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偃師大營。
洛陽距偃師不算遠,華歆快馬加鞭行了將近七個時辰的路,總算是在夜幕降臨之前懷揣董卓的調令來到了偃師大營。
張濟安排華歆一行人在營中歇息,一面命人招來繼子張繡。
“軒轅關被破,相國已派人前來,我們明日就將領軍南下,來補這個漏‘洞’了。”張濟見張繡進來,也不廢話,直接將李儒起草的信箋和董卓的調令遞給張繡看。
張繡接過看了半晌,才納罕道:“我倒是誰這麼能耐,硬是把天給捅漏了。原來是江東猛虎孫堅啊。他兒子孫策也不差,雖然比我還小了幾歲,但身手已經很了得了。虎父無犬子,倒是不摻假”
張濟接過張繡看完遞回來的信箋,收好放入懷中,才擰着眉搖頭說道:“在軒轅關的不只是孫堅陶謙。幾日前我接到飛鴿傳書,言曹‘操’大將夏侯惇,徐州劉揚都摻合了進去。而且——”
說着,他瞅了一眼侄子兼繼子的張繡一眼,道:“徐州吳家堡也帶大軍去了軒轅關,領軍的正是你師妹吳穎。那日徐榮聽信呂布的話,率軍出滎陽去軒轅關撈便宜,卻被擊的大敗而歸,他自己也身受重傷。我們的人打探到,‘射’傷徐榮的是劉揚的部將黃忠,但真正正面打敗他的卻是吳穎——”
張繡眉‘毛’一挑,顯得很是驚訝,然後苦笑道:“多年不見了,沒想到師妹身手已經如此了得了。師父那個高手榜上,師妹的名次可是比我高出一大截兒。她又是師父和我們師兄弟最寵愛的小師妹,我怎麼好對她下手啊……怕是若真的動起手來,還真打不過她……而且昔日情同兄妹,明日就要刀戈相對……尷尬啊……”
張濟目光一瞪:“那有什麼,各爲其主而已,豈能因‘私’廢公”
看着張繡一臉苦悶,張濟輕聲笑道:“別擔心,吳穎已經去了冀州。那裡黃巾作‘亂’,韓馥無能,向袁紹求援,袁紹就派她與曹‘操’同行,前往鄴城運糧去了。所以,這次你們師兄妹是沒機會‘交’手的。”
張繡這才舒了口氣,然後想了想,看着叔父奇怪地問道:“‘射’傷徐榮的那個黃忠是劉揚的部將?劉揚是何人,我怎麼從未聽過他?徐榮可是當世名將,成名已久,穎兒得師父真傳,加上天分極高,能傷的了他不奇怪。但黃忠不過無名小卒,怎麼也能傷的他重傷而逃?難道是放冷箭?”
張濟搖搖頭道:“戰報上說,當日華雄在軒轅關下殺得盟軍喪膽,正是黃忠單刀正面擊敗了華雄。也許……也許他該是有真本事的……”
張濟說着,眉頭微蹙思索道:“不過從戰報上來看,軒轅關先前固若金湯,但還沒轉眼就丟了,丟的蹊蹺啊……而從各方面消息來看,劉揚此人在其中發揮了很重要的作用,絲毫不下於孫堅等人……”
張繡一奇,張濟舒展了一下身體,背起手轉過身,頭向營帳‘門’說道:“劉揚此人,橫空出世,先是在潁川路上,以詭詐手段,擊垮了高順侯成來去如風的‘精’銳騎兵。高順此人,你也該知道,雖被呂布埋沒,而且爲人愚忠,但卻不失爲一員足以獨當一面的良將。劉揚打得高順不得不求饒,可見此人的手段。”
“面對徐榮的大軍,劉揚的軍馬也表現的十分搶眼。五白神臂營箭雨如潑,三百風字營悍不畏死、但風格灑脫、絕不拖泥帶水,而最出‘色’的還是那八百長槍營——長槍如林,陣如泰山,八百人面對李‘蒙’的以前‘精’騎絲毫不遜‘色’,並能正面迎擊,只付出了不過數十人的傷亡,就穩住陣腳,然後竟對一千‘精’銳騎兵展開了一面倒的屠殺——”張濟面‘色’沉鬱,但是嗓音卻甚是‘激’昂,甚至帶着某種情緒的顫抖。
張繡不敢相信地皺着眉說道:“李‘蒙’此人我是見過的,統領騎兵頗有一套,多次他的騎兵營,深入匈奴腹地打草谷,鮮有敗績。騎‘射’那樣彪悍的匈奴人,都被李‘蒙’攪得心驚‘肉’跳,卻沒有絲毫辦法,他也算是西北地界上有數的悍將……怎麼,怎麼會淪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一千‘精’銳騎兵被八百長槍營一舉擊潰……難以置信,難以置信……”
張濟沒好氣地瞪了張繡一眼道:“我們的人的情報,就算是不算及時,但絕對是準確的。而且我要告訴你,李‘蒙’的騎兵營全軍覆沒在長槍陣裡。而且……徐榮被黃忠‘射’中了肩頭,而他——卻被黃忠一箭‘射’穿了喉嚨而且樊稠也是被他們的長槍營刺成了窟窿,人頭已經高懸在軒轅關上了”
張繡看着張濟絕不像說謊的目光神‘色’,忍不住打了個冷戰,皺着眉嘆息道:“黃忠是個硬角‘色’,長槍營更是個難啃的骨頭,劉揚是個狠角‘色’……這次前往,可是有血戰了——血戰啊”
張濟笑道:“怕了?”
