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徐無縣縣府派祖繁來到祖家莊,召請祖昭、祖厲、祖陵等人諮問當日討賊一事。
在過去幾天裡,祖家子弟跨縣討賊一事早在徐無、令支兩縣傳開,甚至還在郡內引起了一時熱議。首先祖家畢竟沒有官身,自發組織討賊本是一件值得爭議之事;其次對這次纔剛剛入冬便遭遇如此規模的賊衆,着實讓人不得不多一份憂心。
就在事發後的第三天,祖家便撥集銀兩對此次討賊犧牲者的家屬進行撫卹,不單單是祖家本門子弟,連帶安陽亭前來相助的遊俠兒們業已囊括在內。所有撫卹無不是一視同仁,本門子弟與安陽亭遊俠兒皆是數目相同的厚恤,而那些獨男兒家戶則雙倍補償。
在祖昭的倡議一下,祖家對所有討賊犧牲的本門子弟舉行大葬,統一下棺於祖家冢林,並邀請僧道唱誦做法二十餘天。大藏期間,祖家每天設宴八十餘桌,烹羊宰牛,酒肉豐膳,款待前來弔唁的賓客。許多就算平日交情不深的鄉鄰也都趕來湊熱鬧,任誰都知道祖家辦宴豐富無比,無非是哭喪着臉祭奠一番,便能美美的吃一頓大餐。此舉不爲其他,在悼念英勇亡魂的同時,順帶宣揚祖家討賊的壯舉。
某種程度上來說,祖家夜騎剿賊的聲勢,正是靠着這連日辦宴傳播而去。
不管祖家討賊此舉是否頗受爭議,正因爲名聲傳頌出去,祖昭、祖陵等人應邀來到縣府時,縣府上下官吏無不是尊敬十分。雖說祖家家大業大,平日裡亦是恭恭敬敬,但顯然今日在態度上更爲殷勤一些。
過了正堂,來到*的客間小廳。
祖昭等人先在此處喝了半盞茶,陳縣君方纔不緊不慢趕過來。一番客套禮節罷了,各自落座,陳縣君又讓僕從上了一輪新茶,一邊就着茶水,一邊閒說了一些寒暄,然而話題很快便轉到正事上面來。陳縣君倒是沒有任何遮遮掩掩,可見對此事尤爲看重。
一聲熱茶長嘆,陳縣君臉色收斂,漸顯嚴肅,說道:“幾日前大公子親率族衆去往令支縣大破賊寇,爲民除害,大快人心,讓本縣佔榮不少呢。”
祖昭淡然笑了笑,謙虛道:“義理之內,分內之事,我祖家七尺男兒當仁不讓。”
陳縣君感慨萬千的說道:“前日登門造訪,爲討賊義士弔唁,不得不一番嘆息。祖家兒郎拱衛家園,奮不顧身,可歌可泣,當真叫人欽佩。”
祖昭欠身答禮:“那日也有勞縣君大人親爲犧牲的族中兄弟輓聯題詞告慰,他們泉下有知,必會榮幸受之。我輩業已以此爲榮,絕不辜負縣君大人一番厚愛。”
對於這番阿諛,陳縣君感到很是受用,呵呵的撫須笑了一陣。
這時,一旁祖恪大口吞下一杯熱茶,滿是鬱悶之色的說道:“哼,我等大義剿賊,出人又出力,折了這些親從兄弟,結果到來頭反而還是給別人做了嫁衣。哼,殺千刀的潑賊,當真比那些胡賊還要可惡!”
聽得這番話,小廳的氣氛頓時變的嚴峻起來。祖繁喝了一口茶,重重擱下酒杯,下意識瞥了祖恪一眼,不過卻沒有說話。
之前一陣笑罷了,陳縣君又收斂情緒,恢復嚴正的臉色,煞有其事的說道:“說來,此事確有要教訓之處,即便祖公子是仗義討賊,但事先也應有所長遠計議纔是。更何況事發之前,祖老將軍便已邀本官共議,奈何已經議定的行事計劃,卻因大公子一時意氣用事而置諸腦後,以至於纔有了現下諸多不便。”
祖昭等人並不愚笨,見陳縣君突然之間變臉,又用這般口吻說出這番話,哪裡還不明白對方心中真實的意圖。祖恪本來情緒就不好,這會兒面對陳縣君近乎落井下石般的埋怨,自然面色更難看,要不是祖繁在一旁頻頻使眼色,只怕當場就要爆發出來。畢竟陳縣君不比王縣君,自家地頭多少還是要有所禮讓。
陳縣君從茶缸裡舀起一碗茶水,給祖昭的茶杯填滿,不動聲色的又說道:“前幾日郡府派下官文,本已決定協商本地駐軍協助此次剿賊。屆時協同兩縣之力,配合官軍行動,料定賊子插翅難逃。可惜啊……”
祖恪忍不住抱怨道:“陳縣君難道就不怕官軍調來時,賊人早已聞風而逃麼!”
