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那麼些蒼老,是躲不了的,
總有那麼些蒼桑,是逃不過的,
光陰似箭,回首乍放的青春,歲月,已是滿臉雀斑。
——摘自竇泌的心情隨筆《時衰》柳薪家有套很老很老的房子,就坐落在西四巷的旮旯裡,需要通過無數條彎彎曲曲的窄道才能到達。大約是走了很久了,直到天都黑了下來,我纔看到前方不遠處的荊棘叢裡跳躍的寥寥燈火,老實說這裡的人家不是很多,房子也矮矮的,大都是兩層兩層的磚瓦房,刷青色的漆,像是一座座孤矮的墳上映着的鬼臉,綠得森然。
我有些怕地踱步在左一條右一條的窄道里,不知是不是心在作祟,我感覺連風都在打顫。
昏黃的路燈透着微弱的光線,在寂寥的巷道里生生不息,我感覺我已經迷了路,要不是柳薪腳下的鈴鐺聲還在不要命地響,我會以爲我已經遇上了鬼打牆,怎麼走都跟在原地打轉似的,暈頭轉向。就在我快要找不着北的時候,柳薪說了一句“到了”。
我揉了揉眼睛,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到了一個兩米高的樓房前,不同於其他人家的磚瓦房,這家的房子沒刷漆,通體都透着一種原始的灰,就像民國時清一色的閣樓般古老,不同的是,它比較敦實,像是個堅硬的碉堡,不朽地立在了西四巷的一角,爲着滄海桑田而滄桑。
“進去吧。”柳薪招呼了一聲,就推開了房子的門,我這才注意到她家的門是刷了漆的,我本能的認知到,那是紅漆,血一樣的紅,不知是沒刷好還是怎麼地,漆厚薄不一地有些突兀,深的地方像是風乾的血跡變成了暗紅色,而淺的地方就像是剛剛從血管裡取出的新鮮的鮮血,被潑墨似的潑到了門上,好似是眼窩裡滲出來的淚,但又帶着腥氣。
“跟我來,”她說:“客房在二樓。”從一樓到二樓需要經過一把旋轉木梯,柳薪點燃了一盞油燈走在我前面,她的步子天生地輕,取而代之地就是腳下骷髏架子的響動,飄渺地高昂着。而我就沒那樣的境界了,梯子很舊了,我每上一凳樓梯,它就吱吱呀呀不滿地直叫喚,彷彿是在抗議我的到來似的。
二樓有三間房,捱得不遠,但也不算近,而這兒的空間佈局也很簡陋,成一字形排開,每個門上又都掛着一道屎黃色的橫幅,且每個橫幅的上面都有些畫的龍飛鳳舞的符咒,看着就跟炸過了的油條似的,雖然沒什麼特別,但礙眼是真的。
“柳薪,”我問她,“爲什麼每個門上都要掛一道橫幅呢?”
“這是符咒,辟邪用的,這房子住過很多人,是從我爺爺的爺爺那輩兒就傳下來了,換句話說,這兒也死過很多人,一些不得寵的姨太太,都在這兒吊死了。”柳薪拿油燈照了照房檐上的樑柱,我眼前恍惚間好像閃過了一條白綾,但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
邪門兒!
