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一樁樁

雪花敲着窗櫺飛落,貼在窗玻璃上,變成了冰凌花;落在屋頂上、廊檐上、門樓子上……像給許家院子掛了一張大大的、潔白的屏幕布,掩蓋不了天的黑。

小敏側着身子躺在牀上,臉枕着雙手,眯縫着眼睛盯着院裡的雪、灰暗的天。坊子礦區的一幕幕涌動在她的淚水裡,映在她的腦海裡。

母親過世後,父親心情低落,很少笑,更聽不到他高聲吆喝,好像變了一個人。爲了生計,天還沒亮,他空着肚子走出家門,去煤礦下井背煤,天黑才下工,下工後他不再去酒館與工友喝酒,不再去侃大山吹牛皮,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踩着泥濘的灌滿煤漿的小路往家趕,站在家門口臺階上,隔着支離破碎的兩扇木門,他看到女兒蹲在竈臺下,一會兒拉拉風箱,一會兒趴着小身子、鼓着腮幫子,往竈口裡續着劈柴,學着大人的樣子吐出一口氣,然後撲通坐在地上的樹墩子上,從鍋底竄出來的火苗照在她的小臉上,小臉上掛着一綹綹鍋底灰,一溜溜汗水。女兒坐着的小身影沒有旁邊的風箱高,他流淚了。

飯桌上,小敏把竹篦子上的餅子送到父親的手裡,她捧着一碗玉米粥埋頭喝着,薄薄的玉米粥只比水多了一點玉米碴子,那點渣子靜靜地沉在碗底。

母親活着時囑咐她說:要把乾糧留給你的父親,他每天要下井背煤,乾重力活,不能只喝稀飯,那樣會沒有體力。

父親一手端着粥,一手抓着餅子,看着對面坐着的女兒,可憐的孩子剛剛五歲,懂事的讓人心疼。父親把餅子掰成兩塊,一塊送到她的碗邊,餅子順着碗邊滑進粥裡,用筷子夾起沾着稀粥的餅子塞進嘴裡,她的脣角留下一圈餅渣子……父親用手指在她的嘴巴上抹一把,再送進他自己的嘴裡,哈哈大笑……那個鏡頭她永遠忘不掉,父親笑得很開心,忘記了一天的勞累,忘記了心裡的痛苦。

沒有了母親,沒有了喬丹霞,沒有人再給她零食吃,她每天揹着竹筐去火車道撿煤渣,跟着村子大點孩子跑出五六里路,把撿來的煤渣賣給村上的地主,換回半碗玉米粒或者一捧高粱面。

每次去火車道下面撿煤渣,她都會留意火車道上丟棄的包裝盒或者鐵盒子,那是乘客從火車上扔下來的,小心翼翼捏着包裝紙盒的底,在烏黑的小手掌心裡抖一抖,很幸運,抖出一些乾麪包渣,送到嘴裡,慢慢嚼着,很香;高興的時候還能撿到半鐵盒的德國午餐肉,她聞一聞,不捨得吃,拿回家,那一些東西是家裡飯桌上最美的食物……父親不容易,他心裡有說不出、不能說的苦,有思念母親的淚,有保護家園的責任,無論小敏心裡多麼不高興,她照舊愛着父親,父親是鐵骨錚錚的英雄好漢,這是大家給他的讚譽,她爲父親驕傲。

張燈的時候,雪小了,廖師傅一個人在火房裡忙活,他從鹹菜缸裡拎出幾綹去年醃製的長豆角,放在一個水盆裡,盆裡的水都是冰碴子,他用大手掌在水盆裡攪合了一下,嘴裡埋怨着:“這盆水拿進屋半天了,怎麼還不化冰呢?哎,這天氣真冷。”

“廖師傅,你又無米下鍋了吧?”海秉雲拄着柺杖站在火房門檻外面,往屋裡抻着脖子,盯着廖師傅愁眉苦臉的樣子,說:“是俺爲難你啦。”

廖師傅慌忙從水盆裡抽出手,在眼前晃着,“沒,沒,顧大哥來俺也高興,俺也想做桌拿手菜,你們爺倆喝幾盅,只可惜,沒有幾樣菜。”

海秉雲向廖師傅招招手,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嗯,俺曉得,俺來找你是有個好主意,咱們砸開池塘的冰,抓條魚吧,守着這麼大的魚塘,咱們爲什麼勒着褲腰帶呢?”

