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驚

趙媽雙手端着茶盤踏進堂屋,徑直走到許老太太身邊,把茶盤抱在懷裡,騰出右手從茶盤上抓起一碗茶遞到老人手裡。

許老太太接過茶水放在茶几上,向上座的井上看了一眼,擎起右手掌指着八仙桌,溫和地說:“趙媽,您應該先給井上中尉上茶,他是咱們許家的貴客。”

趙媽低着頭,盯着腳底下,碾着一雙小腳誠惶誠恐靠近八仙桌,把手裡的茶盤輕輕放下,她不敢直視道貌岸然的井上,唯唯諾諾:“您,您好,請喝茶。”

井上很有禮貌地向趙媽點點頭,嘴裡說了三個字:“謝謝您。”

這是趙媽第一次看到日本軍人,個子不高,模樣清瘦,說話有禮節,她怎麼也不會把井上與劊子手聯繫在一起。

兩個小時之前在這間屋裡,陳桂花告訴她說,堂哥一家六口被日寇殺害了,年前年後顧慶坤都在忙活堂哥家的事情,所以沒工夫接走敏丫頭回家過年,陳桂花說她侄媳婦已經懷孕七八個月了,鬼子活生生刨開了孕婦的肚子,用刺刀挑出一個嬰兒……那一幕在趙媽眼前縈繞,一滴滴鮮血刺疼了她的心臟,她想起了她的丈夫,想起她痛苦不堪的童年、少年,在嫁人的歲數嫂嫂沒想給她找婆家,她是哥嫂不花錢的奴隸,所幸嫂子愛財,把二十多歲的她賣給了賣棉花的,她的婚配不是由自己中意的,而是由哥嫂兩個人談價錢定下的。真是事兒湊巧,她的男人知書達禮,對她疼愛有加。十年前丈夫把她和孩子送到了許家,託付給了許家舅老爺後走了,一走就是多年,杳無音信,趙莊的人說她的丈夫死在古北口,被日本鬼子的炮彈炸死了,她沒去過北平,更不知道古北口在哪裡,至今她也沒能夠把丈夫入土爲安。

是丈夫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家,讓她過上了人過的日子,沒想到,丈夫死在日本人手裡,想到這兒,趙媽攥緊了拳頭,滿眼冒着仇恨的怒火。

許老太太看到了趙媽的動作,心裡一緊,着急地喊了一聲:“趙媽,您把茶盤放桌子上就下去吧,今天是正月初二,閨女回門,二小姐既然回來了,也不能讓她空着嘴,廚房給她留的茴香餡餃子,你點把火,用香油煎一煎,等二小姐上完香回來,她也就餓了……這兒有廖師傅張羅着就行了。趙媽,待會兒您去給直管家找點白酒,讓他抹抹傷口。唉,都是老人了,土埋脖子了,改不掉暴脾氣,一句話的事兒,有什麼大不了的。”

許老太太的話讓趙媽打了一個激靈,她吸吸鼻子,把握着的雙手鬆開,“是,俺知道了,俺馬上去。”趙媽說着,雙手揪着衣襟,急急忙忙退到屋門口,轉身離去。

“怎麼,府上有人負傷?”井上端起茶盤上一碗茶捂在手心裡,眼鏡後面的小眼睛瞄着許老太太,關切地問:“嚴重嗎?”

許老太太嘆了一口氣,“不好意思,井上中尉,讓您見笑了,一個多小時之前,俺的管家與那個,那個煙鬼打起來了,他們二人都負了傷……不算嚴重,他的臉被撕掉一層皮。”

趙媽心裡攥着深仇大恨,跌跌撞撞離開了堂屋,粗糙的手扶着月亮橋上的欄杆,一步步、一步一串眼淚,如果沒有日本鬼子,她開一家刺繡店,丈夫依舊穿街走巷做他的小買賣,她的寶根可以娶妻生子,繡架旁孫兒承歡膝下,多麼讓人羨慕的好日子呀。

腳底下的月亮橋是許家最高的地方,這兒曾留下許家孩子們多少歡笑?洋溢着友好與和諧快樂的氣氛。多少家丁和丫鬟在橋上奔跑?嘴裡嚼着哈喇子,悄悄數着手裡的工錢……可如今,許家大院還有什麼?還能看到什麼?空蕩蕩的、冰冷冷的大院子,伸手不見五指是假的,晚上走對面只看到一雙眼睛。不是許洪黎吼了一嗓子,讓廖師傅開燈,平常電燈不敢開,每人屋子只有一盞昏暗的煤油燈,怕什麼?怕鬼子扔炸彈,怕招來沙河街上的漢奸。此時,許家大院的燈亮了,卻再也聽不到孩子們的笑聲,看不到穿梭的忙碌身影,只有風颳着雪、颳着枯萎的亂枝,伴着屋檐上跳躍的老鼠,老鼠也不怕人了,一會兒跳上了牆頭,一會兒竄進了長廊,一會兒蹦上了房樑,就像眼前的鬼子,這麼冷的天不在他們家裡待着,躥到了許家。

