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足亮,祖家莊上下已經迎來一場大動作。
祖季、祖湛遵照凌晨時祖昭的吩咐,早早動身出了門。清晨剛過,又有幾名子弟趕着開城門的時間,專程進城去往縣府通報此事。祖家莊後院,連同偌大的馬場在內,許多早年儲藏的兵刃甲具被一一從倉庫裡搬運出來,擱在架子或鋪有布席的地上,曬去黴塵。畢竟藏了好一陣子,上次使用還是去年入冬備盜。儘管每年備盜祖家都會全副武裝參與,但真正投入使用的兵甲數量並不多,更多的仍舊塵封在黑暗中。
莊上的動靜很快傳到祖舉和西院衆人耳裡。當祖昭來到祖父房廳回報夜裡發生之事時,淳于沛領着公孫隆、公孫班等幾位少壯前來拜訪。公孫家諸人自是受了公孫治的指示,方纔過到這邊來希望幫上一些忙。對於公孫治這般熱情,祖昭不由又聯想到上次與其茶談的內容,總覺得公孫家是藏有其外的目的。
聯姻便聯姻,這本是兩家共有利益的一樁事。雖說雙方都表現的熱情一些可以增進彼此感情,但劫馬一事純屬祖傢俬事,祖家不僅要維護本門的威嚴,同時也要在公孫家衆人面前掙一回面子,公孫家在這個時候幫忙,豈不是太引人歧義?
祖昭之所以覺得此事很怪異,是因爲他認爲以公孫治的心機,不可能看不透祖家不希望公孫家插手的意思,甚至前兩日纔剛剛暗示過眼下不便待客,公孫治也曾答應儘快告辭。
祖舉倒是沒有太過在意淳于沛等人的“好意”,凌晨時突然發生這麼大的事情,這會兒他的精力少不了要放在這件事情上面。在聽完祖昭的描述之後,他立刻吩咐人前往縣府,去請陳縣君等人趕緊來上一趟。
“阿公,早些時候孫兒已經派人進城去了。”祖昭不慌不忙的說道。
“此事非同小可。既已知賊人下落,那定要將他們一網打盡。”祖舉威嚴的說道。
“如今尚且只知一個大概方位,賊衆具體藏身的下落恐怕還得花大功夫展開搜尋。”祖昭進一步提示的說道。
“無論如何,此次我必請陳縣君奏請郡府,抽調官軍協助圍剿賊衆。”祖舉正聲說道。
“阿公,若是請郡府下令,只怕來來回回需耽誤好幾日的光景,到時候若賊衆有所察覺,豈不會功虧一簣麼?依孫兒之見,這兩日便召集本莊子弟,孫兒也會邀請安陽亭張氏兄弟出馬相助,配合本縣人馬,足以趁賊衆不備而奇襲破之。”祖昭用鎮定自若的口吻建議道。
祖舉臉色微有變化,他倒未曾料到自己的孫兒會如此膽大。膽大或許不等同於託大,但就此事而言,若僅僅是在本郡之內,憑祖家的勢力影響尚有掌控的餘地。一旦跨郡越界,稍微鬧出大動靜,必然會遭人猜忌。祖家雖有稱霸一方的能力,然而也不能不懂得“適合而止”這個道理。就算此次有理有據,不會闖出什麼大禍,可終歸會授人把柄,爲日後留下隱患。
“賊衆藏身於鄰縣,此事豈能莽撞。待到陳縣君到了之後再從長計議。”
祖昭早有料到祖父必然不會輕易答應,他沒有再多說什麼。待到縣府來人之後,自己自然會詳細闡述道理,以文縣尉的脾氣,再加上祖繁的見解,肯定會贊同兵貴神速的說法。越界跨郡確實頗爲棘手,但他既然早先能考慮到這一點,理所當然也會有解決的辦法。單單從祖家的角度而言,要解決這個辦法根本不難,只要有本縣縣府的人跟隨同去,那便可以認定這是一次官府的行動。
往年備盜並非沒有類似情況發生,當鄰縣不敵大勢賊寇圍攻,本縣同樣會抽調備盜民丁前往馳援。只要能將此次圍捕劫馬賊之事,牽扯到今歲備盜上面,一切都能順理成章。
在等待縣城裡的消息時,祖昭居院的僕從忽然來到中堂偏廳,在偏廳門檻外探頭探腦。
祖昭在經小叔祖陵的提醒後,向堂上告了一個不是,來到偏廳門外與僕從見面:“阿詩,找我有事麼?”
