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流淌的歲月總是舊的,
像是那漾滿皺紋的,老得快要死掉的河。
日子水一樣地飄過,
我就活在虛白的紙上,
那東去的,都是空無。
死在筆上的時光不再青澀,
仍在回首,
像是在咫尺間望見了遙遠地,
月亮不是那個月亮,光不是那個光。
我把天點在燈芯裡,
沒有像無數個深夜點點斑斕地,
藏藍的火焰要命地滅在手心裡,
那亮在畫裡的該是命途,
彷彿無處安放的星地,隕落那青春的哀傷。
風也荒涼,他終於說話,
好似入眠得漫長的囈語地,在夢裡。
後來拂過了淡忘,
我看到太陽沉到海里,思念燒成融化的灰。
雲吹着粉末呢喃,
恍然是醒地,千言萬語的情思飄散在雨中。
窪陷的年華淅淅瀝瀝,
你像飛絮一樣呼吸,卻碎玻璃一樣地:等不來灰。
——摘自竺寸金的心情隨筆《相思風雨中》
黃昏了,我看着水裡的葉子,不禁想起了那個矇矇亮的天裡,同竇泌的那次見面。那時的她,穿很綠的裙子,就像一個豆子,悄悄地,融入在金色光暈裡的一抹綠。那時,該是清晨的,可惜,一切都回不來了,因爲故事發展到這一步,約莫真的是爲着黃昏的。我苦笑,不禁回過頭去,那來路上,她依舊沒來,漫長而望不穿的盡頭,灑下的光,是那麼慘白慘白的,魚子江也灰暗,一切都是那麼未知的色調。我拿起了竹葉,吹得很斷腸,大妞在這時候嬉笑着跑過來,她搶了我的竹葉去,然後調皮地眨巴着眼睛問我說:“你今天的女裝真漂亮,等人呢?”“還我~”我很鬱悶地瞪着她,她轉了轉眼睛,輕輕地搖了幾下頭。竹葉被她藏到了後面,我皺着眉頭,這時候看到她稍稍鬆握的左手上有一個銀白色的錄音筆。“你看那是什麼!”我高高地指着天,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把它搶了過來。“呵呵~”我舉着小筆晃了晃:“不還我,我可拿這個抵了啊~。”她今天看起來心情不錯,伸個懶腰嬉笑着看我說:“你可可別亂來。”她說:“這是我送給阿哥的禮物,還我吧。”她也不搶,只是攤開手墊了墊。我無奈地笑着,把筆放到了她的手心裡,她咯咯笑,把葉子還給了我,然後試探着問:“哎呀,今兒個可是姑娘節呀,你和那個竇泌能成麼?”我嘆息地看着天,不禁想起了不久前那幾分短暫到不曾長久的時光,竇泌就和我尷尬地望着彼此,而身後是大把金子一樣奢侈的,黃昏的光。“竇泌……”我恨死了自己笨笨的嘴,看着她說不出很多的話。她許久不曾爲我哭了,我怔怔地看着她眼睛裡的淚,她卻是轉過了身去,而她說的最回不了頭的話是:“就算真相如此,我也不會接受你的,竺寸金,我恨你!”“我在魚子江等你,哪怕你不來,我也會等,直到……直到我死爲止~”她當然還是走了,我看到她的蔥綠色的小鞋踩在
酥酥的泥雨裡,然後我聽到她頭也不回地說:“那你就去死吧。”哦,天。我真怕她說的是真的。如果哪天,她開始容不下我了,風也嫌棄,那我的青春,該往何處安放呢?我不敢往下想了,大妞望着我笑得裂開了嘴,她說:“其實你們在不在一起都沒關係,只要她不在了,那麼對誰都好呢。”“不許瞎講!”我呵斥她,她咯咯地笑着捂住了嘴。“好好好,呵呵呵~”她說:“你不愛聽,那就不說好了。”“來~”她吹了口氣,把錄音筆湊了過來:“讓你也說兩句,我試試音。”“別催嘛,阿爹~”這時的江畔邊刮來了尖銳的聲調,我心驚地撒手,葉子輕飄飄地從指縫間掙脫到了高高的空中。“怎麼了?”大妞跟着我跑到巨石後面,不解地問。“噓~”我捂住她的嘴,指着魚子江的羊腸小道,示意她噤聲。而那頭,阿媽已經頭戴大紅花,被村長拽着,很不情願地往前走着。“怎麼能不催,你說你都當了多少年寡婦了,這姑娘節到了,你還不選個合適的改嫁嘍?”村長停下了急躁的步子,而阿媽卻摸着高而蓬鬆的髮髻訕笑。“改嫁?”她嗔怪道:“有得改我早嫁了,這不是沒人配得上我嘛。”我看到她小小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她向來是這麼自戀地笑的,以至於肉嘟嘟的五官都是那麼誇張地扭在一起,猙獰得有些駭人了。