昂起頭,注視着黑幽幽的天空,趙媽臉上再次滾下兩行淚,她想她的寶根,寶根跟着她在許家住了五六年,在沙河街上過學,這要託許家的福,她娘倆吃着、喝着、住着許家的房子,她心存感激,天麻麻亮她就喊醒孩子掃院子、給火房裡的水缸提滿水,孩子的手臉凍得淌膿,廖師傅心疼,他埋怨她心狠,她也心疼,可,更感激許家的恩情,只能咬着牙,毫不動搖地讓孩子早早起牀,多做活彌補虧欠。

風撩起趙媽的眼淚,撒在她的衣襟上;撩動她的耳墜,蕩在她的腮幫子上;扯起幾縷灰髮遮住了她的眼睛,黯淡無神的目光穿過一層模糊的淚,有意無意瞄向舅老爺屋子的方向。

門檐上的燈照着海秉雲蹉跎的身影,老人站在長廊的穿堂風裡,身上衣裳很單薄,雙手摁着柺杖,眯縫着眼角四處尋摸,不知在找什麼?他身後的屋子沒有多少亮兒,像蠶豆一樣的一點點光落在玻璃窗戶上的布簾上,這麼冷的天這個老東西怎麼出來了?難道敏丫頭沒在他的屋子裡嗎?

趙媽往橋下疾走了一步,猛一擡頭,小敏的小身影在前面的石基路上一閃而過,路邊杆子上的燈光照在地上,把丫頭靈巧的小影子投在院牆上,鬼鬼祟祟的樣子,趙媽真想喊一聲,問問小敏去做什麼,前面屋山牆上出現了一個高挑的身影,風拽着那人的後衣襟在地面上飄蕩,那不是許洪黎嗎?趙媽急忙用襖袖捂住嘴巴,手離開了橋欄杆,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溼滑的臺階上,她慌亂地想抓住冰涼的橋欄杆,沒夠着,下過雪的花崗岩石出溜滑,她的身體順着臺階往下滾,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趙媽魂魄出竅,她感覺自己要交代在這兒了,如果滾下去,就會撞死,死了沒什麼,不連累人,如果死不了呢,這不是要拖累別人,嗨,自己這是怎麼啦,許家發生了這麼多事兒,怎麼還心不在焉添亂呢?

趙媽平日裡一般不走橋,甚至石基路她也很少走,一般走長廊,長廊地面至少是木頭做的,上面不會存雪。正在趙媽絕望時,一雙大手從她背後伸過來,拉住了她下滑的身體。

“大嬸,您慢點,路滑,您跟着俺走。”男人的聲音溫和又穩重,他一隻腳踏在臺階下,一隻手伸給趙媽,“來,把您那隻手給俺,俺帶您下橋。”

趙媽驚魂沒定,顧不得看看來人是誰,也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把手伸給了對方,藉着眼前人的力量站直了身體,

走下橋,趙媽小心翼翼瞄了對方一眼,一看嚇她一跳,是一個身穿黑色警服的男人,這個男人三十幾歲的年紀,五官端正,一雙大眼張望着海秉雲站着的方向,“大嬸,您沒事吧,俺去和舅老爺打個招呼。”

看着男人飛快繞過桂花樹的背影,趙媽想說一聲謝謝,她什麼也沒說,她扭臉看看月亮橋,雙手合十,嘴裡念念叨叨,重複喊着自己的名字,叫魂。一會兒,她轉身走近火房,火房的門開着,屋檐上的燈亮着,外面窗臺上放着一碗餃子湯,已經結了冰,看到這碗湯,趙媽又想起了小敏,她的心又開始亂跳,把手握成拳頭在心口窩敲着,喉嚨裡堵着一口氣上不來,她是害怕,那個丫頭跟着許洪黎去做什麼?

海秉雲拄着柺杖站在屋門口外面,眼睛警惕地盯着院裡一切,它看到了月亮橋上摔倒的趙媽,他替趙媽捏着一把汗,嘴裡罵罵咧咧:“這個老女人,怎麼躥上了月亮橋,橋面都是雪,她不要命了嗎?”

海秉雲往前磕絆了一步,他想去幫幫趙媽,恍惚間,他看到一個大個子警察躥上了橋,奔到了趙媽跟前,橋上的燈光照在那個人的臉上,那麼清晰,那不是閔文章嗎?

閔文章自小天資聰明,在北平大學念過書,曾在一個外國人辦的私立學校教過書,能說多國語言。在老人心裡,閔文章是一個好青年,只是性格綿軟,做事優柔寡斷,許洪黎不守婦道他可以一張休書休了她,另尋一個女子安家樂業,他卻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閔文章比許連成大幾歲,相處融洽,兩個人是知己,更是同氣相求,許連成曾說,閔文章不僅博學多才,還輕財重義,值得結交,更值得信任。

由閔文章牽線搭橋,閔家在泥河的碼頭租給了許家,那個時候閔文章經常出入許家,認識了許洪黎,他對漂亮的許洪黎一見鍾情,許洪黎也被儀表堂堂的閔文章吸引,兩人結爲百年好合。當年閔文章到許家提親時,海秉雲就坐在許家堂屋,兩人兩看兩歡喜的表情他看在眼裡,他以爲弘毅寬厚的閔文章能改變刁蠻任性的許洪黎,沒成想,許洪黎背信棄義,與閔文章貌合心離,無論閔文章怎麼遷就,怎麼討好,甚至把家裡鋪子裡的錢偷拿給許洪黎去玩麻將,也沒有留住這個放蕩不羈女人的心。

