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樣短暫的,這花火一樣不曾漫長的時光。
可我終究沒能走完,
因爲斷了的紅色高跟鞋,腳丫子和光溜溜的影子一樣灰。
沒有遊雲,
天空像是畫筆添上去的,藍得很假,
火鳥飛着勾勒的輪廓,灰一樣要死的顏色。
我,睜着鮮活的眼睛,
那呼吸沒有味道:死去一般地平淡。
老屋沉睡的地方,太陽向日葵一樣燃燒,
手心裡埋着那月亮,像破殼兒的蛋黃般裂開。
星光也碎得漫天,
暮色裡浣衣的少婦,把深夜漂成了白布。
還是缺失,
水裡煮起了石頭,草裡的小魚兒磕掉了頭,
河也這麼哭泣,
我扯一朵烏雲滑落山間,放手讓憂傷:隨風漂流。
——摘自竇泌的心情隨筆《哀意濃》
天空是水筆畫上去的,藍得是這麼幹淨的虛假。而我的生活假得一團亂,經過或未曾經過的回憶都是灰色的,暈染和菸灰一樣孤寡的色調。
還記得那天仍是欺騙,苗栗就那樣子以苗俊的身份離去,而我不願醒着,寧肯那樣子暈倒,因爲真相殘酷得難以面對。老實說,如果不是竺寸草那個可惡的傢伙,我想一定會狠狠地一頭扎進江裡死去,可是他像個補了空缺的磚頭,信誓旦旦地說着往後的日子裡,他是想怎樣地保護我,心疼我,愛惜我,我就開始死不起了。
那一刻,我忽然很捨不得想不開,因爲喜歡看到他紅着臉吻我時那傻不啦幾的樣子,我第一次覺得心動是兩個人間冥冥牽扯的事兒。
而苗俊的離開,該是註定的。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該怎樣去稱呼他,因爲栗子不再是栗子,而那個他,該也不再是他。
記得誰說過的,有些念念不忘的東西,就在你念念不忘的過程中被遺忘。我可以告訴你,苗俊不是個東西,但這絕不是在罵他。
確切一些地說,那可能只是情竇初開時,最爲懵懂的迷戀,我想我喜歡他,就像喜歡寸金一樣。但,那絕不是愛。
愛應該是我對寸草,也像寸草對我這樣的,分分秒秒的牽掛,俗套點兒說,就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如果你懂我,就請豎個大拇指吧,因爲能理清自己的感情,這於我,就像拿着蛋黃去煮月亮一樣,真的是一件挺不容易的事兒。
而最最不容易的還是原諒,我選擇不去憎恨,就在大妞喝下農藥自殺以後。死,真的是一件太過悲劇的事兒,而活着也太過痛苦,就像苗俊,也好像我一樣。
寸金走得時候,大妞看着,卻不敢出聲,而那時候,哪怕江邊遠處,像花兒開一樣,偶爾路過那麼三三兩兩的人,又或是大妞像風吹嗩吶一樣,高高地叫上那麼兩三聲,那麼我太陽一樣的哥哥,就不會因爲這樣的沉默,而在江裡沉沒。
類似地,還有苗俊,他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他的過去,所以如果我沒有清醒着暈過去,就不會聽到他坦承地告訴竺寸草這樣的不堪,和那樣的不堪。
而我能記起的真的很不堪,阿本當着他的面欺負我,我曾一度憎恨他眼睜睜地看着,卻不肯邁出哪怕多一步的距離來救我只是現在,我終於曉得,他再怎麼不堪,也只是因爲他怕狗而已。
將心比心地說,我也有怕的,他怕狗就像我怕水一樣,而張老爹不要寸草了,那略帶不滿地話,他有諷刺地說:“怕有什麼錯呢?”