“你住這間吧,”柳薪拿鑰匙替我開了第一間臥室的房門,又指了指最後拐角的那一間房說:“我就住那兒,有什麼事兒,你就叫我。”
“噢。”我應了一聲,回過頭去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沒了那盞油燈,四下好似遭到了惡靈的吞噬,霎時間一片漆黑,身旁不時地拂過幾縷陰風,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小聲嘀咕了一句:“要不要這麼來去無蹤啊。”
“算了,”我心想,“到了房間裡就亮堂了。”
可詭異的是,房間裡沒有燈!哦,不,確切地來說,是有開燈用的開關,但卻沒有可以發光用的燈泡!接口處的燈泡被人取走了,藉着窗口透進來的微弱的月光,我看到了一個空洞的窟窿,像是一隻被人無端挖去眼球的眼,無助地懸掛在離天花板不到半米遠的上空,憤怒,難受,一副很想鬼哭狼嚎的樣子,卻拼死,也流不出淚。
內心如潮水般洶涌的恐懼令我後怕得窒息,我強壓住內心的忐忑,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出了小屋。我怕黑,沒有電燈,最起碼也得給我盞油燈吧。我打算去找柳薪要點可以發光的東西,哪怕是火柴也好,哦,火柴?!此刻,我忽然無比想念寸草。是的,不是苗俊,是寸草。不知怎麼的,我就是想他,想他跟我講‘賣火柴的小女孩兒’時,那沒心沒肺的笑。想我聽他說‘賣火柴的小女孩兒’時,那口是心非的譏諷。如果他曉得,我此刻正需要一根火柴在漆黑的絕望中尋找希望,那他一定會樂得捧腹大笑,興許還會順便諷刺地罵上一句:“蜜豆,你膽小鬼喏。”
如果他在,該有多好,可惜的是,他沒在,面對黑暗的,終究只有我一個人,這該是有多無助。
我一通胡思亂想地朝着最後的拐角走去,可就在我路過第二間房的時候,我像是被定住似的停了下來,屋裡有亮光,難道柳薪不睡第三間房,改搬到第二間房裡睡覺了?房門虛掩着,我輕輕地把門推開,卻發現裡頭空無一人。亮着的,是油燈,自燈芯處緩緩地流淌下一流動的微光,浸到了一張老舊的照片上,照片上的人霎時間像是活了一般,眼睛慢慢漫上一層淡淡的哀傷,淚光閃閃。那是一名十七八歲的女子,梳一條粗粗的麻花辮,斜斜的劉海上有一個草綠色的小夾子,像一個未成熟的野果子,把女孩兒襯得消瘦而青澀。她的眼睛細細地,亮亮的,一雙杏眼,笑成了一個迷人的弧度,像一把鉤子,不漏鋒芒地彎曲。
“好看麼。”身後突如其來的聲響讓我霎是一驚,我機械地扭頭,卻看到了柳薪,她抱起手,嘿嘿地笑,也是一雙杏眼,同樣笑成了個迷人的弧度,儼然是跟照片上一樣的鉤子,但那卻是不一樣地大露鋒芒地彎曲。
天,難道,照片上的人,就是柳薪本人!
我看了看照片上那個清純的女孩兒,又看了看面前一身男人裝扮的柳薪,不可置信地問:“是你麼。”
“不像麼。”她笑着從我手中拿過自己的相片,親了一口,又自滿地說:“這就是以前的我,多美,看了我自己都嫉妒。”
我乾笑着:“老實說,看着挺判若兩人的,現在的你,呃,怎麼說呢,比較,呃,比較中性。”
“哦?”她問:“想知道,我爲什麼會有這麼大變化嗎?”