閔文章是個好男人有目共睹,不僅長得好,比女孩溫順,沒有脾氣,他們結婚以後,都是許洪黎回許家告訴閔文章的不是,從不說她摔盤子砸碗罵公婆,她的脾氣秉性都是閔家老太婆過來說的,那個老女人的話許老太太也不信,直到許婉婷被綁架,大家才知道許洪黎跟着日本人屁股轉,日本人有什麼好的?長得沒有鹹菜缸高,還羅圈腿,哪有中國男人好看,許洪黎數典忘祖的行爲不可原諒,她揹着丈夫偷人也罷,偏偏偷個日本鬼子。

海秉雲拄着柺杖迎着閔文章走過去。

閔文章順着柺杖戳地的聲響看過去,他看到了海秉雲蒼老的身影,雙手拄着柺杖勾首,舉步維艱,冰冷的風颳過長廊,掀起一層雪,縈繞在腳邊,老人的身體搖搖欲墜,摁着柺杖的手在抖動。十多年前剛來郭家莊時,老人還能去閔家找江德州玩,眼前,老人走路鞋底擦着地面,疲憊與心力憔悴佈滿凹陷的雙頰;灰白的亂髮遮蓋住了老人的半張臉,露出黃褐色的、皺巴巴的額頭;一雙黯淡無光的瞳仁滿是憂慮,鬼子闖進了許家大院,老人能不擔心嗎?

“您是?”閔文章走近海秉雲,低低問:“您是海家海姥爺嗎?”

海秉雲眼簾溼潤,聽口氣,閔文章還是那樣知書明理,老人點點頭,顫抖着聲音問:“你是閔家老三,文章,是嗎?”

“老人家,過年好,祝您身體安康,萬事如意。”閔文章眼淚在眼窩裡打轉,他向海秉雲抱抱拳。

“好,好,文章,你這是……”海秉雲皺着眉頭打量着閔文章身上的警服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海姥爺,俺昨天晌午剛回來,洪黎給俺找的工作……過幾天俺專門過來,找您老好好聊聊。”閔文章靠近海秉雲,伸出大手握握老人拄着柺杖的手,壓低聲音:“海姥爺,一言難盡,請您老多體諒,不要責怪小輩先斬後奏……”

祠堂裡雪蓮剛剛收拾好香案,剛剛點燃蠟燭,剛剛抓起三根檀香,祠堂外面傳來了皮靴與鵝卵石碰撞聲,聲音響亮,踩着一個女人的喘息聲,雪蓮反應敏捷,她想起了海秉雲的叮嚀,扔下手裡三根香燭,彎下腰撩起香案下垂着的檯布,出溜鑽了進去。

許洪黎高視闊步踏進了許家祠堂,身後,陰森森的風推搡着祠堂兩扇黑漆漆的大門,旋起地上的落葉和雪,帶動着門軸“吱扭吱扭”響。

屋裡,煙霧繚繞,似乎鬼魅蠢蠢欲動,香案上燃燒的蠟燭被風拽得東倒西歪,卻沒有焚香的味道;一個火盆放在享堂之上,辣眼的黑煙是從那裡面冒出來的,火盆旁邊地上並排擺放着三個蒲團;祭堂之上的神龕裡端端正正放着許家祖先的牌位,每個牌位上描着鍍金的黃字,濃濃的煙霧纏繞在四周,金色的字像一雙雙眼睛,死死盯在許洪黎的身上,許洪黎雙手合十,嘴裡唸唸有詞:“許家祖先在上,請原諒小輩許洪黎沒有早早過來給您上香。”

許洪黎說着從香案上抓起三根檀香,把三根香頭斜靠近蠟燭上的火苗點燃,雙手抱着燃燒的香燭祈禱:“爹,您需要什麼給俺託個夢,俺忘不了您的好,俺母親死了後,您對俺最好,俺要什麼,您給俺買什麼,處處遷就俺……爹,俺洪亮哥死了,明天出殯,俺替您去送送他。俺現在幫日本人做事,日本人給俺面子,沒有刁難許家任何人,爹,這個許家大院俺留着,您路過這兒進來歇歇腳……”

過了一會兒,許洪黎把手裡香燭插在香爐裡,然後跪在腳下蒲團上,閉目靜坐。

雪蓮蹲在香案下面,眼睛穿過飄蕩的檯布端詳着許洪黎,許洪黎長相不俗,螓首蛾眉,肌膚如雪,前門牙稍微有點長,也不失雅緻。身上穿戴不是一般的華麗,膏粱錦繡,在坊茨小鎮也很少見到幾個有錢女子如此翠玉明璫。

雪蓮用舌頭舔了舔嘴脣,她有點眼饞,許家的人她只見過舅老爺和許老太太,他們身上的衣服再普通不過了,哪兒有眼前女子衣裝氣派,一抿一笑氣度不凡,難道許家的錢都落進許洪黎的腰包裡了嗎?

