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 皇帝親近文臣,防備武將,這些血性漢子心裡頭早就憋屈得不行。他們大多性格直爽, 有一不說二, 之所以忍到如今, 是因爲他們敬仰的顧大將軍告誡他們要以國以民爲重, 將自身榮辱置身度外。
如今太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竟監視打壓大將軍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在場的武官藉着酒勁商量起明日組團諫言之事,聽得林清羽眉間蹙起。
這些武官的智謀似乎都放在了行軍打仗上, 對朝堂之事不甚敏感,也不懂察言觀色。貿然諫言, 只怕未必說得過和太子親近的文官。
這時, 蕭玠打斷他們, 一語道破真相:“可是你們和文官吵架,從來都沒吵贏過呀。”
衆武將:“……”
蕭玠又道:“每次你們都是被氣得臉紅脖子粗, 憋半天憋不出一個字。”
林清羽看了顧扶洲。這人還是一言不發,面色沉靜,但林清羽總覺得他非常想說話,都快憋死了。
衆人商議了一通,最後決定見機行事, 總之一定要救大將軍於水火之中, 還他應得的尊重和榮耀。
次日一早, 吳將軍在宮門口下馬, 準備入宮上朝。他聽到有人叫他:“吳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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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將軍回頭一看, 原來是昨天在四皇子府上見過的美人太醫。美人太醫穿着靛青色的文官官服,靜靜地站在一旁, 憑一己之力把他對文官的好感提了上來。
吳將軍咧嘴一笑,憨憨道:“林太醫找我啊。”
林清羽一頷首:“將軍待會在早朝上還要爲顧大將軍諫言麼。”
“必須的。”吳將軍毫不猶豫,“我都和弟兄們約好了。”
“那麼,請將軍記住。無論文官說什麼,你們只須‘然後呢,所以呢,真的嗎?我不信,你說的在理但我不聽’……這些就夠了。”林清羽道,“千萬不要試圖和他們講道理,也不必理會他們究竟說了什麼。”
“然後呢,所以呢,真的假的……”吳將軍漸漸品出味來,黝黑的臉上笑開了花,“妙!太妙了!這不得把那幫老頭子氣死。”
林清羽淡淡一笑:“這是我從亡夫那學到的,但願能幫到將軍。”
除了顧扶洲,武官之中最有威望者便是已經年近八十的武國公。武國公曾經在戰場上救過先帝的性命,獲一等公爵位,世襲罔替,可帶刀入殿。武國公在家養老多年,聽聞顧扶洲在京中的境遇,佩上先帝御賜的寶刀,重新出山。
在武國公和吳將軍的帶領下,今日的早朝比市集還要熱鬧。文官昨夜便從天機營那獲知武官要搞事情,早有準備。吳將軍一提出此事,他們便開始細數顧扶洲的可疑之處。
西北戰事膠着,顧大將軍仗打得好好的,突然連發數十封奏本,請求“告老歸鄉”,未免太過兒戲,徵西三十萬大軍難道說不管就不管了?甚至又把西夏暗語一事搬了出來,說將軍有散佈軍機要秘的嫌疑。太子當然相信顧大將軍的清白,但爲了堵住悠悠衆口,查還是要查的,讓天機營的暗衛隨侍將軍左右,同時還能保護將軍在京城的安全。
武將沒文臣會說話,但他們勝在嗓門大。無論文臣說什麼,他們永遠都只是簡短的幾個字來回用。太子幾個心腹文臣說的天花亂墜,脣焦口燥,最後換來對方輕飄飄的一句:“真的嗎?我不信。”
問吳將軍爲什麼不信,吳將軍又道:“說不出來,反正你這話聽起來怪怪的。”
丞相大人年紀大了,又是一身的傲骨,聽吳將軍這麼說,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在大殿上厥過去。
蕭琤坐在龍椅下方的太師椅上,臉色黑如鍋底,指尖敲打着扶手,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等丞相被人擡下去後,他終於咬牙切齒地開口:“夠了。”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齊齊向他看去。
蕭琤沉下一口氣:“此事,容孤三思。”
這些武將只是性格直,不代表他們傻。他們都知道,太子這麼說,是想繼續拖,最好能拖到顧扶洲離開京城。
於是,他們鬧得更厲害了。下了朝也不安分,一個接一個地去求見太子。這些人身上都有軍功,一兩個人不算什麼,十幾個聯合起來,蕭琤是斥責都不便斥責,只能避而不見。武官見狀,又分成了兩組。一組給太子寫奏本進言;另一組玩起了文官常用的把戲,跪在勤政殿門口,號稱不得太子召見就一直跪下去。