我使勁兒地點點頭。
“呵呵,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她杵着腮幫子坐到了桌子上,嘴角的笑,掛着一抹判若兩人的溫柔:——
“從前有一個女孩兒,她愛上了一個二十出頭的男人,男人個子高高的,很帥氣,讓女孩兒很心動,女孩兒是學校裡的校花兒,有很多男孩兒追她,但她都拒絕了,她明白自己要找的人,必須是自己愛的,而不是愛自己的,大二那年,男人去泰國留學,女孩兒不甘心,便追着人家到了泰國,可是男人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女孩兒一眼,女孩兒心裡雖然難過,可是卻從未氣餒,她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爲開,所以一直都默默無聞地愛着,遠遠兒地看着自己心愛的人上課,下課,跟着別人嬉戲打鬧,讓女孩兒萬萬沒想到的是,到泰國不久後,男人爲了籌學費到一家酒吧上班,不想沒過兩天就和一個男顧客好上了,這下女孩兒才明白,自己愛上的,是一個喜歡男人的男人,女孩兒傷心透了,準備回中國去,可就在買了機票的當天,又聽到消息說男人被顧客給騙了,那個顧客長的很俊,但卻是個雙性戀者,而且專門靠着那張好看的臉騙取留學生的錢。男人被甩了,顧客拿了錢就跑了,女孩兒的心一下又軟了下來,她在酒吧裡找到了宿醉的男人,告訴他,自己是真的喜歡他,真的愛他,真的永遠都不會離開他,男人有小小的感動,那天,男人答應了讓女孩兒做他的女朋友,可是和所有的情侶都不一樣,他們之間最親密的動作,就是拉手,男人從不碰她,甚至連一次親吻也沒有,就這樣,他們莫名其妙地交往了一年,直到大三的那年暑假,男人去到一座村寨裡支教,去了沒幾天,男人就來電話跟女孩兒說他要分手,他說,他愛上了一個男人,但那個男人卻愛着另一個女人,而他愛的那個男人所喜歡的女人,又戲劇化地喜歡上了他,他決定,替他愛的人,守護他的愛人,所以,女孩兒和這個男人的感情就這麼無疾而終了,女孩兒的心被傷得很深,所以,她想做男人,但又不想變成真正的男人,所以就把自己打扮得儘量像男人,好讓自己看起來強大些,最起碼,再不能讓人輕而易舉地洞悉到自己的脆弱,再不能。”
燈芯處的光線暗了許多,我看到柳薪臉上霎時間多出了幾道斜斜的陰影,撲朔,迷離,像是與悲傷的交錯,帶着空前的絕望緊緊糾結,一如那照片上一抹淺淺的晦澀,靜靜綻放。
“所以,你就是那個女孩兒?”我儘量平靜地問,可是心裡卻已如洶涌的海水,幾度潮漲潮落。
“對啊,”她並不矢口否認,倒反問我了一句:“很傻是不是?”
我木訥地點了點頭,半響纔開口追問:“那那個男人是誰?他在哪兒呢?”
“好奇麼?”她問。
我如一隻啄米的雞般輕輕點頭。
“你會知道的,”她賣關子道:“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哦,對了,”她問:“我送你的那條項鍊兒呢?”
“那個啊,不小心弄丟了,呵呵,找不着了。”
“丟了,怎麼能丟了啊,那可是開過光的東西,你就這麼丟了,是對鬼神的一種褻瀆,不吉利啊。”
“哪兒有那麼玄乎?”
“怎麼,不信?好,那你等着,我證明給你看。”
桌子上頭有一個罩着蚊帳的儲物櫃,她伸手拉開了白色的帳幔,一條骷髏頭項鍊赫然憑着吊鉤從半空中垂了下來,它似曾相識,同樣光潔的額頭,同樣森然的白齒,儼然和柳薪之前送我的那條一模一樣。
“這···,這不是···”我吞吞吐吐地問:“這項鍊怎麼會在這兒?”
“自己回來的。”
“自己回來的?”我笑着搖搖頭:“這怎麼可能?”
“你不信?好,那你看好了。”柳薪翹起蘭花指,像個神婆一樣的繞着房子的四個角緩緩走動,走到第四圈兒的時候忽然舉起巴掌朝骷髏頭猛地一劈,骷髏頭竟然無風自起地左右搖晃起來,那嶙峋的枯骨,霎時間就像是注了水一樣的飽滿,彷彿輕輕一捏,就會血流成河。
“媽媽呀!”我嚇得叫出了聲,捂着眼睛直跺腳,真恨不得把地鑿出個洞來,滾出這個是非之地。
“噓,別吼了。在吼該招魂了,你信不?”柳薪走過來捂住我失聲大叫的嘴,我驚恐了點點頭,算是信服。
“我說了你可別不信,這項鍊兒啊它算是個陰物,看到這上頭的骷髏頭沒有,這可是真的,是用人天靈蓋上的骨頭雕成的,通靈着呢,你要是不小心丟了還好,如果是刻意丟了它,搞不好會反噬,容易撞客的。”
她鬆開手,冷不丁問了一句:“你該不會是故意丟得它吧。”
我嚇得說不出話,只好死命地搖頭。
“那就好,時間不早了,你回屋休息去吧。”
我愣頭愣腦地點點頭,隨即又傻不啦幾地搖搖頭,柳薪看着費解,不滿地問:“你這又點頭又搖頭的是個什麼意思啊?”