怕是沒什麼錯的,怕只有遺憾的,我同樣遺憾去豆田之前的那個清晨碰到了竇秋波,更遺憾沒有憤憤然地衝過去攔下她。
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畜生,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駕着三輛小馬車沿着土路飛奔,她看到我,狠狠地啐了口唾沫,而當時,我只是很漠然地望着她絕塵而去,甚至連罵一罵,都不願浪費氣力。
而一切的真相,都像手指剝開烏雲地,*裸地浮現在我去了豆田,碰到寸草將將知道,竇秋波纔是真正的行兇惡徒之後。
她是去逃逸了,而我沒能攔下她,這纔是天大的遺憾,於老天,也是最大的不開眼。比較忐忑而有必要的是,我跟寸草說起了這件事,我以爲他該罵天了,可是他只是用力地摟着我,很低聲地嘆息。
“總會開眼的,”他說:“天不會這麼不長眼的。”
我想哭,原來這一個孩子氣的大男孩兒,他承受的悲傷,遠比我要多。
我始終沒想明白,他是這麼需要人安慰的,張老爹爲什麼捨得把他趕出門,而往後的日子,他該是多麼草一樣的風雨飄搖。
只是不知好壞的是,他終究脫變成了一個懂得掩飾的人,無論赤腳走多痛的路,他都嘻嘻哈哈地走過,憂傷牽強地跳躍在他略顯蒼白的笑容裡,像一朵綻放在晴天下,卻揮之不去的雲。
“寸草啊~”
從張老爹家出來的時候,我曾建議問他:“不然,去找村長吧,讓他重新給你過繼一戶好的人家。”
我當時呆呆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大發雷霆地訓斥我說:“扯淡!”
又或者是昂起頭,捶胸頓足地望着十里坡大叫:“不管他認不認,我就他一個阿爹。”
誰知他只是皺起眉頭來捏我的鼻子,嬉皮笑臉地說:“不需要,我哪兒都不去~”我低着頭回味他所說的一字一句,覺得哪怕他就是笑着,也是那麼逞強的苦澀。
說真的,他從沒有這麼痛苦地笑過,這曾經最會笑的人,被折磨得忘了笑,我看着他俊朗的臉龐上,有遭了風霜的痕跡,那是本不該顯露的蒼桑,卻過早地浮現在這年輕的面容裡,如果變化能持續一個夏天,那麼時光也會融化在這面目全非的畸變裡,伴着他憔悴的心,一塊兒蒼老下去。
“我好怕~”
我哭着擡起指尖,輕輕掃過他掩蓋着悲傷的容顏,心有不忍地問:“告訴我,你一個人,該怎麼過,我怎麼能放心你一個人過~”
“呵呵~”他臉上仍掛着嬉笑,沒所謂地那麼假。
“誰說我要一個人過,有空我會跟村長說的,我快十八了,所以有自己的決定,誰都不能左右我,因爲~”
他輕輕牽着我的手,也看着我,是那麼認真地說:“我要和你一起過~”
“寸草……”
我面有難色。
他輕輕招手把我攬過去,環住我的肩頭講:“知道麼,我只有你了,如果你也嫌棄我,那我只好去睡土路。”
我擡起頭去看他,難過地不知道該怎麼說,可是我知道這一定不是我最初期待地蝸居。
但,我還是答應了。雖說哈尼族的板房其實十分簡陋,多一個人,就是多一分擁擠,但我不曾覺得添堵,因爲那空空蕩蕩的空間裡,起碼有一個溫暖的他。
我知道,他要的不僅是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也需要有家的感覺,但我很怕他住不慣,所以門栓一直栓在門上,當我站在門口的時候,甚至都不敢伸手,去拉上哪怕過多的一下。
“怎麼?”
他和我一樣站在門外,斜斜地倚在門欄上佯裝酸着鼻子問我:“還不讓進?”
“太簡陋,”我說:“怕你笑~”
“哈哈~,又不是沒來過!”