在坊茨小鎮時,李氏整天咬牙切齒罵許洪黎是野種,身上流着雜種的血,罵這個女人人心不足蛇吞象,獨吞許家的買賣。如果雪蓮不知道她自己的身世,她不會想到恨許洪黎,此時,她深惡痛絕許洪黎霸佔了許家生意,搶了本應該屬於她的家產。

看着許洪黎虔誠的樣子,雪蓮心思一動有了主意,她用兩根手指捏着鼻子,從喉嚨裡發出哞哞的、一息尚存的聲音:“洪黎,洪黎,爹告訴你,你不姓許,我不是你的親爹。”

雪蓮這句話嚇得許洪黎“噗通”跌坐在蒲團下面,她滿腦子疑慮,耳畔半死不活的男低音來自哪兒?她用雙手捂住臉,驚慌失色的眼神穿過十根手指縫隙,偷偷往上看,祭堂之上壁龕裡的牌位隨影搖曳,好像會說話的木偶。

“爹,爹,您說什麼?洪黎不明白呀。”

“洪黎,你親爹是你姥姥家的長工,他與你媽年少時候在一起,後來,後來呀,唉,你媽回孃家住了幾個月,回來時你已經在你娘肚子一個多月了,你親爹要帶着你們母女走,你媽不捨得我們許家的生活……”

許洪黎被雪蓮的話嚇傻了,這一些話她第一次聽到,這麼多年,許家沒有一個人向她提起過,她舉起雙手在眼目前不停揮動,“不,不是這樣的,你,你是誰?是,是那個女人故意嚇唬俺,”許洪黎心亂腦子不亂,她知道世間沒有鬼也沒有神,她倉惶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出了祠堂,她站在祠堂門口向前院大喊:“來人,把門外的警察喊進來。”

香案下面的雪蓮哪敢等警察來,她驚惶地從桌子底下爬出來,沿着祠堂後門爬了出去。

她爬出祠堂後門,一雙短筒小馬靴擋住了她的去路,她戰戰兢兢從地面往上看,小敏正好奇地盯着她,她剛要喊什麼,小敏蹲下身捂住了她的嘴巴,“孫小姐,您跟俺走,不要出聲。”

許洪黎的驚呼驚動了前堂的井上,井上把手裡茶杯扔在桌子上,一癲屁股跳了起來,離開了八仙桌,大皮靴繞過熱氣騰騰的銅爐直奔屋門口。

許老太太也一驚,她擔心琻鎖不放心又跑了回來,與許洪黎撞了一個正着。看着急賴賴的井上,老人反而冷靜了下來,她斜斜肩膀向廖師傅瞥了一眼,“廖師傅,後院發生了什麼呀?二小姐吆喝什麼你聽見了嗎?還不快去看看?”

“好,俺這就去看看。”廖師傅提着馬提燈走到屋門口,擡腿準備邁過門檻。

井上雙手掐着腰擋住了廖師傅的去路,抿嘴笑了笑,“彆着急,讓俺的人去就行了。”然後用一根手指挑挑鼻樑上的眼鏡,向院裡喊了一句日本話:“來人,去看看洪黎小姐。”

“哎,”門口外面一個日本兵把刺刀杵在地上,站直身體,向井上深深鞠躬,轉身向門洞子方向撩了一嗓子:“井上中尉說,讓你們去後院許家祠堂看看洪黎小姐。”

日本兵“嘰裡咕嚕”的語言還沒有落地,從門洞子外面竄進院子兩個警察,他們的腳步沒有停下來,急衝衝奔後院而去。

井上背起手,一雙陰毒的眼珠子在眼鏡後面轉了幾圈,偷偷窺視着自飲自酌、臉不紅心不跳的許老太太,他心裡暗暗佩服,這個老太婆有膽量,面對着他們沉着冷靜,不驚不懼,不卑不亢,但是,如果許家藏着什麼人,他也不可能給任何人面子,如果沒事更好。

許老太太挪挪身子把手裡茶碗放在茶几上,危襟正坐,她心裡清楚,琻鎖跟着萬瑞姝這麼多年,做事不會魯莽,絕不會與許洪黎發生正面衝撞,如果……如果真的兩個人冤家路窄,她也絕不會讓許洪黎胡作非爲。

廚房裡,趙媽熄滅了竈口裡的火,一手拿着竹鏟子,一隻手端着盤子,把鍋裡煎好的餃子一個個整整齊齊碼到盤子裡,她的耳朵留神着院子裡的聲音,她掛心着前院堂屋的許老太太,擔心去後院的小敏。

就在此時,許洪黎岔了聲的驚叫從後院祠堂方向飄來,趙媽的手哆嗦了一下,盤子傾斜,盤子裡的餃子又滑進了鍋裡,她把盤子放在竈臺上,轉身撲向北牆根的窗戶,火房北牆根的窗戶臨着通後院的石基路,石基路上的燈不是很明亮,比紙燈籠照得遠,遠遠近近的雪、樹、假山都清清楚楚,雪地上、燈影裡,張牙舞爪着一個女人的身影,是許洪黎,她長長的圍脖拖拉在地上,像一條蟒蛇隨着她誇張的動作上躥下跳。