“胡扯!”村長很用力地在阿媽頭上不輕不重地戳了一指頭。“秋波,”他最終嘆口氣說:“我知道你想什麼,可是他已經死了,你是不是爲了一個竺老爹,就想讓你爹我爲你的歸屬操一輩子心啊~”“爲他?阿爹你可真逗!”從我這個角度,能看到阿媽印在水裡的倒影,那個她我情願是虛幻的,白雲是那樣子陰地飄過她掉在水裡眼,她的表情猙獰在魚子江的影子裡,然後我聽到她殘忍地說:“如果真還能爲他那麼死心塌地,我當初就不會嫁一個我根本不愛的人,如果還能那麼死心塌地,當初我就不會偷偷地換了春花兒送去給老竺家的饅頭,讓他們兩口子病死在外頭!”什麼都完了,彷彿所有的天都塌了,我從未這麼孤助無援過,像是自閉地封進了可憐的小木匣子,耳聾眼瞎到痛。曾經,她大罵我,我是那麼逆來順受地忍着,從不反抗,疼的時候拼命地說服自己說這是該的,因爲總覺得養育之恩大於天,所以哪怕她從未像個媽一樣地疼愛我,我依舊尊她,敬她,像仰望一個神一樣地,去膜拜她,信奉她。甚至,爲此不敢靠近竇泌,受了無數的誤解和委屈,夾在這些煎熬中左右爲難。而這種種,原來只是煙雲一樣繚繞的假象,就在我幾乎快麻木地迷失的時候,那骯髒地雨幾乎是那麼殘忍地砸死我,而這痛得無法呼吸的傷,竟然是生活了那麼久的養母帶來的,那是我的仇人,我識人不清,該是多麼天理難容的不長眼!“寸金哥哥你這是想出去麼~”大妞把我扣進了石縫裡滲着血的指甲給拔出啦,害怕地流淚。“不可以的。”她說:“秋波嬸兒是村長的長女,你硬拼會吃虧的。”“我……”“噓~,”村長噓了好大一聲,我捏緊了拳頭,看到他左顧右盼地環視着,然後很謹慎地泛起了嘀咕。“過去掉的事情就不要提,”他說:“你這麼聲張,被人聽了去話我都保不住你~”
“別緊張嘛阿爹,”那個不知所謂的女人,或許說是從始至終就不知所謂的女人,我不知該怎麼稱呼她,只是憤懣地看到了她笑得歪成不成樣的嘴,然後聽到她不知死活地說:“瞅瞅,哪兒有人,行啦行啦,您就先去,我在這兒洗把臉,到時候保準兒驚豔,絕不給您丟人~”“這還像句人話,那成,你快些到,我先過去視察着了。”村長說完這些就走了,她像吆喝一樣地吼着:“哎~,您慢走着~”我用力地咬住嘴脣,不曉得爲什麼,我現在真的聽不進去她說的任何一句話,哪怕她就是吐一個標點符號,都叫人是那麼地狠心。“大妞,”我摸着她沖天的小辮子,苦笑着囑咐她道:“你就躲在這兒,逮着機會就跑,但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許摻和,聽明白了嗎?”“寸金哥哥,你別……喂~”大妞要哭了,可是我卻流不出淚了。也沒有回頭路,如果朝着死亡的奔走是一種發泄,那我已經出離憤怒。
我是這樣死去的,
像是天吞掉了活過的玻璃珠子,
我看不到半件衣裳。
還是沒有呼吸,
時光再吹一次,我便幹在紙上。
魂靈融化後的墨汁兒,
筆上寫着我的思想,
過去終究塵封,
回憶裡埋着我的新生。
聽不到了,
無言的吶喊,
那太深了,
像是石頭,種在了無人的大海,
我的心發芽了,在不會甦醒的世界。
——摘自心情隨筆《我是這樣死去的》還是這樣一個葬送生命的故事,就在魚子江湍急德從未平靜的水面上,竇秋波把她的魂靈流進了自己的影子裡。“真美啊~”她由衷地讚歎自己,鮮豔的口紅油膩膩地抹在厚厚的嘴脣上,她微微一笑,臉上不曾減少的肉紅叉燒一樣地隆起,太陽悄悄地照着,似乎熟得快焦了。“阿媽!”竺寸金來了,就奔赴於魚子江的小石墩上,由遠而近地,他喘着粗氣,滿眼寫滿了絕望的神色,彷彿是要犧牲了,所以無所畏懼地昂起頭。“我該叫你阿媽麼~”一字一頓,似乎是不情願把不甘帶進棺材,他的眼睛像星星隕落一樣,犀利得不曾有過的亮。“我兒呀~……,有你這麼跟阿媽說話的嗎?”竇秋波怔了,可是隨即又不是太掛心地哈哈笑。“來來來~”她胖胖的胳膊就那樣子費力地插在水桶粗的腰上,然後很自戀地問道:“看看,阿媽今天美嗎?”“我阿爸死的時候,你也問過他同樣的話嗎~”竺寸金帶着絕望地苦澀冷笑,竇秋波據死不認,一副抵賴着就必定裝傻到底的樣子。