廖師傅爲難了,他用溼漉漉的手撓着後腦勺,吞吞吐吐:“這?!可是,這麼多年,老太太不讓動許家池塘裡的魚……”

“今兒俺允許了。”許老太太的話從桂花樹旁傳來,嚇了海秉雲和廖師傅一跳。

廖師傅趕緊把雙手垂下來,深深弓着腰,“老太太,您,您怎麼來火房了啦?有什麼事兒您在院子裡喊一聲,俺就聽到了。”

“趙媽陪着顧家兩口子在堂屋說孩子們的婚事,俺一個外人不便插嘴,俺就沒進去。廖師傅,你把窗臺上的紙燈籠給俺,俺去祠堂看看。”許老太太雙手揣在懷裡的暖籠裡,向海秉雲唸了一嗓子:“哥,您想出屋子喊一聲敏丫頭,丫頭不在您喊一聲雪蓮也可以。這天冷路滑,還下着雪,您可要悠着點。”

海秉雲瞪了他老妹一眼,嘴裡嘟囔着:“俺哪敢支使你許家孫小姐,哼,你燒香有用嗎?能改變什麼?有些人、有些事不是祖先能左右的,你也是順耳之年,應該聽的進逆耳之言,俺一個外姓人不想摻乎你們許家的事情,你是許家的掌舵人,你手裡有一顆小樹苗,你想讓她往歪里長,就由她隨心所欲……”

“哥……”許老太太一聲哥帶下兩行淚,“俺真的老了,不想多管閒事,俺的孩子們一個個離開了家,俺這心呀每天吊着,哪有心思再去修理樹枝。”

廖師傅聽明白了,眼前的兄妹倆是在說雪蓮的事情,他一個下人也不便插嘴,他心裡對雪蓮的遭遇很是同情,但,每次看到那個孩子的笑,感覺特別彆扭,甚至有時候他懷疑雪蓮在與大家演戲。

“老太太,俺,俺給您拿燈籠……”廖師傅站直身體轉向後窗,從窗沿上抓下一個疊放的紙燈籠,他抓着紙燈籠走出火房,走近不遠處的池塘,把手裡的紙燈籠撐開,抖抖上面的灰塵,他的眼睛有意無意瞄向西邊的長廊,長廊通着堂屋和門洞子,門檐上的燈亮着,燈影裡沒有冥爺忸怩的身影,前堂裡的燈光竄出了窗戶,照在石基路上,扯着飄忽忽的雪在地面上跳躍。

堂屋牆角有一個細瘦的身影,揣着雙手,佝僂着脖子,看那個模糊不清的背影不像是冥爺,冥爺個子比她高。風捲起屋檐上雪拂過她的頭,她擎起手捋捋頭髮,把後背的長辮子撩到胸前,那不是雪蓮嗎?她鬼鬼祟祟在那兒做什麼?廖師傅的手哆嗦了一下,他忘記了背後還有許老太太和舅老爺,朝着雪蓮背影大喊了一聲:“孫小姐,孫小姐,來火房幫俺燒火好嗎?”

雪蓮一愣,從牆角鑽出身子朝火房方向瞄了一眼,她看到了舅老爺和許老太太,她眼珠子一轉,爽快地應答,“好,好,廖師傅,俺馬上來。”

廖師傅折回身,挨着舅老爺身邊竄進火房,走到竈臺前彎下腰,從竈口抽出一根燃燒的麥秸,又伸手從風箱上摸到一截蠟燭,點燃蠟燭放進了紙燈籠裡。

許老太太從廖師傅手裡接過紙燈籠,提着它往前走了幾步,準備繞過火房的後山牆,她又想起了什麼,沒有回頭,聲音很大:“廖師傅,明天你送俺去坊茨小鎮看看,家裡的事情交給趙媽她們,雪蓮是許家孫小姐,一般不要支使她做事兒。”

許老太太這句話也是說給雪蓮聽的,這個時候雪蓮已經穿過了月亮橋,站在橋這邊,她很有禮數地、遠遠地向許老太太的背影彎彎腰,聲音清脆:“祖母,您不要這麼說,在來許家之前,俺什麼樣的苦沒吃過?什麼髒活累活俺沒做過?您放心,做飯洗衣拖地、擦皮鞋,俺樣樣都會,俺也不想當什麼小姐,只要,只要大家不把俺當外人就可以。”

頃刻間,在場的人悄然無聲,只有火房竈口裡傳出劈柴燒裂的聲音,院裡雪花窸窸窣窣飄落聲。

半天,舅老爺從柺杖上擎起一隻手,捂着嘴巴咳嗽了兩聲打破了窘況,“廖師傅,你讓咱們孫小姐看着鍋竈的火,你去池塘抓幾條魚吧,今天嚐嚐你醋溜魚片的手藝,不過,冰太厚,注意保暖,穿上雨靴。”