趙媽心臟怦怦亂跳,一雙小腳在地面上來回碾着,是不是孫少奶奶琻鎖又返回來了,與許洪黎撞個正着。“這個孩子怎麼這麼不聽話呀,俺告訴她許家發生再大的事兒也不准許她回來。”趙媽轉念一想,許洪黎即使看到了琻鎖,也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琻鎖是許家孫媳婦,出現在許家大院再正常不過了。

趙媽雙手重疊在腹部互相拍打着,收回了目光,耳邊傳來了雪蓮的聲音,趙媽又踮起腳尖,雙手緊緊抓着窗櫺,她看到了雪蓮和小敏一前一後從假山石後面鑽出來,沿着石基路朝火房的方向走過來,朦朧的燈光照在兩個丫頭臉上,雪蓮一臉狼狽,慌慌張張的樣子。

趙媽的小腳往火房門口竄了一步,她想把兩個孩子拽進火房,已經來不及了,許洪黎的高跟鞋碾着石基路由遠至近。

一陣風裹着雪在院裡飛揚,許洪黎打了一個趔趄,她一下清醒了好多,雙手抓着大衣襟往胸前攏了攏,擡起頭,她看到了雪蓮和小敏由北往南而去的背影,她尖着嗓子喊了一聲:“你們沒聽見俺招呼人嘛?”

雪蓮的腳步戛然而止,猛不丁朝着小敏說:“你不要管俺,快走吧。”

雪蓮的話讓小敏很感動,她怎麼能丟下許家孫小姐獨自離去呢?她的腳步沒有動,用眼角偷偷瞄着越來越近的許洪黎,路燈的光照在許洪黎的臉上,髮指眥裂,像青面獠牙的魔鬼。

小敏收回目光不經意掃過雪蓮的臉,雪蓮的臉在燈下青綠綠的,除了一溜溜黑灰,一雙居心叵測的眼睛裡閃着狡猾的光,這兩束光讓小敏毛骨悚然。

雪蓮呲呲牙,獰笑了一聲,一扭身從小敏身邊跳到了路牙子下面,一反常態,用手指着小敏,大聲斥責:“敏丫頭,你到後院祠堂做什麼去了?舅老爺到處找不見你,你不知道外人不能在許家祠堂逗留嗎?快說,你去那邊這麼久做什麼啦?”

霎時,小敏滿眼驚愕,雪蓮脫口而出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砍在她的心上,她慌亂地盯着雪蓮一張猙獰的臉,在這張臉上再也找不見怯弱與可憐兮兮,只有跋扈自恣與冷酷。

小敏想起了在舅老爺屋子裡的小春兒,她們二人真是同出一轍,只是,小春兒是一個丫鬟,眼前的雪蓮是許家孫小姐。

“你們,你們是誰?”許洪黎走到了雪蓮和小敏身邊,她蹙蹙眉頭,一雙狠歹歹的眼珠子從雪蓮身上瞟過,落在小敏的臉上,橫眉豎眼,“你,是你,你手裡那碗麪湯呢?”

誰說眼珠子不會殺人,小敏感覺到了,許洪黎一雙惡狠狠的眼珠子射穿了她的肌膚,插在她的骨頭上,很疼。

小敏倉皇地弓下腰,“回二小姐的話,麪湯撒了一些,俺把碗放在火房窗臺上了。”

許洪黎不是傻子,她的眼睛斜愣着雪蓮,嘴裡問着小敏:“你不是說舅老爺等你嗎?你幹嘛在這兒?”

“俺去後院,後院……”小敏結結巴巴不知怎麼回答。

雪蓮的眼睛沒有避開許洪黎的眼神,她陰陽怪氣地說:“吆,您,您就是許家二小姐啊,您問的好,您問問她這麼晚在這兒做什麼?二小姐,不好意思,俺們沒聽見您喊人,舅老爺讓俺出來找她……”雪蓮一根黑乎乎的手指點在小敏垂着的頭上,“一個小丫頭片子,不知誰給她撐腰,不聽支使,到處亂跑。”

真是賊喊捉賊,雪蓮演技高超,她說這一席話時面不改色心不跳,她心裡沒把小敏當人,也瞧不起許洪黎,說話口氣有些得意忘形,“二小姐,後院祠堂經常鬧鬼,許老太太不讓我們這一些下人進去,俺也害怕,聽到您的聲音俺以爲出現了鬼……”

”放肆,你是誰?你竟然與本小姐這麼說話……”許洪黎舉起了巴掌,朝着雪蓮的臉呼了下來。

雪蓮在李氏身邊劈柴背煤有一身蠻力,她擎起手握住了許洪黎細瘦的胳膊,“二小姐,您息怒,您應該問問這個丫頭去祠堂做什麼,然後再來教訓俺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奴婢。”

許洪黎的巴掌停在半空,她的暴脾氣被雪蓮鎮住了,她沒想到許家還有這樣一個不把她放在眼裡的丫鬟。同時,她心裡非常清楚,身旁垂着頭沉默無語的小敏根本沒時間躥到她的前面,躲進祠堂裡,那一些鬼話也不會出自小丫頭的嘴巴。眼前,能說會道的雪蓮也是一張陌生面孔,滿臉油灰,身上卻穿着小姐的裙衫,這身衣服似乎在哪兒見過,是婉婷的,怎麼會穿在一個丫鬟的身上?單憑她對許老太太的瞭解,婉婷自小到大用的東西絕不會拿出來給外人。

“你是誰?”許洪黎盯着雪蓮的臉問:“你怎麼穿着婉婷的衣服?”