他聽完以後就哈哈大笑。自來熟地把門栓抽到門邊兒靠着,然後習慣性地開口就聊:“你家比我家好多了,你看看我阿爹,那房子收拾的喲,真他孃的欠收拾……”
他笑着笑着就僵了,我看着他好想哭,毋庸置疑的是,悲傷就像個漩渦一樣,隨便說一兩句話,繞着繞着就掉進去。我鐵青着臉去賭他的嘴,十分不滿地對他講:“我不想聽你說這些。”
“那就不說。”
他抓起我溫涼的手,輕輕貼到他溫熱的面頰上。而眼裡轉着我從未見過的淚花兒,但臉上還是那種要強得不想哭的表情。
我忽然間也想哭,因爲他要哭了,所以我不曉得怎麼地,竟然也好像哭。
他見我一臉哀怨的表情,立馬喊着淚花兒笑,我撅着嘴瞪他,他無奈地聳聳肩,脣像燙過的山芋一樣輾轉到我臉上親吻。
“竺寸草你別鬧了~”
我紅着耳朵推開他,他笑着捧起我的臉說:“我一直很認真啊,你別不好意思嘛。”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湊近過來的那張好看的臉,忽然間真的不好意思了。
以前的我從來不曾這般羞澀的,但現在的我是如此害怕去看他的眼睛,因爲他的眼睛裡,一直有一個不像我的自己,陌生地彷彿從未來過,卻真實地活在一個只有他能看得到,而影子一樣無形地折磨着我的地方,於是他把我看穿了,所以我後怕。
“我做飯去”
終究還是躲開了,我像老鼠一樣夾着不好意思的尾巴灰溜溜地鑽進了屋子,他也跟了進來,笑得跟什麼似的。
但約莫是很小心地,那天的飯,我們吃得格外的安靜,他就坐在我對面,連喝湯都沒有太大的聲響。
我和他一樣,怕說錯一些憂傷的話,想起一些憂傷的事兒,所以心照不宣地沉寂着,像兩半碎掉的心一樣,隔着一定地距離悄悄望着彼此,直到月亮窗戶紙一樣地模糊到了天上,我們才收拾着各自的碗筷,回望着彼此清晰的背影,和細細聆聽着影子那頭,夜曲一樣安眠的踱步。
半夜的風是涼的,擋在風口處的報紙沒有窗簾一樣的飄逸,所以乾巴巴地捲起,然後薄薄的毯子也就哆嗦。我無法入眠,因爲風口的那頭,他很自覺地蜷在了一把舊掉的長椅上,風是那麼地大,而他蓋的被子比毯子還要薄,我幾乎都能聽到螺栓在木屑裡打架的聲音,與幾近坍塌的聲響中,他戰戰兢兢地入眠,因爲太冷,所以在夢裡,都木然得忘了打顫。
“竺寸草……”
約莫是睡死了,他沒有反應。我拽起了毯子,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把薄薄的,像暮色一樣的溫暖蓋在他身上。他好像醒了,眼皮輕輕動了動,然後伸手用力地鉗住了我。
“竺寸草?!”
我在他臂彎裡不安地掙扎了一下,睜圓了眼睛問他:“你沒睡啊~”。
“別動……”
他的眼睛夜星一樣動人心魄,我真的沒敢再動。
後來,有晚夜那般冗長的親吻,他淡淡的鼻息有風一樣溫熱的味道,在一個忘了時間的刻度,他鬆開我很低很低地講:“夢裡都是你,嚇得我不敢睡~”
風聽得到的,這是太過溫暖的假話了,可是假得好甜蜜。和他不同的是,我是真的嚇到,而且嚇得不敢那麼輕易地甦醒,直到他抱着我很輕很慢地放到硬牀的邊沿,我纔不得不醒地搖頭,不得不醒地皺起眉頭,也不得不醒地,用一種比心跳還要忐忑的眼神去瞪着他。
“你……,你想幹嘛啊?”
