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那粼粼波濤的江邊,血色殘陽映紅了銀白戰甲和一張了無生氣的臉。
“離郎!”
遙遠處,趙黍離背對着蘆葦蕩,站在江邊,聽得一聲真切“離郎”,回過身緩緩摘下面具,與江采薇相視一笑,張開雙臂擁抱多年未見的故人。
江采薇更是熱淚盈眶,一頭紮在了趙黍離的懷中,哭打着抱怨道:“你個羔子,從軍也跟我道一聲告別!害我苦苦等你三年。”
“怎麼了?我還沒死呢!你這眼淚啊,留着以後到我靈堂上哭去吧!”
趙黍離將面具扔在地上,輕輕哼起當年那首熟悉的童謠,“上邪,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江采薇邊笑邊抹乾眼角的淚水,噗嗤一笑打趣道:“這腦瓜子還沒壞!”
“趙夫人教的東西,怎麼敢忘呢?”
江采薇打頓片刻,“趙夫人”這三個字聽得清清楚楚,含糊道:“你……剛纔……說……”
趙黍離湊近江采薇的耳朵,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趙夫人”三個字,幾乎個把江采薇耳膜都給震破了,差點把她送走。
“趙黍離!看我不打死你!”
這次,趙黍離再也沒有逃跑,樂呵傻笑,深情凝視江采薇生氣的模樣,攤開雙手任由江采薇在懷中拳打腳踢。
“你……爲什麼不跑了。”
趙黍離若有所思……
“我怕……你再也追不上我。”
江采薇不服軟,撩起衣袖,秀出拳頭裝出囂張的派頭,懟着趙黍離的臉說道:“那你應該慶幸千萬不要被我追到!不然的話!我追一次打一次!”
趙黍離攥緊了江采薇的拳頭,一把將她拉近自己懷內親吻,江采薇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這是人間少有的甜美,她的臉羞澀得像一隻熟透的蘋果,在朝霞之下越發紅潤。
“再等我一年,好嗎?”
無邊落木依偎着黃土,趙黍離眼眶溼潤,緊擁着江采薇,抽吸鼻子,執子之手悠悠許諾。
“又要出征了是嗎?”
趙黍離一語不發,點點頭。
“皇帝沒把你們怎麼樣吧。”江采薇擔心詢問趙黍離,看他深情款款的樣子,必知他心中藏有心事。
“沒有,皇帝讓我統領趙家禁衛軍,聯合新開創的六門還有韓尚景的玄清教,攻打羅陰的老巢。”
“玄冥祖師?崇康皇帝是要讓你們禁衛軍去送死!”
趙黍離無力苦笑,嘴角微微抽搐,眼眸低垂,“放心,死不了。”
“不行!那玄冥祖師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道嗎?殺人連眼睛的不眨一下,整個衛國被他弄得民不聊生,瘟疫兇獸四起,光說仙門百家就被他屠了一半,區區肉體凡胎的兵甲如何制伏得了?”
見到江采薇爲自己一臉擔心的樣子,趙黍離不禁樂了起來,捏着她的臉蛋回答道:“少見多怪,那玄冥祖師再厲害,也還不是個凡人?況且那六門和玄清也不是吃素的門派,該衝該逃,我自有分寸的,替死鬼這麼多,真輪不到我。”
“那你以何爲誓!”
趙黍離單膝跪地,伸出右手三隻,義正言辭說道:“以上邪爲誓,以山川爲約,必等離郎歸!待我討伐了羅陰,定爲你鋪滿十里紅妝路。”
江采薇嘟着嘴巴慪氣說道:“你若回不來,就再也別來見我了!”
“好!一言爲定!等你鳳冠霞帔,做我的新娘。”
……
這一去,趙黍離奮勇殺敵,結合了六門和玄清的勢力,高舉三方旌旗,浩浩蕩蕩來到了玄冥祖師的老巢——百鬼崖。
那玄冥祖師也不是吃素的,預備着十方兇獸活屍,做好了與其決一死戰的準備。
至於正面對決的,主力還是六門和玄清教派,那玄清派祖天師韓尚景更是爲了收服羅陰,與其殊死一搏,只是二者力量相持恆不下,在渾元天際生死殊沙殺至少有一月有餘,恍恍惚與一羣無靈無魂行屍走肉廝殺,一番苦戰無果,韓尚景發力倒是快被羅陰吸噓殆盡。直到最後,趙黍離亮出懷中的漢歸印作載體,韓尚景誓死消滅羅陰,與其一同葬身漢歸印中。
那算是後續的事情了,那日,趙黍離收了漢歸印重整軍隊,預祝凱旋之時,營中卻冒進來一程門的小廝,說是程門掌教程孟道有請。
趙黍離隻身走進了程門虎狼窩,殊不知這姓程的已經看上了趙黍離懷中的寶貝。
“黍離君!”程孟道本躺在榻席之上,見趙黍離的到來,來不及穿鞋倒趿着,笑臉相迎,恭賀道:“這次百鬼崖戰役,和黍離君並肩作戰,卻是快哉!黍離君功高蓋主,千秋萬代呀!”