“俺是,俺是……”雪蓮想說她是許洪亮的私生女,她沒說,她卻說:“俺是許家新來的丫鬟,婉婷小姐結婚了,她過去的衣服穿小了,許老太太找出來給俺穿。你看俺穿着像小姐嗎?”雪蓮扯着裙襬在許洪黎眼前轉了幾圈。

看着沒有一點膽怯的雪蓮,許洪黎心生疑問:眼前的女孩是誰?看長相像一個人,一時半會又想不起來,這張清瘦的臉上掛着一綹綹木炭灰,她陡然想起了享堂地上沒有火只有煙的火盆,再往雪蓮頭上看,兩根辮子毛糙糙的,頭頂黏着凌亂的蜘蛛網,許洪黎明白了,眼前女孩不僅會撒謊,更心眼惡毒,還想栽贓嫁禍他人。

許洪黎磨了磨牙牀,她想發火,她忍住了,老太太爲什麼對這個丫頭這麼好,是不是她們之間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火房裡的趙媽把石基路上發生的一切看在眼裡,聽在心裡,她倒抽了一口涼氣,雪蓮爲了保全自己而損人利己,她隨了誰?許老太太忌憚的事兒還是發生了,許家又出了一個許洪黎。

趙媽哆嗦着身體退着離開窗口,眼淚在她眼眶裡打轉,她顧不得哭,她一咬牙,捏起旁邊案板上放着的一個蛤喇皮,抓起櫥櫃裡的一瓶白酒,往蛤喇皮裡倒了一點,捧在手裡,踉踉蹌蹌竄出了火房,她一邊往前疾走,一邊嘴裡埋怨:“敏丫頭你去哪兒了,俺讓你把這點白酒送到冥爺屋裡,一轉身的工夫就不見你了,你去茅房了嗎?真是懶驢上磨屎尿多。”趙媽碾着小腳三步並作兩步竄到了石基路上,猝然,她站住了,好像剛看到許洪黎和雪蓮的存在,急忙弓腰哈背,“對不起,對不起,二小姐和孫小姐也在呀,瞧瞧俺這雙老眼昏花……”

“孫小姐?!”許洪黎半張着血紅的嘴脣,呆如木雞。

一陣風拽着一層雪摔向石基路旁邊的石榴樹,又彈了回來,載着月亮橋上急促的腳步聲,飄灑在大家的身上,兩個警察慌慌張張朝着這邊奔跑而來。

許洪黎疾首蹙額盯着趙媽,嚼穿齦血:“趙媽,您說什麼?哪個是許家孫小姐?快說,不許騙俺。”

趙媽向雪蓮身邊移了一步,“孫小姐,您去哪兒了,這路滑,有事兒您喊一聲下人,”

許洪黎一雙腳在石基路上跺了跺,眼前的雪蓮,對,這雙眼睛多像許家的人,她不敢想,她不是因爲多了一個與她爭奪許家財產的人,而是眼前的女孩十五六歲的年紀,心術不正,狐媚魘道完全勝過她。

趙媽不敢看雪蓮,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沒有,許家對她有恩,她不能忘恩負義,可是敏丫頭是無辜的,她怎麼忍心眼睜睜看着雪蓮加害可憐的小丫頭呀,她攥着蛤喇皮的手在哆嗦,嘴脣也在哆嗦,“敏丫頭,你幫俺做點事,去直管家耳房看看,把這個蛤喇皮交給直管家,這裡面盛着白酒,別撒了,他的臉被毒蠍子撕掉一塊皮,老太太怕感染了。”

“好。”小敏從趙媽手裡接過蛤喇皮,捂在手心裡,她的腳步遲疑,許洪黎不發話她不敢離去。

許洪黎向小敏擺擺手,“你去吧,這兒沒你的事。”

“二小姐,老太太讓俺給您煎的餃子……”趙媽喃喃着,雙手使勁拽着衣襟。

“趙媽,你不要在這兒煩俺,俺不會把許家孫小姐吃了,俺只想知道,這個丫頭的母親是誰?”許洪黎怎麼看雪蓮都像一個熟人,像多年前許老太太身邊的一個丫鬟晴盈。

“她是……”趙媽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她想分散許洪黎的注意力,保下雪蓮,保下雪蓮就要犧牲敏丫頭,第一她不捨得,第二她不能違背自己良心顛倒黑白。

雪蓮把胳膊抱在胸前,嗤之以鼻,白楞了許洪黎一眼,“她一個下人知道什麼?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乾脆打開窗封說亮話,有什麼說什麼,俺娘是晴盈,俺和連瑜哥同父異母。”

許洪黎僵住了,在滄州時晴盈是老太太的貼身丫鬟,她母親的死她曾懷疑是晴盈受老太太支使,眼目前晴盈的女兒在眼前,並且身上還流着許家的血,她恨,恨得咬牙切齒,她揣在衣袖的手慢慢攥成了拳頭。