我緊緊地拽着自己的領子,一個手心都是汗。
“我想幹的,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嘛~”
他啞着很低地嗓子,我紅着臉跳起來,飄在風裡的報紙也繚亂得心慌那般,冷不防地嘩嘩響。
“你可別想!”
我撅着嘴,不明悲喜地啓齒:“我……我我、我還沒準備好呢~”
“準備什麼啊?”
“準備……”
他睜着無辜得不知所謂的眼睛,我望着他,欲言又止地張不了口。
“哈哈哈~,你可想多了~”
他算是作弄到了,於是哈哈地大笑,指着那張浮萍一樣搖曳在風裡的長椅說:“瞧,那兒多冷啊,我凍壞了,你不心疼啊。”
我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忿忿地控訴:“那是你自己要……”
“我現在腸子都悔清了~所以……”
他揉了揉鼻子,壞笑着講:“我和你一起睡吧!”
“惡俗!”
我望着他,面紅耳赤地冷哼。
“怎麼是惡俗?”
他豎起四個指頭,對着透風的屋頂信誓旦旦地說:“我保證,我什麼都不會做的。”
“做夢~”
我罵他。
他很不要臉地講‘那就一起吧’,然後很霸道地攬我到他懷裡,沒有多大會兒,就睡得死死了。
我的耳朵貼到了離他心臟最近的位置,聽到了很均勻的心跳,而我自己的,卻動得打鼓一樣地響。我賊一樣小心地擡起頭去望他,看到窗口處透來的月光靜謐地打到了他的臉上,那硬朗的輪廓,童話得是那麼地不可思議。哦,這個小人一樣的人,卻從未做過小人一樣的事兒,窗口的報紙脆弱得讓風捅了去,他是那麼貼心地,用健碩的背脊堵住涌動的嚴寒,而我可以那麼安逸地蜷在他的臂彎裡,又該是多大的感動。
“晚安~”
我看着熟睡的他,很輕地囈語,最後終於閉眼。
我相信,這就是安心,我能再安心不過地地躲在有他的幸福裡,聆聽每一分一秒的心動,悄悄地把滿足,感恩地塞進呼吸裡,等風瀰漫。
黑夜悄悄走掉,我睜眼的時候,天已經白白地亮了起來,他也不在我身邊,桌上有一張紅紅的紙條,上頭有用土磚碎屑印上的幾個土黃的小字兒:早安,蜜豆。我去找村長了,總是要說明不該再次過繼的,他不會勉強,因爲過了今天,我十八了,這是屬於我心的決定,我說過,我會和你一起過,所以煮好豆湯慶祝吧,等我回來,就和我依偎着,一起變老好嗎?愛你!
“這個竺寸草,真是多次一舉~”
我腆着被晨曦燒紅的臉,在紙條上輕輕吻了一下,埋怨聲都變得棉花糖一樣甜蜜。
然而事實是,那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寧,因爲他那麼早出去,而到了那麼晚了還沒回來。中午煮好的豆湯,在夕陽偏西的時刻涼掉,我守在門邊張望,手裡編織着半個腳丫子大的草鞋,手指卻被粗針頭紮了好幾下,於是深深地疼近心裡去。
“是不是出事兒了~”
我吸允着指尖突突泛着腥味的鮮血,再也等不了地出了家門。
跑到半路的時候,碰到了很多人,像是約好了一樣,聚攏到幾輛被砸壞的車前,碎碎念地議論着些什麼——
“喲,真慘啊~”
“就是啊,人也就算了,車這麼好,給砸成這樣,莫不是可惜的喲~”
……
我模糊着視線,不禁好奇地停下了步子走近,可看清的時候,卻不敢再逼近。在那觸手可及的距離裡,停着十分笨重的三輛馬車,我想我認得這些似曾相識的壓抑的,不久前,這三輛車滾動着,碾過我身旁,不久前,車上有人朝我吐吐沫,然後車咬着軲轆,掠過我揚長而去的。
所以,這是竇秋波的車。
她回來了,這車路過的痕跡,都和她一樣,看得人厭惡,甚至作嘔。
“竇泌喲……”
一個虛弱的聲音在這時候傳入了耳畔,我扭過頭去,將將看到村長狼狽地從車軲轆底下爬出來。
他顫顫巍巍地伸手,慘兮兮地爬着,直到渾身蓋滿灰的時候,他才拽住我的褲腳,很吃力地說:“秋波,秋波她……”
“不要告訴我她駕車回來的時候從山崖掉下去摔死了~”
我輕輕踢開他的手,向後邁去,然後環起手來,笑着告訴他:“真那樣的話,我不要太開心纔好。”
“竇泌~咳咳咳”
他氣得咳嗽,然後深吸一口氣,壓抑着說:“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她,可是那些恩恩怨怨地能不能暫且放下,你看~”
他指着那三輛破破爛爛地,已經跑不動的馬車,憂心得哽咽:“這是寸草砸的,秋波嚇得跑回家了,他拿起車上一罈子白酒和火柴,就追着她去了,狠得不要命喲~”
“你說什麼?!”