張繡搖了搖頭,坦誠地說道:“自從十七歲上了戰場那天起,我就沒害怕過。但是……”
說到這兒,張繡一頓,凝視張濟半刻,才沉聲問道:“我們這樣爲董卓效死,值得麼?”
張濟看着侄兒凝視的目光,先是一呆,然後怒道:“什麼值得不值得的,天下大義家國社稷豈是我們這些匹夫能管得了的?誰願意打仗,誰願意廝殺流血?不都是被‘逼’的麼我們做的一切,都不過是想在這‘亂’世中好好地活下去我要保護你的嬸孃,給她安全給她錦衣‘玉’食。而你,也要爲你的家小子孫負責,給他們光耀前程,讓他們做世家子弟,而不是農夫乞丐”
“可……董卓……畢竟殺戮太重……是國賊啊”張繡小聲道。
“天下諸侯哪個手上不是血債累累?他們哪個做的惡事比董卓少?只不過是他們披着執法者的外衣行惡,沒人敢說而已董卓是惡,但他惡的光明磊落可這些自稱是匡扶社稷的諸侯刺史們,有幾個不是說的大義凜然,卻盡幹齷蹉事兒?跟董卓幹,與跟那些諸侯幹,又有什麼不同呢?而且,董卓雖然兇殘,但對自己人卻是很優厚的,比起那些寡恩刻薄的刺史郡守們,我寧願給董卓效死”張濟義憤填膺地對着侄兒低吼着。
看着滿臉通紅、劇烈喘息的叔父,張繡不敢再多說,但臨末還是小聲說了一句:“叔父就不怕,身後之名狼藉?”
張濟冷笑,目光灼灼地看着張繡沉聲道:“成王敗寇,史書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漢高祖不過是一個昏昏無賴,如何比得了楚霸王的義薄雲天?但事實如何,漢書上是如何記載的?呵呵……所以同樣,若是董卓是贏家,還怕史書上留下我們的污名?”