“我想說我要回去,但我不能空着手回去,”我指了指桌子上的油燈,哀求道:“好姐姐,你把它給我吧。”
“怕黑啊?”
“嗯。”我撅着嘴沒臉地應了一聲。
“成,不過這燈家裡頭也就這麼一盞,你得替我掌燈,等我回房了,你再走。”
“好嘞!”
我忙不迭地答應,提起油燈就往前走着給她照路,這折騰了大半宿,夜也看着更深了些,天窗上頭的星裸地冒着光,像是鬼點的火,詭異地亮着。
“柳薪姐,你走快點兒。”
“哎,你先走,我就來。”
不知是不是刻意踟躕,柳薪的腳步慢了下來,我哆嗦着握着手中的微亮加緊步子朝着二樓的拐角走去,彷彿連自己的影子都掉了隊。
“吱呀。”
不知哪兒吹來一陣風,把門給刮開了,微弱的光線隔着虛掩的門縫打了進去,我看到了一口冰冷的棺材冰冷地躺在牆的一角,那黑而敦實的倌冢,簡直比死人還僵直。
“啊”
我尖叫着想往後推,但未能全身而退,就在我退到不到半米遠的距離的時候,一雙冰涼的手,搭上我的肩:“怎麼了?”
“啊”我叫的更大聲了,一扭頭,卻望見柳薪那張毫無表情的臉。
“柳薪姐,裡面有,裡面有····”
“棺材。”她接過我手上的油燈,打開了棺材上的蓋子沒所謂地說:“不就是個棺材嗎,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可是這兒怎麼會有棺材呢?”
“這棺材是我的呀。”
“活得好好的,你要棺材做什麼呢?”
“誰說活着就用不上棺材,妹子,記住,把每一天當做最後一天來過,你會體驗到新生的感覺的。”
“回去吧。”她躺了進去,把油燈遞還給我:“棺材是我的,牀是你的。”
我呆呆地看着棺材,心裡的寒顫不禁打了百八十回。
“嘿。”她忽然間從裡面做起來,把棺材拍得啪啪響:“妹子,看着新鮮?你要是喜歡也成,我可以讓給你。”
“不不不,”我嚇得直襬手:“君子不奪人所愛,姐姐你還是自個兒睡吧。”
“還有,這燈我不要了,也還給你吧。”
我閉着眼睛,放下了油燈就往門外衝,那一刻,我忽然間覺得黑暗無限美好,畢竟,面對會發光發熱的恐懼,看不見總比看得見也來得好。
是真的,頂呱呱地好。
“妹子,等等。”
她忽然叫住了我,我定住。
我機械地扭頭,只見她笑着要求說:“幫我把蓋兒蓋上再走吧。”
我磨嘰着走了過去,只覺得那冰冷的蓋子有千斤重,強壓住內心隨時有可能噴發的恐懼,我顫慄着把蓋子放到棺材上,就像是推磨一般,順着蓋沿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前推,剎時覺得毫釐之間捆着一道無形的鎖,不是生,就是死。
”好了,妹子。言情我推到一半的時候,她說:”我需要空氣。或”就在我暈暈乎乎地出了門,隱約間好像還聽到她說了一聲:”妹子,謝謝。”但也只是隱約,因爲我不能確定我這一晚過得是否真實,或許,它只是個夢魔,而我,就是那個想醒卻又醒不過來的倒黴孩子,當所有的呼吸停止,那這一夢,就會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