趙黍離被推脫着坐在營帳中,這裡的氛圍死氣沉沉毫無一點生氣,趙黍離反倒覺得十分不自在,真想快點離開,敷衍回答道:“孟道兄謬讚,末將腆居禁衛統領實乃皇帝隆恩,豈敢自傲,往後還得仰仗六門胞兄扶持。”
“好說!只是,你我既已兄弟相稱,那賢弟可否給愚兄開開眼,若我此生有幸能瞻仰到漢歸印,那可是前世修來的無量功德啊!就是死也值得啊!”
趙黍離謹慎小心捧出封有羅陰的漢歸印,雙手託掌呈現在程孟道的眼前,霎時間,程孟道眼珠子都直了起來,雙手情不自禁接過漢歸印,卻被趙黍離及時收止。
程孟道翹起大拇指,連連稱讚,“世上能和三教圖媲美的,只有閣下的漢歸印了。上可開天,下可劈地,若是能同時得到三教圖和漢歸印,那便可稱霸三界九霄。”
趙黍離聽出了其弦外之音,起身抱拳說要告辭,臨走還嚴厲警告着程孟道,旁敲側擊警示他莫要打漢歸印的注意。
程孟道表面上唯唯諾諾,言聽計從,可等趙黍離走後,揚起高傲的頭顱,眼中泛着貪婪的綠光,輕蔑一笑,拔劍出鞘,細細擦抹,“哼,漢歸印……遲早是我的……”
“兄長……”
從營帳後面走出來一位稚嫩的少年,他是程孟道的親弟弟,兩人相差三歲,叫程仲義。生來一副軟弱善良的面孔,和程孟道虛僞冷血的性格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程孟道當時看都不看他一眼,繼續擦抹冷得滲雪的鋒霜刀劍,直接發問:“你來做什麼?”
“兄長……我們既已做成了六門,剿殺了羅陰,爲什麼還要對個漢歸印不依不饒?是你的終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不來,我……”
“閉嘴!”程孟道一腳踢開弟弟,用劍抵着他的脖子,“就你道理多,就你是個明白人?我告訴你,在我這裡,是我的終究是我的,不是我的也終會變成我的!那趙黍離不知好歹,我就讓他嚐嚐苦頭,得不到的我們就硬搶!”
“兄長!”
“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營地,就算跑丟了我也不會尋你,讓你自生自滅算了!”
程仲義俯下身子,低着頭恭敬回答了一句“是”。
程孟道將寶劍擦得透亮,隱現着淡淡的寒光,刀鋒尖利刃如秋霜,照出他險惡一笑。
“趙黍離,我讓你有來無回……”
而趙黍離那邊,爲避免事端,早已整修了軍隊,立刻啓程出發。
途徑怖屍洞口,馬嘶鳴人失措,草叢中飛起幾隻驚鳥,四周還散發着微薄的邪冥之氣。
“羅陰不是死了嗎?”羅殊途坐在馬上,安頓了軍隊,皺緊眉頭自言自語。
爲了衆人的安全,趙黍離走得小心翼翼,先是派了一個小兵前去打探。
“報!是個孩子!”
“孩子?”
那小兵把孩子一把拎着扔到趙黍離的馬下。
是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孩子,指尖還縈繞着僅剩的邪冥之氣。蜷縮在地上,玩弄着地上的螞蟻。
“是殘餘!警戒!”身後百夫長領着身後士兵長矛聳立,形成劍拔弩張的姿勢。
趙黍離招手示意放下警戒,親自下馬,攜着他稚嫩卻髒濁的手,扶他起身,問道:“你是哪家的小孩兒?”
小孩兒低頭不語。
趙黍離遙望遠處的怖屍洞,“聽聞玄冥祖師收有一徒,裘子衿,可是你?”