這時,兩個警察跑到了許洪黎面前,畢恭畢敬問發生了什麼。

許洪黎的拳頭鬆開了,她心裡有了更陰險毒辣的妙計,臉色瞬間由陰變晴,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往前扭了一步,“沒什麼,天太黑,俺害怕。回去告訴井上中尉,俺一切都好。”

“是。”兩個警察面面相覷。

許洪黎把臉轉向雪蓮,親切地喊了一聲:“侄女,姑姑有時間找你好好聊聊,今天太晚了,俺有點困。”她說着用手捂住嘴巴打了幾個哈欠,又盯了趙媽一眼,旁若無人地說:“趙媽,帶俺去前堂……”

小敏捧着盛着白酒的蛤喇皮躥上了月亮橋,她滿眼淚,離開坊茨小鎮時姐姐讓她好好照顧雪蓮,她把雪蓮自始至終都當許家孫小姐,雪蓮自小沒有父親疼愛,又失去了母親,怪可憐的,自從回到許家,雪蓮的泡腳水都是她給端、給倒,每天她早早起牀給雪蓮倒尿盆……小敏攥着襖袖擦擦臉上的淚走下月亮橋,沿着石基路,越過堂屋右側的花壇,到了冥爺的耳房門外,腳步遲疑了半會兒,壓低聲音:“冥爺,您在嗎?趙媽讓俺給您送點白酒。”

冥爺在炕上扭扭身體,掐着尖細的嗓音:“敏丫頭呀,進來吧,門沒關。”

這是小敏第一次踏進冥爺的耳房,屋子靠南牆根有個土炕,靠街的窗戶被磚頭砌上了,透不進一絲風。冥爺身上穿着衣服、蓋着被子躺在炕上。靠東牆擺着一張桌子,桌子上面的牆上掛着一面鵝蛋形的玻璃鏡子,鏡子裡反射着桌子上的一切,桌子摞着半尺高的胭脂水粉盒,一根描眉筆擱在鏡子下面,旁邊還有一盞熄滅的馬提燈,一盒茶葉,一個吃飯的碗,屋樑上垂着一根電線,電線上吊着一個小燈泡,燈光反射在鏡子上,顯得屋子澄明瓦亮。

炕邊上有一個冒着嫋嫋細煙的爐子,爐子上坐着一個小鐵壺,爐子出煙筒連着土炕,屋子不大,很乾淨,沒有多少灰塵,只有爐旁竈口有點煤灰。

小敏把手裡蛤喇皮放在桌子上,怯懦地問:“冥爺,您還疼嗎?”

冥爺的麻桿腿在炕上動了動,一隻手捂着半張臉,眼眶裡掛着委屈的淚水,“敏丫頭,你說俺爲了誰?還不是爲了許家,俺把許家當成了俺的家,也是俺最後的依靠,唉,今兒,俺這張臉算是倒黴了,以後怎麼見人呢?”

小敏非常感激冥爺與毒蠍子鬧了一出,才讓爹他們平安脫身,冥爺曾經的所有過錯,化爲過往雲煙,煙消雲散。

“冥爺,許老太太很惦記着您,她在堂屋陪着日本人說話,一時脫不開身,您不要胡思亂想,無論您怎麼樣,許老太太說,她都把您當許家人,讓許家子孫給您養老送終。”

“真的?!”冥爺猛地掀掉身上被子,從炕上跳了起來,把兩條細瘦的腿耷拉到了炕沿下,小眼睛裡閃着欣喜若狂的光。眨巴眨巴小眼睛,他愣住了,他看到小敏臉上掛着淚痕,“敏丫頭,誰欺負你了嗎?還是想你爹孃了,也是,今兒是那個短命鬼攪合你們一家三口團聚。”

小敏點點頭,她不想把雪蓮的事情告訴冥爺,她心裡很清楚,冥爺護主,許家的人都是他的主子,無論雪蓮怎麼做,他都會說雪蓮對,不會偏向她一個下人。

“冥爺,是真的,俺聽到舅老爺和許老太太說,要讓許家子孫給江德州和直管家養生送死。”

聽到江德州名字冥爺吃醋了,委屈地噘着嘴,搖擺着骨瘦如柴的手:“江德州,不,應該是閔家人給他養老送終,他爲許家做過什麼?哼,舅老爺偏偏喜歡他,俺心裡不服。”

小敏一時不知怎麼安慰冥爺,她嘟囔了半天嘴也沒找出冥爺喜歡聽的詞,“冥爺,俺回舅老爺屋了,回去晚了,他又該罵人了。”

“他那個臭脾氣,改不掉,嗨,去吧,去吧,有時間,敏丫頭,有時間再來俺屋坐坐,說一些俺喜歡聽的話,今兒聽你這麼一說呀,俺心裡呀敞亮多了。”