“唉,這個光景下,許家沒有小姐,沒有少爺,咱們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就是一家人。”許老太太一邊念念叨叨,一邊舉着燈籠沿着去後院的石基路往前走着。雪蓮的話在她耳邊縈繞,她明白雪蓮的話是存心說給她聽的,她能回答什麼呢?嘴裡只有幾句重複來重複去的話,她說的走心,別人聽不聽是另一碼子事兒,驢子不喝水摁不下頭,勉強不得。

昨天雪蓮讓趙媽傳話說,她要一個人住一個院子,她看好了婉婷的院子,許老太太沒有同意。

這個丫頭隨了誰?怎麼不隨她的母親晴盈呢?晴盈在十一歲時被她三叔賣給了許家做丫鬟,許老太太可憐她年幼失去父母,留在身邊當支使,丫頭不僅能吃苦,還能幹,心底無私,記得別人的好,唉,只可惜……許老太太搖搖頭,她想把那些不愉快的東西搖走,搖下一聲重重的嘆息。

一陣風吹來,老人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顫,擡頭看看天,鉛色的烏雲密佈,大片大片的雪花烏泱泱而來,落在她的臉上,落在她的身上,落在手裡的紙燈籠上,最先落在燈籠上的一層雪化了,變成了水,一滴滴順着燈籠上圓鼓鼓的竹子骨架滑落。

拐過腳下的岔路口,只要沿着另一條鵝卵石路往前走,高高的三間祠堂坐北朝南立在路中央,風颳着兩扇沉重的屋門,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飄在許老太太耳邊,她腳步遲疑,把邁出去的一隻腳收了回來,探着身子往前看看,祠堂供桌上的蠟燭已經滅了,滅了多久?也許昨天就滅了。

回許家大院前,她本想把祠堂的香燭燒起來,不讓它滅,燒到正月十五,計劃沒有變化快,近段時間發生的一件件、一樁樁的事兒讓她心勞意攘、焦頭爛額、束手無策,不能面面俱圓。

祠堂火山牆後面是後院小門口,門口外面的榆樹在風裡、雪裡搖曳,猝然,一個身影在高高的院牆上一閃,許老太太一驚一乍,以爲這幾天太勞神出現了幻覺,她搖搖頭,瞪大眼睛看過去,榆樹上的亂枝在牆頭嘩啦啦掃着,滾下一簇簇雪片,墜落在院子裡的假山石上,順着凹凸不平的石縫滾到了草坪上,一切如舊。

身旁石基路右側是三丫頭許婉婷的小院,老人舉高手裡的燈籠往前照了照,月亮門裡門外都是雪,厚厚的雪掩蓋住了院子裡的花花草草,老人深一腳淺一腳踏進了院子,她忘了去祠堂燒香的事情,不,她沒忘,活人都顧不上了,她哪有心思再去惦記死了的人?

燈籠的光照在丫頭閨房屋門口,老人伸出一隻手,想推開門,手停在半空。在平日裡,她的腳步剛剛穿進月亮門,丫鬟秋兒歡快的笑聲隨着跳躍的腳步躥出了屋子,屈膝向她行萬福禮,“老太太您好,秋兒給您請安了。”

“你們三小姐在嗎?”

“稟告老太太,三小姐在屋裡,她在,她在看書,在寫信。”

許老太太的腳跨過屋門檻,靴子落地,踏起一層濃濃的塵土,一霎時,灰塵包裹住了手裡的燈,燈光變得模模糊糊,燈影裡,靠南牆根書桌上整整齊齊排列着兩摞書籍,一方端硯,還有一個精美景泰藍做的筆筒,筆筒裡插着幾支毛筆,風吹動着窗紗撩撥着桌上所有,紙頁隨影煽動。

“秋兒,快關門,快張燈。”許老太太喊出這句話,苦笑了一聲,秋兒沒在,她跟隨她的小姐上了蟠龍山。

屋子正中間的圓桌上蒙着一層繡花紗布,遮不住下面精緻的茶具,晶瑩剔透的光鑽出了紗布上的鏤花,與紙燈籠的光相互輝映。

扶着桌子往前一步,來到了屏風前,一架古箏安安靜靜擺放在那兒,上面套着一個花色布袋,隔着布袋摸一把,琴絃跳動了一下,發出悅耳動聽的聲音。

這臺古箏跟着丫頭五六年了,用的仔細,多次想給她換一臺新的,都被她拒絕了,她的心有泣荊之情,從一而終。

閔文智參加了抗日隊伍,她也放棄了養尊處優的生活,脫下了精美的裙衫,穿上了粗布衣裝,跟在羅一品身旁。可憐的丫頭哎,母親無法阻礙你們的信仰,卻理解你們爲什麼要那麼做,如果每個人獨善其身,坐視不理,我們的領土任人宰割,國將不國,家將不家,哪來的安樂?