心完全沒了一絲的安定,我知道,他該是拼命去了,爲了她欠他的命,該是豁出命去了。
可是我怎麼辦呢?
如果他沒命了,我該怎麼辦呢?
“不……”
我寧願這不是真的,瞪着村長拼命地搖頭,一個勁兒不肯罷休地問他:“你騙我的,對不對,你撒謊的對不對?!”
“沒假的哩~”
他捶胸頓足,忽然間老淚縱橫。
“寸草這孩子不知怎麼搞的,發了瘋似的要燒秋波,我想管管,可是這情勢肯本不是我能控制得住的~”“秋波,我的娃誒~”
他仰天長嘆:“爲什麼那命,會這麼地苦呢?!”
我望着這個無藥可救的孤寡老頭兒,他從來就是這麼自私地愛着他最愛的那個孩子,而無情地放棄了與他無心關愛,卻依然孝敬着他的最親的人,好比阿媽,好比阿爸,甚至好比寸金。這都是曾經鮮活過,而今卻窒息着逝去的生命,而縱容悲劇發生的人,竟然就是這個長不大的長輩,他孩子一樣地,任性了每一個草率的決定,爲了一個不值得疼惜的人而葬送了令我最最心疼的人!
“夠啦!”
我再也無法容忍,很大氣力地吼他:“是以至此,你怎麼還敢這麼肆無忌憚地護短呢?!”
“不要以爲你藏得那麼深我就什麼都覺察不到,竇秋波身上揹負了幾條人命你比我更清楚,你說寸草瘋,那竇秋波就是魔,她早該死,就該死,所以哪兒有命苦,怎麼就命苦呢?!”
他吃驚地望着我,啞口無言。
我真希望他從此就這麼做個啞巴,這時間乾淨的,就不會再剩下哪怕一絲一毫理屈詞窮的辯護。
“竇泌~”
不遠處,白大娘扒開人羣,從擁堵的土路上擠了過來。
“總……總算找到你了,你快去勸勸寸草吧,我剛下來,她們、她們已經鬧得不可……開交了!”“當真?!”
我心一下子吊打了嗓子眼兒。
她喘着氣兒,突然斷斷續續地告訴我:“千……千真萬確,我勸不動,你快去吧,再晚……再晚可就真的來不……來不及了!”
“呀!着火啦!快看啊,村長家的屋子燒起好大的火啊!”
更突然的吶喊終究還是來了,不知是誰的一聲吼,我愕然地回頭,真的看到水溝對面村長家那隔得不曾遙遠的板房蹭蹭地冒着火光。
“竺~寸~草~”
幾乎是崩潰得叫的,可終究真的來不及的。
當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十里坡的時候,看到了擔架和三三兩兩的鄉村醫生進了又出。我被堵在了板房的門外,看到那個面目全非得,早該死掉的人,如果不是那胖胖的體型還沒走樣,我是怎麼都認不出,她就是竇秋波的。她終於死了,死得那麼罪有應得。
可是我的寸草呢?