宮裡亂成了一鍋粥,顧大將軍府上卻是一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景象。
荷風送香,竹露清響。池塘邊兩把涼椅,涼椅後頭立着遮陽棚。林清羽來給顧扶洲送藥時,顧扶洲正手持一把釣竿,躺在涼椅上釣魚,手旁放着剛從井水裡撈出來的冰鎮紅提,優哉遊哉,好不愜意。
“林太醫。”顧扶洲拿走另一把躺椅上的草帽,“路上很熱吧,快坐下來吃水果。”
林清羽看着紅提上晶瑩剔透的水珠,捻起一顆,道:“我那短命的丈夫,和將軍一樣,酷愛在夏日吃冰鎮的東西。”
顧扶洲咀嚼的腮幫停住。
林清羽假裝沒看見,又道:“可惜他身體孱弱,吃不得冰。去年貪嘴多吃了幾個紅提,便一病不起,險些丟了性命。”
顧扶洲低笑了聲:“這……有點慘啊。”
“若有來世,他有一具康健的軀體,也不知會不會在夏日多吃幾個冰鎮紅提解解饞。”
“那想必是會的。”顧扶洲道,“都說越缺什麼,就越想要什麼。說不定他轉世輪迴後,就去吃了以前那些他吃不了的東西,最後吃到撐。”
如此,他好像明白顧扶洲爲何非要他看他舉石鎖了。
……傻。
林清羽看顧扶洲一口一個紅提吃個不停,道:“夜間吃水果易胖。顧大將軍今天練功的時間要加倍。”
顧扶洲一聽這話就有點萎:“我在練。釣魚,也是一種運動。”
“你動了麼。”
顧扶洲轉了轉手腕:“我動了。”
林清羽警告道:“三十歲的人不比少年,稍微不控制,就會發胖。以大將軍的身形,若這一身肌肉變成了肥肉,就不怕日後娶不到夫人麼。”
顧扶洲沉默許久,以手掩面,痛苦道:“林太醫別說了。我待會就去舉鐵。”
兩人說話間,魚竿晃動了起來。顧扶洲眼眸一亮,熟練地拉竿提竿。“我以前我不理解我父親爲什麼那麼喜歡釣魚,我現在突然就明白了。”顧扶洲感嘆,“這不比蹴鞠馬球什麼的好玩多了,還不會累。”
林清羽問:“將軍自幼無父無母,又哪來的父親。”
顧扶洲笑得高深莫測:“你說呢。”
林清羽淡淡道:“我不說。”
“那當然是我的義父,你的父親。”
林清羽配合點頭:“我父親確實喜歡釣魚。”
林清羽看着顧扶洲費了半天功夫釣起一個小泥鰍,起身告辭:“等將軍了卻諸多事宜,可來我府上祭拜我的亡夫。”
顧扶洲眼睛比有魚上鉤時還要亮:“好。”
武將鬧了兩天,蕭琤還未鬆口。可見,日後他定是一個唯我獨尊,聖斷□□的君主。此事已經脫離了撤不撤顧扶洲身邊暗衛的問題,成了朝中所有武將的事。蕭琤還只是太子就敢做得這麼狠決,日後登基了他們武將哪還有好果子吃。
林清羽遠遠地路過勤政殿,看到門口圍了一大羣人,竟有幾分逼宮的架勢。蕭琤再如何強硬,也撐不了多久了。
當值結束,林清羽直接去了太醫署。自從他父親被貶,顧扶洲被查,太醫院不少人看他的目光光明正大地微妙起來。以前他們只是私下議論,現在當着他的面就會大聲議論。好在他們還沒膽子做些什麼,林清羽只當他們不存在。
在南疆神醫的教導下,林清羽已經開始練一些簡單的蠱。他在千草堂待到深夜,突然聽到藥櫃拉開的聲音,隱約猜到了是誰。他拿着燭臺尋去,果然不出他所料。
“沈侍衛。”
沈淮識見到他,下意識地把手背到身後,視線飄忽:“林太醫。”
林清羽上下打量他:“你又受傷了?”
沈淮識臉上透着古怪:“沒有。”
“沒有你來千草堂做什麼。”
對天機營暗衛來說,受傷是家常便飯。沈淮識的任務大多需要暗中進行,有時不便看太醫,就會自己來太醫署拿些治外傷的藥。話雖如此,能自由出入太醫署的暗衛除了沈淮識,林清羽也不知道旁人。據說,這是太子給他的特權。
沈淮識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林清羽在他面前攤開手:“拿出來。”
沈淮識:“……”
說來也怪,林清羽明明只是個太醫,身上又沒武功傍身,連他一掌都受不住。可站在他面前,被他冷刃一般的目光注視着,他竟默默地把東西拿了出來。
那是一小罐藥膏。林清羽只一聞,便知這藥膏要用在何處。
林清羽走上前,扯開沈淮識的衣領,見他鎖骨上佈滿紅印,寒聲道:“他在牀上都對你這麼粗暴?”
沈淮識後退兩步,捂住脖子,漲紅了臉:“林太醫……!”
“你過來。”林清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從醫箱中拿出一根銀針,“手給我。”
沈淮識不明所以地伸出手。林清羽將銀針刺破沈淮識的指尖,鮮紅的血流入蠱盤。林清羽觀察了片刻,驚訝道:“你竟然沒有中蠱。”
沈淮識問:“林太醫爲何會覺得我中蠱了?”
“太子如此對你,你仍對太子死心塌地,情深義重。除了身中癡情蠱,我想不到其他原因。”
沈淮識面露苦笑:“林太醫,你爲何總是……瞧不上我。”
林清羽看着他:“不是我瞧不上你,是你自己瞧不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