越過屏風走過一條短短的走廊,邁進一間屋子,這兒是丫頭的臥房,靠南牆跟杵着一個梳妝檯,檯面上立着一面菱花銅鏡,還有兩個紅色漆雕的首飾盒。

梳妝檯旁邊是檀香木的架子牀,牀上墜着粉色的、繡花紗帳,牀頭兩邊掛着兩幅刺繡絲帛,一幅繡的是三朵牡丹花,一朵含苞待放,一朵奼紫嫣紅,一朵紛紅駭綠,楚楚動人;另一幅繡的是荷花,荷花上落着三隻栩栩如生的蝴蝶。這兩幅繡作出自趙媽的手,堪稱精美絕倫。

許老太太緩緩走到牀前,撩起紗帳,輕輕坐在牀沿上,她的手撫摸着牀上錦緞棉被,彷彿看到女兒就在牀上躺着睡着了,俊美的模樣笑靨如花。

“丫頭哎,這是屬於你的房間,你在這兒住了十多年,無論是誰都不能霸佔你的屋子,母親給你留着,等着你回家,帶着你的兒女回家。”

正在這時,耳邊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聲音很小,許老太太也聽到了,這幾年她的耳朵極其靈敏,她的心鎖緊了,她眼前出現了後院牆頭上的那個影子。

“誰?”

“祖母,俺是琻鎖,俺可以進去嗎?”

“可,可以。”許老太太聲音激動地發顫,身體哆嗦得無法擡起腳,用腿拖着鞋底在地上摩擦,艱難地蹭到門口,一隻手撲在門框上,舉起燈籠,眼前站着孫媳婦琻鎖。

琻鎖今年二十九歲,比她丈夫許連盛大三歲,個子不算太高,也不矮,清清瘦瘦的模樣,一頭短髮抿在耳後,脖子上繫着一塊黑色的圍巾。如月的鳳眉,不濃不淡,一雙烏黑髮亮的大眼睛,在黑夜裡反射着星星色彩,還有不屈不撓的剛毅,一張嫣紅透白的臉,那是凍得顏色。秀氣的眉宇之間託着一抹氣韻、雅緻、親切。

上身是一件蒼綠色棉襖,袖口和前襟摞着幾個補丁,一條黑色的棉褲,膝蓋露着磨損的口子,口子露着灰白色的棉花。看着琻鎖一身破衣爛襖,清癯癯的五官,許老太太鼻子一酸,說不上一句話,怎麼說琻鎖也是許家的孫媳婦,什麼錦羅綢緞沒有?如今卻這樣寒酸。

琻鎖向老人深深鞠躬,“祖母,您過年好。”

“琻鎖,快進來,你,你怎麼這個時候跑回來了?蟠龍山發生了什麼事情嗎?”老人想起了還不知生死的大孫子許連成,想起了身懷六甲的羅一品,她驟然心慌意亂。

“祖母,俺是來……”琻鎖不敢把大家的計劃說出來,怕違反了紀律,她又不忍心瞞着老人家,“俺是代表大家給您老拜個年,還有,還有二叔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事情已經發生了,希望您老不要太難過……”

琻鎖的話沒說完,許老太太已經涕不成聲,她憋了許久,剋制了許久。

看着悲傷的老人涕泗橫流,琻鎖上前一步從老人手裡接過燈籠攥在手心裡,一條胳膊攬着老人顫抖的肩膀,吸吸鼻子:“祖母,俺告訴您一個好消息,大哥連成在趙莊,他很好。”

“真的?!俺就知道連成不會有事的,沒事太好了。”許老太太擡起淚眼看着琻鎖,又想起了什麼,吞嚥一下嗓子說:“敏丫頭過幾天要去趙莊孟家做童養媳,這是她爹孃的決定。”想起敏丫頭要離開許家,許老太太心裡再次生起一股傷悲,舅老爺離不開那個丫頭,現在是許家離不開那個丫頭,她不是丫頭的至親,她不能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這個光景下,鬼子不僅到處燒殺搶掠,還禍害、糟蹋女孩,哪家女娃不早早找婆家嫁人呢?