我的寸草在哪兒呢?!
“重度燒傷,活不了。”
“慘哪,那把他和那個女的一併拖出去吧。”
幾乎是望眼欲穿的最後一瞬間,兩個戴口罩的人小聲議論着,擡着一個鮮血淋淋的人,和一副鮮血淋淋的擔架走過我身旁。
而幾乎是同一瞬間,我看了暈厥在擔架上那個熟悉的眉眼,還有那微微入眠的笑,痛苦的神情,彷彿羈絆輪迴裡的數千年。
“寸草~”
像是要死的鳥,我已然絕望地朝着那涅白的白布單撲過去,彷彿有無數梨花雨打紛飛地,我淚如雨下。而今時今日的天,從不曾這般地灰的,像是回憶被掃帚掃過的,是那麼清晰而黯淡的樣子。不久前,我們還曾嬉戲,說好了要過像蜜豆湯那樣平淡而甜膩的日子。不久前,還有一張字條,有過相邀地,跟彼此說好到白頭。只是誓言,終究還是失言了,一場大火過後,什麼怒火,什麼文火,都大抵是灰燼那樣,成爲飄散在蒼穹裡的微粒——那心裡揮之不去,想留下卻終將離去的:塵。
“你醒醒哪!”
從未這麼大聲的呼喚過一個人,擔架上的他像春末遲來的,那最後的甦醒,吃力地撐開了眼皮。他是那麼氣若游絲地笑,像飄忽的風一樣,哪怕不經意的一瞬間,就會消失。
“小姐~,節哀吧,請不要妨礙我們工作哪,小姐~”
咫尺間的,那兩個個帶着白口罩,擡着白擔架的人放下了虛弱的他。約莫是見慣了生死離別,所以是那麼淡漠地想要拉開我,也是那麼沒所謂地說着那句殘忍的節哀。
“你們幹什麼工作哪?!”
我哭着特沒好氣的大吼。
兩個戴着同樣白口罩的人用同樣白得很沒情緒的眼神相顧對視一眼,很機械地講:“殯、儀、館。”“去死!”
我像趕雞一樣地轟他們,生氣而憂傷。
“神經病吧你~!”
他們終於走掉,寸草的手在這時候輕輕捏上我的手心。我緊張地回頭,握住了那個冰涼的溫度,而那一頭的他,很吃力地笑,笑得是那麼地苦澀,笑得也是那麼不捨的無奈。
“蜜豆~”
那鮮活在記憶裡的好看的臉呵,而今像抹了熬過了頭的豆醬一樣焦紅。他咧嘴,就連白白的牙齒上,都有還未褪去的鮮紅。終於到頭了,生命的顏色就這樣子肆意奔涌流逝,而他卻不忘挖苦地講我:“你還是那麼扎人的老樣子……”
“竺寸草!”由於害怕失去,我很害怕地握緊了他的手,忍不住地叨叨:“你混蛋!混蛋混蛋!”
“咳咳咳~呵呵……”
他笑着咳嗽,顫慄着伸手扶着我的面頰講:“你的混蛋,這次恐怕真的要永遠滾蛋了……”
“胡扯!胡扯胡扯!”
我流着淚問他:“爲什麼要這樣,你爲什麼要這樣,你曉不曉得我豆湯都煮好了,而你竟然沒喝到,竟然沒喝到!”
“下輩子,下輩子吧~”
他依舊笑着,卻是那麼憂傷地說:“如果還有下輩子,我一定喝。”
“我不要下輩子!這一輩子就夠了!”
我望着他啜泣:“一輩子那麼短,輪迴不曉得要多長久呢!”