小孩兒聽聞玄冥祖師名字,驚恐搖頭,一個勁哭泣,可是再怎麼嚎啕聲音卻十分微弱,聲帶貌似已經被人割斷了。
“這孩子,良心未泯,好好栽培,還是可以重返正道的。”趙黍離幫他稍作整理,將他抱在馬背上。
“將軍!禍患不可留啊!”百夫長擋在馬前,跪倒在地上懇求趙黍離莫要養虎爲患。
“這麼小,能成什麼禍患?讓開!”
衆將士拗不過趙黍離,只得跟着繼續歸途前行。
行至百鬼崖出口,卻發現路口被人用石頭死死封住,四面八方蓋過一支密密麻麻的軍隊。程孟道站在懸崖邊觀望着趙黍離的軍隊,冰冷抽動嘴角,俯身行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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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黍離君安好?”
“程孟道!你想幹什麼!”
“黍離君難道還看不出來嗎?呦!還有個孩子?百鬼崖裡的孩子,怕不就是羅陰收養的棄子裘子衿吧?趙黍離?莫不是和羅陰暗中包庇,等出了百鬼崖,再放出羅陰吧?”
趙黍離氣得指着程孟道鼻子破口大罵:“程孟道!你莫要污衊!”
“污衊?那趙黍離,禁衛軍不作休整連夜便走,現在還帶着玄冥殘餘,你!意欲何爲!衆人,可是都看到了,趙黍離想帶着這個殘餘跑啊!”
霎時,冒出來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六門的,玄清的,都齊了,冷漠看着懸崖底下被包抄的禁衛軍……皆是看客。
“趙黍離,裘子衿,禁衛軍,皆是玄冥殘餘!今天我程孟道替天行道,剿除餘孽!程門弟子聽令!一個不留!放箭!”
整個空谷之中,黑雲壓着這片天空,就像是一張壓抑黑暗的網,包裹着哀嚎聲聲。就一瞬的功夫慘絕遍地,鮮活的生命在此變成了枯骨,就像天上隕落的繁星,轉瞬即逝。上一秒還是威風凜凜的英雄,下一秒卻變成了屍山堆中一枯骨。而那羣冷血的動物,害死了共同的敵人,開始了以自我爲中心的大屠殺。
趙黍離緊緊護住懷下的韓子衿,不讓其受一絲一毫的傷害,身上被紮成了刺蝟,萬箭穿心,滲着血的大窟窿黏染在戰甲之上,映滿山紅……
用僅存的力氣痛罵着上邊一羣冷血的畜生,爲了漢歸印不擇手段,連孩子都不肯放過的畜生!
他一手託着牆,顫顫巍巍拿出懷中的漢歸印,含淚逼着裘子衿將漢歸印吞下去。
裘子衿並沒有任何拒絕猶豫,大口吞嚥下了漢歸印,揉着趙黍離的臉嗚咽哭訴着讓他不要死。
趙黍離自知時日不多,艱難嚥下一口血,對着裘子衿厲喝一聲,“別動!聽我說!我,死後……好好保護漢歸印,做個好孩子,不要再去學……歪……歪門邪道了!聽……聽見沒!”
裘子衿哭紅了眼,只剩下一個勁的點頭。
趙黍離和藹一笑,身上漫無邊際的冷鑽進冷骨頭,心臟被什麼重重的東西壓得喘不過氣脣片上最後的血色已經褪盡,眼前漆黑得什麼都不再能夠看得見,整個世界,眩暈而狂亂,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了一處光明,光明處,站着江采薇。
“采薇……”
還記得江采薇那日慪氣的模樣,“你若是不回來,就再也不要來見我了!”
裘子衿不知他所說何意,只是用所學的玄冥之術幫他撐着最後一口氣。趙黍離決絕斷了裘子衿的法術,彷彿看透了一切,閉着眼睛說道:“把你……的法術……用……到正道。我死後……帶我回去……”
程孟道見趙黍離尚有氣息在不均勻起伏,呵呵一聲冷笑,“生命力可真頑強……”
說完,又是一發箭雨流星。
身上的箭源源不絕,就是淅瀝的雨滴般密集,刺痛在他全身上下每一處部位,他艱難咬破手指,畫出一道血符,癡癡狂笑,發出毒誓,“采薇……是我對不起你。呃!”又是一箭刺穿了他的手掌,卻依舊阻不斷他繼續畫符,仰天狂笑,“我……趙黍離!自此……寧做無情趕屍人,不做富貴家公子,永生不見采薇,永世不得真情!”
說完,噴出最後一口淤血,雙眼惺忪,倒在血泊之中,死前勁盯着出口故鄉的方向,不甘笑着……
“就差一步……我……就可……以……回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