去職,徐福無奈北上,雙方各輸一招,曹氏拿一個許都令換了一個布衣武夫,有些不值。但實際上滿寵只是平調汝南,職權更重於從前,許都令也會另有安排,許都局面不會有任何鬆動而楊家卻是實打實地損失了一個絕頂高手,還把半個身子暴露在明面,進退兩難。
更讓楊修深覺侮辱的是,郭嘉甚至不是專門出手來對付他的。
滿寵的南下,是因應南方局勢的必然安排;董承被劫,是爲了讓袁紹在政治上陷入被動。即便沒有楊修上躥下跳,這兩件事郭嘉仍舊會做。九九藏書
換句話說,郭嘉只是在按自己節奏佈局,順便反擊了楊修一下而已。
郭嘉慢條斯理地爬下馬車,當着楊修的面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楊修直勾勾地盯着他,狹長的雙眼眯成了一條縫,如同一隻被奪走了口中雞雉的妖狐。
“我還沒有輸。”楊修忽然開口。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直白,郭嘉有些無奈地撩撥一下額前亂髮,拍拍楊修的肩膀:“我對輸贏沒有興趣。”
楊修把郭嘉的手撥開,冷冷道:“你等着瞧吧,曹公幕府之中的第一策士,一定會是我。”
郭嘉怔了怔,旋即一臉認真地回答:“等我死後再說這個好不好?”
這時候一個小吏從遠處跑來,在郭嘉耳畔耳語幾句。郭嘉聽罷面色一凜,擡手與楊氏父子一拜,然後匆匆離去。
“什麼事竟能令郭嘉面色生變?”楊彪喃喃道。
此時楊修已經收斂起那副嫉賢妒能的面孔,雙手抄在袖子裡,笑嘻嘻地答道:“我猜啊,是陛下開始反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