“那麼……,找個好人就嫁了吧~”
他殘忍地說了,說的是我這麼不願意聽的話。我拼了命地搖頭,他卻別過頭去,像無人再知曉的小草一樣,把悲傷轉到了一個我看不到的角度。
“其實有件事兒,我瞞了你好久了~”
良久,他終於肯面對地,回過了頭來,那眼睛裡滾動的淚,像水晶的球一樣,亮起了點點的熒光。
“蜜豆,”他說:“苗俊有一段過去的,知道麼,他怕狗,而在破廟的那天他不肯救你,是因爲他怕狗的。”
“我知道。”
“你知道?你……”
他用微弱的氣息低語,眼裡像寫滿言語的紙一樣,卻沉默得無法傾訴衷腸。
“嗯~”
我頓了頓,然後老實地告訴他:“其實,我那天是裝暈的,所以你們說了些什麼,我都能聽到……”
“咳咳咳,呵~”
他虛弱地笑。
“好吧,”他說:“那我沒告訴你,我那時候之所以不說,是因爲我不自信,你曉得,我怕你最終選擇離開碧波山,離開十里坡,更怕你離開我。”
“我也知道~”
我哀怨地看着他,無比難過地講。
“那再好不過了~”
他愣了愣,不再遲疑地苦澀着告訴我:“既然你都知道,那麼現在你也該知道,我想你走到大山外面去,你可以去找……”
“竺寸草!”
我急忙堵住他的嘴。
“別說了,”我望着微笑的他啜泣:“我知道你想什麼,可我不會走,更不會去找他的……”
“爲、何呢?”
“因爲我不要離開你,竺寸草,我愛你……”
他又笑了,笑得西沉的太陽都紅到家了,山林遊蕩的魂靈該是迷路了,而最後的清醒中,他就是這麼笑着來問我說:“我這麼壞,老逗你,幹嘛還愛我……”
“我……”終還是說不上所以然的,他嘴角牽扯出久違的壞笑,而眼裡欲言又止的話只剩眼神間一個沉寂的交替,於是什麼都不用多說了,因爲愛情:終究不問緣由。
“蜜豆~”
冰涼的指尖拭落我溫熱的淚,然後我聽到他艱難的說:“再讓我吻一次,好嗎?”
我難過得哭慘了,於是最後的吻別輕輕浸染到淚水的腥鹹裡,又糖一樣的化開。
“我知足了,蜜豆~”
很短的,也是足夠回味一生的親吻了,他還是不得不離開地鬆開樂了我,也是那麼愛憐而熟悉地把手輕輕捏到我鼻子上來。
“我不會忘記你的味道,蜜豆~”
他在我耳邊風一樣地囈語:“因爲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甜蜜……”
聲音像夜幕那般,就這樣子低了,他捏在我鼻翼上的那雙涼掉的手,葉子一樣飄了下去,落了一些,又低低地落了一些,最後安靜地沉到了大地的心臟上,作別了一切曾經活過的跳動。
“不!不要離開我……竺~寸~草~”
我不甘地呼喚,可他終究沒再甦醒。原來青春是鮮活的,而終究的離去,是這般葉落秋黃的。
只是,我不要忘了那些豆子一樣青澀的時光,還有那個常常把蜜豆掛嘴邊的他。
是的,他。
沒錯,就是他。
那個一直隨着我在青春裡煎熬的他,那個一直在青春裡書寫我甜蜜回憶的他,其實何曾苦澀呢?
他該是沒有死去的,因爲他永遠活在我泛黃的回憶裡,而思念是那麼濃,哪怕像紙船一樣駛進了盪漾着水波的魚子江裡,也是衝不淡的。
哦,寸草寸草,請不要走得太遠,因爲在豆田裡還有一個姑娘,種着豆苗,熬着豆湯。
如果有天你聞到了豆香的話,就別忘了回頭看看,在崖壁的山巔上,記憶着我思念的日子,無論時光如何老去,那豆藤般年輕的味道和相思豆一樣火紅的色調,終究都會像不落的太陽那樣,擦亮你走過的每一寸金,每一寸草,甚至:每一寸心。