“敏丫頭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巴爺他們去過孟家,囑咐過孟家老爺,有一天他們會回來接走丫頭的。祖母,這次任務本想讓閔文智下山,他和巴爺去趙莊接連成大哥了。今日俺也是來找敏丫頭的,俺們需要她手裡的那張通行證,讓她把那張通行證給她父親,俺跟着顧大叔去坊子火車站。”

“去坊子火車站做什麼?!”許老太太心臟又開始突突亂跳,她明白了琻鎖不是專門回家找她的,冒着生命危險下山是帶着任務來的,還不知她吃飯了沒有,“琻鎖,餓不?待會俺讓趙媽給你送過一些食物。”

“嗯”琻鎖用舌頭舔舔嘴脣,她的確餓了,跑了一天路,滴水沒進是假的,剛纔她從院牆上抓了一把雪塞進了肚子裡,此時肚子裡涼嗖嗖的。

屋門口外面傳來了趙媽的呼喚:“老太太,您在屋裡嗎?敏丫頭的爹孃要走了,想向您說一聲謝謝,謝謝您的款待。”

許老太太看着琻鎖,呢喃低語:“趙媽是可以信賴的……家裡,家裡還有一個丫頭,俺不想讓她看到你們,更不想讓她知道你們在做什麼。”

“祖母,您是說雪蓮?俺們都知道,小心點必須的。”

許老太太瞪大了吃驚又疑惑的眼睛,沒想到許家大院發生的所有事情沒有逃過孩子們的眼睛。

琻鎖怕嚇着老人,放緩語氣:“巴爺他們來過了,他們沒有進門又走了……”

“巴爺來過了?!他去哪兒了?他帶着孩子不方便呀。”

“他把孩子留在了八里莊沈姥爺家,他想告訴敏丫頭一聲,讓她有時間去八里莊看看九兒。祖母,您去忙吧,俺暫時在小姑屋裡暖和暖和。”

“好,俺讓趙媽給你送飯過來。”許老太太說着,把頭轉向窗外,向院裡喊了一聲:“趙媽,你告訴顧家兩口子,讓他們在許家住一宿,明兒天亮了再走也不遲。”

“老太太,俺也是這個意思,他們說家裡還有事,不打擾了。”

許老太太用襖袖抹抹臉,從琻鎖手裡接過紙燈籠、一邊往屋門口走着,一邊說:“他們有事?有事就不留了,給他們拿點,拿點……”拿點什麼呢?許家還有什麼?“給他們三斤白麪,不,給他們五斤,再把俺的衣服收拾一些給顧家媳婦。”

“好,俺聽您的,把櫃子裡的舊衣服去收拾收拾。”趙媽說着轉身準備離去。

“趙媽,趙媽,您等等……”

趙媽站住腳步,端詳着邁到屋門口的許老太太,皺皺眉頭,憑感覺老太太今天有點奇怪,滿臉淚痕,還有點侷促不安。趙媽的眼睛瞟向屋裡,飄拂的窗簾後面有人影晃動,難道三小姐回來了?她試試探探也不敢多問。

許老太太靠近趙媽,聲音在嗓子眼裡:“待會您盛兩碗飯送到這兒……讓敏丫頭把她手裡的通行證給她的父親,不要讓其他人知道。”

“好,俺明白,您放心。”趙媽心裡暗暗高興,連連點頭,她嘴裡念着一個響亮的“嗯”字竄出了月亮門,一路磕磕絆絆到了小敏屋子門口,用手敲敲門,叨嘮着:“丫頭,你爹和你娘要走了,你出來送送他們呀,外面還零零星星下着雪,路也不好走,不容易啊。俺沒時間跟你磨磨嘰嘰,俺還有事,俺去攙扶老太太。”

門開了,小敏睡眼朦朧地站在屋門裡面,“趙媽,不好意思,俺睡着了,您快請進。”

趙媽把前半拉身子探進屋裡,壓低聲音:“丫頭,把你的那張通行證給你的父親。”

小敏一愣,迅速轉身奔到桌子前,抓起桌上的包袱,從裡面翻出繡舞子給她的通行證,攥在手心裡,父親要這張紙做什麼?……她沒時間多想,一溜煙跑出了屋子,天上的雪比先前小了不少,門檐下的燈若隱若現,雪在燈影下瀰漫,寒風迎面吹來,吹透了她的棉襖,她忘記了冷。

顧慶坤的大腳站在門洞子下面的石基路上,仰起頭,大眼睛張望着長廊方向,他希望離開許家時再見見他的小女兒。

“爹,爹。”小敏的身影躥過了長廊。

顧慶坤張開雙手,迎着女兒跑過去,“丫頭。”

“爹,俺,俺答應您,答應您,俺去孟家。”小敏哭了,孟家是什麼人,她將要嫁的那個男人什麼樣子,她都不知道,爲了父親高興,她必須那樣去做,只有她那樣做了,父親才能全心全意做他要做的事情。

顧慶坤的大手掌一下一下撫摸着女兒的頭,聽着女兒嘴裡的話,他心裡輕鬆了許多,他的嘴巴靠近小敏的耳朵,“丫頭,孟老爺是父親的老朋友,你到他家去住只是一個藉口,以後如果爹還活着,一定,一定把你接出孟家。”