“嗯”小敏弓着腰退到了屋門口,轉身竄出了冥爺的屋子,沿着長廊直奔海秉雲的屋子。

堂屋裡,井上中佐端起一杯茶水,把茶碗放在嘴邊聞了聞,茶碗上的熱氣呲在他鬍子上的霜氣上,一溜溜細細水珠滑進了茶碗裡,他的嘴脣象徵性地碰了碰茶碗,他的耳朵聽着院裡的動靜,風颳着樹枝摔打着牆頭,掀掉一層層雪;麻雀在屋頂上跳躍,覓食瓦松遺留的種子。

兩個日本兵站在堂屋門口,後背貼着堂屋兩側的牆,目光直勾勾盯着前方的花壇,花壇裡只有雪,不知他們看到了什麼,滿臉嚴肅,與殺毒蠍子時判若兩人。

趙媽跟着許洪黎走到了堂屋門前,她弓腰站在門口外面一側,她臉上掛着侷促不安。

看到趙媽的樣子,許老太太心裡咯噔一下,她想站起來,她只扭扭身子,端起茶几上的茶碗捧在手心裡,沉默無語,靜觀其變。

許洪黎手裡甩着一根長長的狐狸圍脖,一扭一扭踏進了堂屋,她的眼神往上看,嘴裡不緊不慢吐出一行字:“三小姐院子怎麼鎖着門?她人呢?”

許老太太瞥斜了一眼許洪黎,埋頭在茶碗上吮吸了一口,清清嗓子,“你三妹沒在家。”

許洪黎似乎沒聽到許老太太說什麼,她扭着屁股繼續往前走,晃晃肩膀,向上座的井上拋了一個媚眼,嬌滴滴喊了一聲:“井上君……”她想撒嬌,頓然覺得不是場合,速即站穩腳步,後背依靠在八仙桌上,眼珠子瞄着大堂之上,大聲重複着剛纔的問話:“快說,婉婷去哪兒了?”

許洪黎驢蒙虎皮,數禮忘文,無視長輩,看着她囂張跋扈的樣子趙媽忍無可忍,氣憤填膺,搶在許老太太前面回答:“回二小姐的話,三小姐嫁了人,嫁給了閔家四少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閔少爺去哪兒,她就跟着去那兒,她跟着閔家四少爺去了青島。”

“趙媽,你剛纔說什麼?你怎麼說主子的?你一個下人哪學來的,學會嚼舌根了。”許洪黎用眼角凝視着一旁坐着的許老太太,“真是跟着什麼人學什麼人,一點禮數也沒有,都是慣的壞毛病,欠打。”

許老太太低頭又抿了一口茶,抱怨道:“趙媽,你不知道現在的許家是二小姐說了算嗎?!你還不趕緊給她賠個不是。”

趙媽猶豫了一下,“撲通”跪了下去,擎起手掌拍打着自己的嘴巴,連聲哀求:“二小姐請息怒,瞅瞅俺這張爛嘴,該打。”趙媽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爲了討得許洪黎歡心,她必須跪下去,她害怕許洪黎找許老太太的麻煩,老太太不容易,許家二少爺屍骨未寒,還沒有入土爲安,許家又闖進了日本鬼子,真是禍不單行。

許老太太“騰”站起身,扔下手裡茶碗,不顧禮節,踉踉蹌蹌撲到屋門口,把顫抖的手伸給屋門檻外面跪着的趙媽,“趙媽,俺讓你賠不是,不是讓你下跪,更不是讓你自己打自己,你快起來吧,地上涼,別跪着,俺老了還需要你當支使,不是嗎?”

井上把桌上的茶碗抓在左手裡,右手抓着茶碗蓋子掃着茶水上面浮動的茶葉,嗓子眼裡“哼”了一聲。

許洪黎領悟了井上的意思,告誡她不要瞎鬧鬨,她只能借坡下驢:“好了,起來吧,看在你在俺許家這麼多年的份上,俺不與你計較,話,俺還是要問,三妹結婚這麼大的事兒怎麼沒有人通知俺?”

大廳裡鴉默雀靜,沒有人回答許洪黎的話,許洪黎冷笑了一聲,向堂屋門口外面厲聲喊:“閔文章,你聽到了嗎?你怎麼沒把四弟和俺三妹結婚這麼大的事情告訴俺呀?”

許洪黎這句話一出口,把趙媽嚇得“撲通”又跪下了,她全身癱瘓,地上那麼涼她沒感覺冷,她的額頭冒汗。閔文章是誰?是閔家三少爺,也是許洪黎的丈夫,他怎麼會在這兒呢?

許老太太如果不是見多識廣,她定會被許洪黎嘴裡喊出的名字嚇死,她順着許洪黎的眼神看過去,屋門口外面臺階下確確實實站着穿着一身警服的閔文章,她心裡問出了舅老爺同樣的問號,兩年前閔文章離開了許洪黎跟着閔康承去了青島,他怎麼會出現在這兒呢?他怎麼會變成沙河街的警察呢?

“昨天俺沒來得及告訴你,你又不着家,有許多話也沒法說,四弟文智確實與你的三妹婉婷結婚了,咱們爹孃不承認這門親事,他們在青島單立門戶,他具體在做什麼俺也不太清楚,聽說在一箇中學做教書先生,其它俺也沒去打聽,爹孃不讓我們去找他們,說什麼隨他自生自滅。”

許老太太和趙媽長長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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