“你說什麼呀?”她把粗糙的頭髮捋到了耳朵後面:“我聽不懂~”“別裝了!你和村長的對話我都聽到了,你還抵賴什麼呢!”都秋波開始慌了,她顫慄着問:“你……你都聽到了些什麼呢?”“聽到什麼?我聽到了你是個小人,我聽到了你因爲得不到我阿爸就使計害死我父母的心聲,我聽到了絕望的喪鐘是你親手叩響的,你是個可怕的魔鬼!”竇秋波糊塗了,眼前的這個少年的存在,似乎讓她一下子年輕了十歲,她是活過的,曾經,也因爲情竇初開而精彩。那時的竺老爹,還是那麼風度翩翩的樣子,戴着很斯文的眼鏡兒,因爲教書,說起話來文縐縐的。她不是不曾單純,如果上天讓她跟竺老爹走到一起,她絕對願意改掉一切的壞心眼兒,做一個胖而樸實的小婦人,自甘蝸居在家裡相夫教子,只是竺老爹最後竟然看上了老米家的瞎女兒。“爲什麼?爲什麼從不正眼看我,我哪裡比不上這個瞎子?”竇秋波是個眼裡容不下一粒沙的人,看着二人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更的舒坦日子,自己心裡就怎麼都舒坦不起來,不是沒有鬧過的,只是每次跑到竺老爹家裡,竺老爹都是很緊張地把米姑娘藏到自己的身後。“你什麼都好,可是秋波,愛情是兩個人的事兒,我們不合適,所以請你以後不要來叨擾我們的生活了。”竺老爹的心裡話激起了竇秋波的怨恨,她發誓得不到的就要毀了他,所以時常假惺惺地去關懷老竺家,不時地會送送大米,殺殺雞什麼的。“你呀,別老對人家秋波姐姐有成見~,她對咱們這麼關照,不要她每次來,你都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這樣子怠慢她不好。”米姑娘很多時候都這麼跟竺老爹說,而竺老爹總是摟着米姑娘,很不介意地講:“我知道,可是疏遠些了,她就不容易想多,況且我瞭解秋波,她不是那麼單純的姑娘,如果走太近,我主要擔心你受傷。”不湊巧的是,躲在門口的竇秋波聽明白了竺老爹對自己的戒備,她更恨了,所以利用竇春花兒的傻氣換走了本該是治癒瘟疫的饅頭,竺老爹和米姑娘出義診的時候,就這樣在打鼓村染上瘟疫,慘死了。竺寸金該是老天送她的禮物的,她總是能在他的身上看到竺老爹的影子,總覺得他不是竺老爹的兒子,就是一個完美得無可挑剔的替代,生氣的時候像他,笑起來的時候也像他,竇秋波分不清誰是誰,倒也喜歡這種糊塗得從未清醒的感覺。“我要把全村的人都叫來,昭告你的惡行!”竺寸金在時候朝着十里坡的方向跑,竇秋波的神經立刻繃緊。“你想去哪兒!”她拽住他,咬着牙問。“我要把我知道的全部說出來,我不要你這麼好好地活着,我要你遭到應有的報應!”竺寸金的話讓她受到了和當年同樣的刺激,竇秋波的臉一下子陰掉:“你說什麼?!”“我說我沒你這樣的阿媽,你是兇手,不得好死!”竺寸金徹底豁出去了,他想起了竇泌跟他說的話,就在那黃昏的夕陽下,她頭也不回地走着堅定的步子,於是風捎來了那飛絮一樣繚繞的絮語,那寥寥的的六個字兒竟是:那你就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竇秋波紅着眼睛掐住了他的脖子,他一整顆頭就那樣子浸入到了魚子江溼熱的水裡,但心卻是涼了。哦,不,或許,從未活過,他的命是爲很多人才有的,卻從未替自己呼吸一次。而今的窒息,終於可以自己做決定,但是這奢侈的唯一,竟也是最後一次。竇秋波倉皇地逃走了,竺寸金感覺到了自己的漂浮,僵硬的,沒有生命地。似乎魂被天上掉下來叮噹作響的大鉤子勾走,他終於離開,索性不是地獄,就在天堂葬在雲飄的光中,上帝問他:“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麼~”消失的盡頭,竺寸金融入了光的和煦,他最後的意識開始透明,而散開來的金色粉末那最後的訴說竟是:“我要做豆子,請把我種在魚子江,只要竹葉吹拂,就能看得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