“不,爹,您一定好好活着,丫頭等爹去接俺。”小敏的眼淚和雪花混合在一起,打溼了顧慶坤的肩頭。

“好,爹答應你,爹一定好好活着,活着送俺的丫頭真真正正出嫁。”

小敏把那張通行證悄悄塞進了爹的大手裡,“爹,您好好照顧自己。”

顧慶坤把手攥成了拳頭,笑了笑點點頭:“丫頭,你也一樣,好好照顧自己,到了陌生地方,少說話,多做事,手腳勤快點。”

海秉雲抖抖簌簌走近了顧慶坤父女,他頭上沒有戴棉帽子,大片大片的雪落在他光禿禿的頭頂,化了,變成了水,打溼了他的頭髮,一縷縷貼在他乾瘦的臉上。

“顧師傅,俺本想與您喝口酒聊聊天,唉,天黑了,您路上慢點,注意安全,注意那一些……”海秉雲的柺杖在地上杵了杵,咂咂嘴角,搖搖頭,“俺不說了,以後多走動,有機會咱們爺倆好好喝幾盅。”

許老太太被趙媽攙扶着從後院沿着長廊走過來,她一邊走,一邊嘮叨:“瞅瞅,好不容易來一趟,也沒有坐下好好聊聊,俺許家照顧不周還請顧師傅您多多原諒。”

顧慶坤慌忙站直身,面向許老太太和舅老爺深深鞠了一躬,

“麻煩了,給您添麻煩了。”

許老太太扭臉看看趙媽,趙媽往前走了一步,遞給陳桂花一個小包袱,一布口袋的麪粉,“親家,這是老太太給的,您拿着。”

陳桂花接連不斷地擺手:“老太太,哪那可以啊?怎麼好意思收您的東西?”

“俺許家沒有什麼好東西送您,這點衣服您拿着,都是舊衣服,您不要嫌棄,還有幾斤麪粉,是年前買的,您也不要嫌棄少,初五那天包頓餃子吃。”

陳桂花瞬間淚眼汪汪,她雙手抓着膝蓋深深弓腰,大年初一家裡就沒有包餃子,她和顧慶坤每人喝了一碗玉米粥,礦上給的那點工錢還不夠給堂哥一家買棺材的,死者爲大,堂哥一家爲抗日而死,顧慶坤敬重他們,拿出所有積蓄給他們一家六口買了六口薄薄的棺材。

就在大家依依不捨、左一句右一句時,身後傳來了“咚咚咚”的敲門聲,站在門洞子裡的冥爺兩步並作一步躥到門前,跳着腳丫,尖着嗓子問了一聲:“誰呀?這麼晚了怎麼不長眼力勁呢?”

許老太太偷偷伸手拽拽趙媽的後衣襟,趙媽明白,急急慌慌往後院而去。看着趙媽遠去的背影,許老太太整整衣襟,昂起頭瞅了舅老爺身旁的廖師傅一眼,“廖師傅,把燈舉到門洞子裡,看看誰來了?給他們照點明兒。”

“是,老太太。”廖師傅舉着馬提燈竄進門洞子,摁住冥爺拉開門栓的手,豎着耳朵聽聽門口外面,又斜着肩膀向許老太太點了兩下頭,意思是門外有兩個人。

“他舅老爺,您去您的屋子躺着,彆着涼,瞧瞧您也沒戴棉帽子,敏丫頭送舅老爺進屋。”許老太太說完把臉轉向冥爺,“直管家開門,到底是誰在這個時候敲咱們許家的門?正月裡無論多晚,有朋友上門不能拒之門外。”

院門開了,院門口臺階上站着兩個人,廖師傅把手裡的馬提燈舉到來人頭頂,照在兩人的臉上。

看着燈下兩張熟悉的臉,廖師傅和冥爺異口同聲:“小春兒,你,你怎麼在這兒?”

院裡的許老太太聽到了廖師傅和冥爺嘴裡的話,她的心一激靈,臉色一下怒了起來。

顧慶坤往門洞子挪挪身體,眼睛瞪着大門口外面,門外一老一少像父女,他們躲躲閃閃的神態不像好人,他不想惹事,更不希望額外橫生枝節,他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必須帶着陳桂花安全離開郭家莊回到坊子礦區,在天亮之前趕到坊子火車站。

“直管家,關門,不要讓狗跑進院子,它們身上帶着病毒。”許老太太聲音嚴厲,嘴裡帶着仇恨,心裡帶着氣憤。

“吆,不讓我們爺倆進門?你們許家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嗎?你們許家生面孔可真不少呀,丫頭,你去日本憲兵隊,把許家來了陌生人告訴日本皇軍。”毒蠍子一邊用手指頭摳着鼻孔,一邊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瞥斜着嘴臉,呲着一口重疊的、烏黑的牙齒,梗着脖子上一圈皮,抖動着門裡一條麻桿腿,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俺一隻腳在這兒擱着,看哪個敢關門?”