阿詩稍有緊張的看了看廳堂,顯出幾分猶豫,下意識後退躲閃到牆邊。祖昭略覺得疑惑,也跟着走了兩步。這時,阿詩方纔說道:“大公子,那個,那個胡姬要見你。”
祖昭微微嘆了一口氣,這幾日忙得竟然忘記了這個胡人女孩了。他甚至可以大概猜出對方這會兒找自己的目的,十之八九是爲了催促自己去營救其同伴。說來,事已過了兩、三日,眼下就算他願意幫忙,恐怕再找到那些胡人的可能性也不會太高。
“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祖昭沒有再回廳堂,反正這會兒廳堂上大家都在悶聲喝茶,翹首等待陳縣君、文縣尉的到來。跟着阿詩來到內院,阿詩並不是帶他去內院廂房,而是直接來到其居所外的門廊。老遠望去,就看見門廊上站着一襲纖細的身影。
古麗娜爾穿着一身漢服,中原與西域的情調完美糅合在一起,更是呈現出一種別樣美感。她略卷的長髮披散在肩膀上,藍色如同星空的眼睛透着許多說不完的故事。可能是等了好長一段時間,她有一些百無聊賴,此時此刻正盯着門廊的柱子,數着上面的花紋,手指跟着花紋輕輕點動,剎那間盡顯處子清純和天真無邪。
有那麼一刻,祖昭甚至有幾分心跳的感覺,他的印象中古麗娜爾是一個豪爽潑辣的女孩,有着西域人典型的粗野性子,倒是沒料到對方也有這樣安靜文雅一面。
古麗娜爾聽到腳步聲,她連忙將手藏在背後,有些拘謹的看着走來的祖昭。
“你找我?”來到古麗娜爾面前站定,祖昭很直接的問道。
“嗯。”古麗娜爾很快的點了點頭,然而之後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你是不是想問我,什麼時候才能去救你的朋友?”祖昭沒有任何遮掩,搶先一步開門見山的說道。
古麗娜爾微微怔了怔,先慢慢搖了搖頭,隨後又快速的點了點頭。
“到底是還是不是。”祖昭有些好笑,這女孩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笨笨的了。
“我,本來,打算先問你另外一件事。我聽阿詩她們說,你家裡出了事,可能要去抓賊,很危險。我可以幫你們,我會用刀,也會騎馬。”古麗娜爾帶着濃郁口音說道,說到最後一句話時,還故意加重了三分語氣。
“你會騎馬?”祖昭淡然笑問道,又看了一眼對方的腿。
“你,你看什麼。”古麗娜爾繃緊臉色問道。
“我看你的腿就知道你不經常騎馬。就算會馬,也只是皮毛。平時趕路就夠嗆,更別說上馬殺敵了。好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祖昭用客氣的口吻說道。
“不,不,”古麗娜爾連忙說道,“你幫了我,所以我要幫你。這是你們漢人的規矩,禮尚,往來。這樣,我纔不會欠你什麼。至於,至於你幫我救我的同伴,這個另算,總之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祖昭對古麗娜爾的解釋感到很好笑,同時也有幾分感動。沒想到一個異域女孩能有這樣直率坦誠的心思,倒是叫工於心計的漢人汗顏慚愧。他嘴角露出幾分真誠的笑容,不過這個笑容就如同曇花一現一般,很快便又消失殆盡。儘管他對古麗娜爾有承諾,不過眼下自己卻根本無暇顧及此事,並且就如同早先所想,縱然這會兒專心去幫古麗娜爾,只怕也不會有什麼結果,那些胡人要麼已經遇害,要麼被賣得下落不明。
“既然你知道我家中出了事故,你也應該明白一些道理。”
“什麼……什麼道理?”古麗娜爾看着祖昭問道。
“我現在實在沒有多餘的心思去幫你救你的同伴,最多是派人去打聽一下他們的下落,如果情況允許,我纔會幫你。”祖昭直接攤牌的說道。
“可是,可是你答應過我的……”古麗娜爾很慌張,同時也有幾分生氣。
“我答應是盡力而爲,我從沒給你任何承諾。我也希望你能冷靜對待這件事,有些事過去了,很難再回頭。”祖昭就事論事的說道。
“原來……原來你是騙我的……”古麗娜爾長長的眼睫毛撲閃出淚光,她狠狠的盯着祖昭,兩隻小手緊緊捏成小拳頭。
祖昭長嘆一口氣:難道是地域文化差異麼?這胡娘竟這般不通情達理?
“我會派人去打聽他們的下落,你可以繼續留在莊上休息,等待消息。不過,如果你想離開,我也不會阻攔你,前提是你必須提前告訴我,這樣我纔好安排你走。”祖昭保持着耐性和理性的說道。
古麗娜爾沒有再說話,她咬着自己的嘴脣,嬌柔的身軀瑟瑟發抖,淚水涔在大大的眼眶中,卻苦苦堅持着沒讓它傾瀉而出。
祖昭沉着氣,等待着胡娘進一步的反應,然而等了許久,對方只是不吭聲。
“阿詩,送她回屋。”他吩咐了一聲,隨即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