遠在幾千裡之外的下邳城,晨鐘暮鼓中,張鑌着一身寬大的僧衣,披散着蓬鬆的頭髮,盤坐在浮屠寺慈愛的金佛下。
寺內大堂內,地上牆上空中,擺滿了懸滿了油燈。置身其中,就如漫步於星海天宮之中。
木魚聲,誦經聲,映襯着寺外悠揚的鐘聲,大堂裡籠罩在一片心靈的安謐和祥和中。
但是張鑌盤膝而坐,雙目緊閉,他正在修習達摩大師教授的佛學心法,爲的是定心神克心魔。
這種修習方式,先是打坐入定,清空自己的身心,進入虛無縹緲不喜不怒的無我境地,然後就如睡着了一般,身心完全脫離了這個浮躁的世界。等醒來時,心兒就如同被空山新雨滌‘蕩’了一樣,濾去了浮華不安,沉澱下淡然自得。
但今日張鑌入定之後,神識恍惚之中,眼前卻浮現出一幕幕,或沉醉不願醒來,或撕心裂肺般疼痛的畫面。
虛無中,他似乎穿越了光‘陰’的長廊,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個繁華安樂的洛陽帝都。穿過如織的人羣,拂去街市的喧囂,他順着謫仙樓裡飄出的天籟絲竹之音,如仙人般飄入了閣樓上,見到了那個白衣如雪,恍若仙子般的人兒。她還是那樣的年紀,還是那樣對自己飽含溫馨和愛意的微笑。
“你回來了。”人兒盈盈起身,喜不自禁地柔聲喚道,他微笑着上前,輕輕將那個魂牽夢繞的‘女’人擁入懷裡,輕輕地婆娑着她那絕世的容顏,憐惜而又調侃地捏着她那小巧峻拔的瓊鼻說道:“你這謫仙樓可是遊人如織,若非我一身武藝,那還擠不進來。”
那人兒粉拳輕柔地捶打着他的‘胸’膛,嗔了他一眼,然後將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柔聲道:“若是你……不喜歡人家這樣……人家以後不見客,就是了……”
畫面一轉,那是紅燭搖曳。錦被如‘浪’,美人在懷,癡癡地看着他,動情地說道:“人家蒲柳之姿,望郎君憐惜……莫……莫要辜負了我……”
斗轉星移,她摔碎了酒壺,深諳醫道的他立刻知道酒裡下了‘藥’。這時一羣惡漢闖了進來,嬉笑道:“毓小姐,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了”
他只感覺撕心裂肺地疼,彷彿天旋地轉,生無所戀般的絕望。他怒吼一聲:“爲什麼”
美人兒兩行清淚滾落,無言以對,只是低着頭抿着嘴‘脣’默默地說道:“對不起……”
他怒火攻心,揚手就向她‘射’出一串飛針,她嬌柔的身軀巨顫,捂着‘胸’腹痛苦地癱倒在地,她最後絕望地向他伸出手,似乎要握住他的手。
但他已經絕然而去,但他卻震撼地聽到了她用所有力氣發出的那聲呼喊:“從這裡跳窗出去……沒有陷阱……”
她那悽‘迷’的眼神,是那樣的悽惶眷念。但她爲何作出了這樣的選擇?
天旋地轉,他看到了她正腆着個大肚子,安詳地在榻上繡着虎頭鞋。她不時低頭望着不安分‘亂’動的肚皮,慈愛地撫‘摸’着它笑道:“寶寶要乖,你爹爹欺負你母親親,你可不許也學你那壞蛋爹爹。孃親除了你,世上再也沒有親人了。你不愛孃親,孃親就每一個人愛了。孃親很可憐呢……”
他只覺得心裡酸澀難言,想去靠近她,但卻發現被人控住了‘腿’兒一樣,根本靠近不了。他歇斯底里地呼喊着無數聲“毓兒,我對不起你”但,她依舊慈愛地跟着肚子裡的孩子聊着天,根本沒聽見他的呼喊。
乾坤日夜、浮沉變換。她躺在‘牀’上,面目扭曲地痛呼着,她是要臨盆了。
“小姐,加把勁兒,再加把勁兒,就生出來了”接生婆焦急地說道。
“我……啊——”她還沒等說完,就緊抓住被褥,‘挺’直了身體,發出絕望的哭喊。她已經汗透了,或者說被她自己的鮮血給浸透了。
“毓兒,毓兒,相公來了,相公幫你”他心裡痛極了,大聲喝道,但一樣無法近身,只能看着心愛的人忍受着鑽心的煎熬。
“小姐——不能放棄啊——你想着這個孩子的父親,狠狠地罵那個狠心的男人這樣就能生出來了”張毓雙目發直,也不哭喊也不動彈,似乎已經放棄了,但這樣的結果就是母子皆死接生婆緊握她的手,幾乎哽咽着說道。
他也吶喊道:“毓兒,堅持住,堅持住啊”