陳縣君瞥了一眼祖恪,臉上閃過一絲不悅,轉而看向祖昭,緩聲說道:“大公子,本官並無其他意思,只是希望以此事爲一個教訓。”
祖昭之所以沒有急着說話,就是想弄清楚陳縣君心裡到底盤算着什麼。他現在大致上已經看得出來,此次剿賊原本能算作兩縣合力辦案,換言之,事後也是兩縣共同領這份功勞。現在正因爲他擅自行動,以至於無法按照原計劃那樣實現功績分配,自然而然,讓一直抱着投機心理的陳縣君心中很是不甘。
他不疾不徐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臉上不見波瀾,正聲說道:“陳縣君,此次我祖家上下浴血討賊,最終未曾說過有郡府讚許,所求所做之事,到頭來仍舊是讓鄰縣王縣君三言兩句敷衍過去。想來,目下絕非是討論此次討賊孰對孰錯,可以說,討賊遲或早都沒有錯,所謂計劃無非只是一個草考,兵法雲,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善將兵者必善於隨勢而變。所以說,討賊之事,於情於理,任誰都沒有錯。”
就目前形勢而言,如果連陳縣君都開始責怪祖家擅自行動誤了大事,那此事必定可大可小,甚至對祖家會有大不利。到時候王縣君隨便煽風點火,陳縣君這邊再添油加醋,縱然祖家有通天般的能耐,也會陷入一口難辨的困境。相反,如果能拉攏陳縣君一起來針對王縣君,那形勢一下子便能扭轉過來。
無論如何,王縣君捏造事實辯無可辯,只要能揪住這一點不放,定能撥亂反正。屆時也能給陳縣君帶回相應的好處,想必陳縣君是能夠辨清楚其中利害。
聽完這番話,陳縣君眼色一亮,旋即又恢復到不動聲色,他平靜的說道:“大公子此言,會否有些託大?郡府那邊已然聽聞此事詳細奏報,劉使君與鄰郡張縣君業已聯絡此事。是對是錯,應遲應早,定論昭然,何以再言其他?”
祖昭笑道:“定論昭然?怕是未必吧。事實勝於雄辯,當日發生何事,還有誰能比我祖家親於討賊更能瞭然?王縣君藏有私心,我祖家犧牲的族衆可絕不答應。說來,此事還要請陳縣君爲之主持公正。”
陳縣君眯起眼神藏在冉冉升起的茶碗熱氣後面,顯得撲朔迷離,又放佛是在盤算什麼。他自然明白祖昭接連幾番話的用意,自己這幾日與祖家幾位長輩皆有往來,祖家長輩對祖昭帶隊討賊褒貶不一,褒揚的當然還是祖昭少年英勇,一夜破賊,頗有微詞則還是未按規矩與官軍同往。在他看來,祖昭眼下自是希望消除所有非議,爭取挽回祖家應有的榮譽。
對於他而言,自己同樣能從箇中獲取好處,總不至於讓鄰縣那個姓王的矮冬瓜一人獨貪功勞,更何況那個姓王的矮冬瓜本來就是坐享其成。
慢慢飲了一口茶水,陳縣君嚴肅的面龐上浮現一絲笑容,和氣的說道:“細細想來,祖公子這番話不無道理,事實勝於雄辯,此次祖公子浴血出力,豈能讓一些奸詐之徒投機取巧?雖說府君大人對此事甚爲憂心,但相信只要祖公子能當面澄清,必然還是能有一個結果。”
祖昭頷首謝道:“有陳縣君這番話,晚生心下釋然。”
陳縣君接着又道:“如若本官猜測不錯,過幾日郡府那邊便會有消息。屆時本官陪同大公子同去一趟平剛,爭取將此事說一個清楚。”
祖昭微笑道:“多謝陳縣君成全。自劫馬案伊始,陳縣君便操勞不已,這一份恩情晚生必會銘記在心。”
陳縣君深意的笑了起來,惺然推辭道:“哪裡哪裡,不過是循規蹈矩罷了。”
祖昭見此事已經說通,陳縣君斷然不會不順這個人情,想必縱然是郡府那邊同樣也希望能爭取討賊的功勳,今日已見,無非是陳縣君故意擺譜加以試探罷了。他起身準備告辭,祖陵、祖厲、祖恪等人也都明白今日談話的用意,好歹沒算與陳縣君白有這份矯情,哪怕對方矯情一些、打打官腔亦是無妨。
就在這時,陳縣君不疾不徐的再次開口說道:“大公子,可別忘了本月初十察舉,畢竟是本官一番心意,還望大公子多加記心。”
祖昭下意識看了陳縣君一眼,先是一陣面無表情,隨後露出真摯的笑容,躬身行禮道:“多謝陳大人關心,晚生必不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