“你快滾,別在這兒撒賴放潑。”冥爺一隻手叉在腰上,擎着另一隻手在毒蠍子眼前晃着,“你,你是一個大煙鬼,俺一眼就能看出來,你活不久了……”

毒蠍子揮舞着細瘦的胳膊,擋着冥爺的蓮花指,“你胡說八道,你是一個太監,你以爲俺不知道嗎?一個不會撒尿的太監……”

冥爺賊不喜歡聽別人喊他太監,他非常氣惱,用盡全力撲向毒蠍子,“俺撕爛你的臭嘴,你這個短命鬼。”

倏然兩人扭打在一起,“撲通”“撲通”滾到了門口臺階下,事情來的太突然,誰也沒有想到兩個人會打起來。許老太太想讓廖師傅拉開兩個人,她回頭看看後院的方向,她擔心琻鎖還沒有離開,嘴巴又閉上了,靜觀其變。

小春兒走又不敢走,她又怕她爹吃虧,上前拉仗又害怕許家其他人插手,眼前不僅有許家人,還有一對陌生人,她一時束手無策,直愣愣看着冥爺和她爹撕扯在一起。

許老太太向顧慶坤兩口子遞了一個眼色,意思是讓他們快走,同時向廖師傅喊:“廖師傅,別讓他們打起來,都是大人,還是都認識的人,趕緊拉開他們。”

廖師傅很聰明,他把手裡的馬提燈藏在他的衣衫下,瞬間四周黑幽幽的,他低頭看看冥爺不佔上風,擡起大腳丫在毒蠍子屁股上狠狠踢了幾腳。

毒蠍子伸出長長的指甲挖冥爺的臉,他心狠手辣,從冥爺骨瘦嶙峋的臉上撕下一塊皮。

疼得冥爺嚎嚎叫,冥爺要好,更愛他的臉面,他每天拾掇他的臉也要半天,頭髮要抹木炭水,臉要擦香粉脂,爲什麼舅老爺罵他不男不女,不單單因爲他是太監,更多是因爲他整天擦脂抹粉。此時他的臉被毒蠍子毀了容,他氣急敗壞,惱羞成怒,竟然張開了嘴,朝着毒蠍子的耳朵咬下去。

毒蠍子撕心裂肺、齜牙咧嘴扭動身體,他的爪子慌亂抱住了冥爺的頭,竭力往外推,長長的指甲摳到了冥爺的眼珠子。

冥爺特別珍惜他的眼睛,他耳朵一天天變聾,需要眼睛幫他看護許家院門,怎麼可能讓毒蠍子傷害他的一雙寶貝眼睛?他死死咬住毒蠍子耳朵不鬆口,竟然活生生把毒蠍子的耳朵咬了下來,疼得毒蠍子滿地打滾。

“呸”冥爺一扭臉,把嘴裡叼着的東西吐在臺階下,吐在膽戰心驚的小春兒臉上。

小春兒茫然無措,用手一抹,黏糊糊,舉到眼前一看是一塊帶血的肉,嚇得她撲通跪在了地上。

許老太太提着裙襬跨出門檻,看着顧慶坤兩口子遠去的背影,清清嗓子,大聲呵斥:“你們別鬧了,不是孩子,都多大年齡了,丟人不丟人呀?”

冥爺並不解氣,想想這麼多年他的慘淡人生,先是八國聯軍火燒圓明園,丟了鐵飯碗;後又是鬼子闖進郭家莊,擾亂了他在許家平靜的生活。想到這兒,他不知道哪兒來的蠻力,再次撲向毒蠍子,把積攢了幾十年的怨恨全部發泄在了毒蠍子身上,伸出巴掌左右開弓,打得毒蠍子滿眼冒金星。

毒蠍子渾渾噩噩發現兩根繩子頭在眼前晃悠,他伸出雙手牢牢拽住兩根繩子頭,他的雙腳在溼滑的地面上蹬着,蹬出一個土坑,藉着土坑那點外力,他想勒死冥爺。

冥爺感覺脖子上圍脖越勒越緊,勒得他喘不上氣,他張大了嘴巴,臉往前湊,他的嘴巴挨着了毒蠍子臭燻燻、亂蓬蓬的頭髮,他朝着毒蠍子頭皮咬下去,毒蠍子尖叫一聲鬆了手,屁股碾着雪地,“蹭蹭蹭”連滾帶爬到了牆根下,身體一斜歪暈死了過去。