然後他就聽見從來都是溫柔地笑着的她,突然雙目中‘露’出了熱烈的光彩,一面咬着牙關使勁兒,一面高聲,斷斷續續地罵道:“張鑌……你這個‘混’蛋……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張鑌聽到她的呼罵,竟然感覺如同贖了罪一般,好受了許多。
“啊——”隨着一聲悽婉的痛呼,一聲嬰孩的哭聲響徹他的心田。
“恭喜小姐,是個千金——嗯,小傢伙真白,長大了肯定跟小姐一樣好看……”
畫面又一轉,他看到一個男人帶着人,突然闖入張毓的房間,死死地按住她,不顧她的哭喊哀求,直接把搖籃中的孩子給抱走了。
那男人聽着身後她撕心裂肺的哭喊,頭也不回地冷聲道:“不想要你的孩子這麼小就死去,你就該好好地做你沒完成的事情。否則,她長大了也會跟你一樣,千人騎萬人睡”
“還我靈兒,還我的靈兒……”張毓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把‘女’兒抱走,卻毫無辦法。
張鑌發現自己只能當一個看客,面對如此慘痛的場面卻毫無辦法,他痛苦地想要死去。
等他再一轉眼,又是另一幅畫面了。
月‘色’清幽,雪原遼闊,一個美絕人寰的少‘女’正悠然地在月下漫步,手裡把玩着一個‘玉’符,張鑌一眼就認出,這是自己送給張毓的。
“孃親說,拿着它就能尋到爹爹,可是走遍了天下……可爹爹在哪兒呢……”少‘女’嘆着氣,嘟噥着嘴,那模樣惹人憐愛極了。
張鑌剛要狂喜地衝上去,喊道:“靈兒,我就是爹爹啊”
但是,突然狂風大作,烏雲密佈,等他再睜眼時,就聽見一陣粗獷猥瑣的男人鬨笑,夾着一個少‘女’的哭喊。
“我是你們的聖‘女’,你們不能這樣對我……”少‘女’哭喊道。
“聖‘女’又如何?老子還就玩了,有本事張角活過來啊”
“這麼美妙的人兒,怕是天上的仙‘女’兒也不過如此,竟然謫落在我們面前。能跟仙‘女’兒纏綿恩愛一場,就算是死了,***也值了哈哈哈……”
“你瞧着‘乳’兒還‘挺’‘挺’的——”
“嘖嘖——這‘臀’兒又圓又翹——嘖嘖,跟明月似地——”
那些漢子七嘴八舌地說着,然後是更大的鬨笑和少‘女’愈加絕望的哭喊。
“爹爹——救我——啊——”
“靈兒,爹爹來救你了”張鑌只感覺心裡被千刀萬剮了一般,撕心裂肺比起他如今的心疼算得了什麼
但就當他不顧一切束縛,要掙扎着衝破無邊的黑暗,接近‘女’兒哭喊聲的地方時,他只感覺身體猛然一顫,腦袋一疼,突然看見了亮光。
但這不是虛空中的亮光,而是他已經醒了,身體卻由於劇烈掙扎,腦袋直接磕在了地上。
他渾身已經汗透了,想起虛空夢境,張鑌此刻回憶起,依舊是鑽心的疼。
耳畔依舊是肅穆的鐘聲和悠揚的誦經聲,而他置身慈愛的金佛下,端坐夢幻般的燈海之中,心兒卻全然‘亂’了。
“我得走了……我要去找靈兒,我的‘女’兒……”張鑌堅定了信念,緩緩起身,畢恭畢敬地向微笑的大佛行了一禮,然後快步走出了浮屠寺。
“不行,得先向達摩大師告個別纔是”張鑌想着,就快步向達摩大師的禪院走去。卻發現裡面空無一人,恰巧一個小沙彌路過,他忙問道:“達摩大師現在何處?”
小沙彌認得張鑌,於是指了指禪院的槐樹下,說道:“達摩大師已經入了土。”
說着不等張鑌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小沙彌已經走遠了。
“大師啊,你怎麼說走就走了呢弟子想向您辭別,卻不想真的永別了”張鑌想起這些日子達摩慈眉善目,以及諄諄教誨,但昨日還想見,今日就是‘陰’陽兩隔了,不由地悲從中來,伏在槐樹下還是新動得的土地上痛哭起來。
“不成,大師帶我恩重如山,怎能草草了事,埋在這棵樹下?得置身佛塔之頂纔是”張鑌擦乾眼淚,於是立刻拿出旁邊一個鐵鍬,就呼呼地挖了起來。
挖土不到一會兒,鐵鍬就“鐺”地一聲碰到了一個硬東西,他以爲是石頭,想要給它挖出來,但卻不想上面的泥土滑落,‘露’出了一顆滿是戒疤的骰子頭,不是達摩還是誰
達摩吐掉嘴裡的土,睜開眼淡淡地看着驚愕的張鑌笑道:“貧僧實在修習瑜伽之術中的入土辟穀,五日以後方的出來。施主爲何要將貧僧這麼早地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