毒蠍子身高胖瘦與冥爺差不多,年齡比冥爺小二十幾歲,卻不佔上風,只因爲他吸食大煙把身體垮了,時間久了吃不消。

聽到打鬥聲,從遠處圍攏上幾個看光景的閒人,年下沒有聽到鞭炮聲,對於打架鬥毆滿心好奇又激動,自從鬼子闖進沙河街,很少有人在大街上打架,東西巷子沒有其他住戶,南北巷子住戶還真不少,他們小心翼翼走出家門,湊到了許家門口。

小春兒看到她父親暈死了過去,她竟然跪着身體,從雪地裡摳出一塊石頭攥在手裡,瞄準了冥爺的腦袋。此時冥爺也暈頭暈腦,沒在意身後小春兒的行爲,這一幕恰巧被出來看看爹走了沒走的小敏看到,小敏像一陣風似的跑到小春兒身前,怒目圓睜,“你想做什麼!?”

聽到熟悉的聲音小春兒全身哆嗦,她臉上的疤痕由紫變青,斷裂的眉毛向上挑,眼珠子只剩下了白眼球,扯着歪斜的鼻樑,牽拽着兩片薄薄的嘴脣,這不是與她同歲的敏丫頭嗎?“你,你是誰?你是鬼還是人?”

“你不認識俺了嗎?俺是誰?你仔細看看,當年是你把敏丫頭害死了,今天她變成了厲鬼來找你算賬。”小敏故意呲呲牙,一步一步逼近小春兒。

“你?你不要過來。”小春兒嚇得連連後退,“撲通”一屁股跌坐在雪地裡。

就在此時,巷子口傳來了幾聲槍聲,接着是“咔咔咔”大皮靴砸在雪地上的聲音。

第九十二章 醒第八十二章悸與恨第九十二章 醒第四十四章一介布衣第九十一章鄰居第一百零五章 明第八十九章遇到土匪第八十二章悸與恨第四十九章趙媽的兒子在哪?第二十章 這事兒是不可能的第五十三章人心險惡第三十三章酒館裡第七十二章相逢不相識第八章 趙媽第九十六章 惶惶不安第二十六章果飲屋第二十九章 是人還是鬼?第一百零二章 忍第七十一章日本料理店第十三章 焦與灼第五十六章掛在窗戶上的小衣服第十九章令牌第三十六章梔子第十六章橫生枝節第四十六章一件男人長褂第十章 憂與惶第四十六章一件男人長褂第六十六章好人第二十章 這事兒是不可能的第一百零三章 驚第五十三章人心險惡第九十二章 醒第六十五章小鎮上第七十四章蕭瑟與凋謝第九十七章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第六十二章飛出鐵籠子的小鳥第三十章金珠兒第二章 母親的不放心第一章 黑暗裡的淚第三十七章天在流淚第四十九章趙媽的兒子在哪?第七十一章日本料理店第九十二章 醒第四十章菸斗第一百一十章 光景第三十九章魂與魄第六十七章苗先生家第六十章溫暖的燈第六十五章小鎮上第八十七章離開青峰鎮第一百章 寒與冷第七十二章相逢不相識第三十七章天在流淚第三十四章顧慶坤哭了,笑了第九十六章 惶惶不安第九十八章 丫頭回來了第三十一章許家的燈亮着第六章惆悵第十八章兩個女孩第六十六章好人第五十六章掛在窗戶上的小衣服第七十五章秋夜涼悽悽第六十一章自鳴得意第七十七章藩籬小鳥何甚微第五章 又黑又冷的春天第一百零七章 鐵漢第三十三章酒館裡第五章 又黑又冷的春天第七十四章蕭瑟與凋謝第四十一章槍聲第九十九章 不能不說第五十八章秋天的花第二十二章狼牙廳第九十一章鄰居第九十二章 醒第三十三章酒館裡第五十二章燈下第三十四章顧慶坤哭了,笑了第六十七章苗先生家第一百零二章 忍第四十二章血與仇第十五章 雜亂無章第二十章 這事兒是不可能的第五十四章巴爺第五十七章山路上第二十章 這事兒是不可能的第九十七章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第五十八章秋天的花第四十六章一件男人長褂第三十三章酒館裡第九十九章 不能不說第七十七章藩籬小鳥何甚微第二十九章 是人還是鬼?第四十五章美人兒愛英雄第五章 又黑又冷的春天第十四章柳暗花明第九十七章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第二十四章這件事,讓我去~第十八章兩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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